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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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前望去,想要讓自己的觀念适應這新的亞特蘭大,這時她耳邊是一片歡快的鋸子聲和锒頭聲,眼前是一個又一個高聳的腳手架,人們扛着磚頭在梯子上攀登。

    她朝前望去,望着這條自己那麼喜愛的大街,眼睛不覺有點濕潤了。

     她心想:"他們把你燒成灰燼了,他們把你夷為了平地,可是他們并沒有把你打垮。

    他們打不垮你。

    你重獲新生,變得像你過去那樣雄偉,那樣壯麗!"她順着桃樹街往前走。

    後面跟着蹒跚的嬷嬷。

    一路發現人行道上仍像戰争緊張時期那麼擁擠,這複蘇的城鎮周圍仍然是那種倉皇喧擾的氣氛,許久以前,她頭一次拜訪皮蒂姑媽來到這裡時,這城鎮曾使她極為興奮,仿佛渾身血液都要歌唱似的,如今也像當時一樣有那麼多的車輛(隻不過沒有運送傷員的軍車)在泥濘中掙紮,有那麼多馬匹和騾子拴在店鋪木棚前面的拴馬樁上。

    人行道上擁擠不堪,她所看到的面孔像頭頂上的招牌一樣,都是陌生的,都是些新人,許許多多容貌粗魯的男人和穿着俗麗的女人。

    街上到處是遊手好閑的黑人,有的斜靠着牆壁,有的坐在路邊石上,像小孩天真地看馬戲團遊行的一樣,好奇地觀看着過往的車輛。

    大街上一片烏黑。

     "盡是些剛放出來的自由黑鬼!"嬷嬷打鼻子裡哼了一聲。

     "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個體面樣兒。

    還有那一臉的粗魯相。

    "他們就是一副粗魯相,思嘉也這樣想,因為他們總是無禮地盯着她,不過她一看到那些穿藍軍服的大兵,便吓得把這些黑人忘記了。

    城裡到處是北方佬士兵,有的騎着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軍車裡,在街上閑檔,從酒吧間出出進進。

     我永遠也看不慣這些家夥,她握緊雙拳,心裡想。

    永遠也不會!一面回過頭去對嬷嬷說:"快說,嬷嬷,趕快離開這群家夥。

    ""等我踢開這些擋路的黑鬼再說,"嬷嬷大聲回答道,一面用提包猛撞那個在她前面故意慢悠悠地磨蹭的黑人,使他不得不閃到一邊去了。

    "我不喜歡這個城鎮,思嘉小姐。

    這裡北方佬和剛放出來的黑鬼太多了。

    ""那些不怎麼擁擠的地方會好一些。

    隻要我們過了五點鎮,就不會這樣了。

    "她們擇路越過那些放置在迪凱特街泥濘裡的溜滑的墊腳石,然後繼續順桃樹街往前走。

    這裡行人比較稀疏了。

    她們到了韋斯利禮拜堂,這是1864年思嘉去找米德大夫那天停下來歇口氣的地方,現在她注視着它,不由得鄙夷地冷冷一笑。

     嬷嬷的機警眼光帶着猜疑和詢問的神色搜索她,但她的好奇心沒有獲得滿足。

    原來思嘉是在回想那天自己的恐懼心情,覺得太可笑了。

    那時她被北方佬吓壞了,被媚蘭既将分娩的緊張狀況吓壞了,簡直是在心驚膽戰地爬行埃現在想起來,她真不明白有什麼必要那樣害怕,就像孩子聽到一聲巨聲那樣害怕呢?而且那時她覺得,北方佬和大火,以及戰争失敗的結局,将是她可能碰到的最壞的事情。

    可它們同愛倫的死和傑拉爾德的精神恍惚比起來,同饑餓,同累斷脊梁的勞動和面臨不安全的活生生的夢魇比起來,是多麼無關緊要的事啊! 如今叫她在侵略軍面前英勇無畏,那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要面對塔拉被侵吞的危險卻顯得非常困難了。

    不,除了挨餓,她什麼也不怕! 一輛轎式馬車在桃樹街迎面駛來,思嘉急切地站到路邊石上瞧是否認識車上的人,因為皮蒂姑媽的住處離這裡還有好幾條街呢。

    馬車路過身邊,她和嬷嬷都湊近去細看,這時思嘉正準備露出一個微笑,可是當轎車窗口探出一個女人的頭————一個戴着高貴的毛皮帽的紅得耀眼的頭時,她幾乎失聲喊叫起來。

    原來雙方都認出來了,臉上都露出驚異的神情,思嘉更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這是貝夭·沃特琳!在她再次縮回頭去之前,思嘉還瞧見她那兩隻因表示憎惡而張大的鼻孔。

     真奇怪,她首先看到的那張熟悉面孔竟然是貝爾的! "是誰呀?"嬷嬷猜疑地問。

    "她認識你卻不向你鞠躬。

    我可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顔色的頭發。

    就連在塔爾頓家也沒見過。

    可好像——嗯,我看是染過的!""是染過,"思嘉不屑地回答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你認識一個染了發的女人?我問你,她究竟是誰?""她是一個壞女人,"思嘉簡捷地回答說。

    "我向你保證,我并不認識她,你别問了。

    ""天哪,"嬷嬷輕輕歎了一口氣,用滿懷好奇的眼光望着那輛駛去的馬車,呆呆地連下颚都快掉下來了。

    自從二十年前她同愛倫離開薩凡納以來,還從沒見過妓女,因此她很遺憾剛才沒有仔細看個清楚。

     "她穿得這麼華麗,還有這麼漂亮的一輛馬車和一個車夫,"她喃喃地自言自語。

    "我不懂上帝安的什麼心,讓那些壞女人這樣享福,而我們好人倒要餓肚子,打赤腳。

    ""很久以來上帝就不管我們了,"思嘉粗魯地說。

    "可是你也不用對我說,母親聽我這種話會在墳墓裡翻來覆去睡不着。

    "她理應覺得自己在社會地位和德行上高于貝爾,但是做不到。

    如果她的計劃能順利進行,她就會處于貝爾同樣的地位并受到同一個男人的資助了。

    她盡管對自己的決定一點也不後悔,但這件事實質上還是使她感到難堪的。

    "我現在不去想它,"她心裡對自己說,同時加快了腳步。

     她們經過以前米德大夫住宅所在的那個地段,可是住宅隻剩下兩個石級和一條走道,上面什麼都沒有了。

    至于原來惠廷家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完全夷為平地,連那些屋基石和磚AE?的煙囪也不見了,隻有運走它們留下的車輪痕迹還依稀可辯。

    埃爾辛家的磚房仍兀立在那裡,而且新蓋了二樓層和一個新的屋頂,邦内爾家修補得很難看,上面用粗木闆當瓦AE?蓋了個屋頂,看來是在設法掩飾那副破爛相,想盡量顯得适合于居祝然而,這些房子的窗口沒有一張面孔露出來,門廊裡也看不見一個人,這倘使思嘉感到高興些。

    她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談話。

     皮蒂姑媽家的新石闆屋頂和紅色磚牆,終于在前面出現了,這時思嘉的心也怦怦地跳起來。

    上帝多麼仁慈啊,竟沒有讓這所房子損毀得不可收拾!彼得大叔正從前院走出來,胳膊上縜e着一隻采購的籃子,他瞧見思嘉和嬷嬷一跟艱難地走過來,黝黑的臉龐上漾開了一絲爽朗又不敢輕信似的微笑。

     思嘉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