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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下去談心,直談到上第四堂課的時候,因為她們那一班第三堂課的教員請假。

     午後琴和倩如下了課正要回家的時候,文和“老密斯”留住她們,要倩如給她們剪發。

     十多個學生擠在文的寝室裡,她們把門關了,讓文坐在窗前,一把剪刀很快地就把那根光滑的辮子剪掉了。

    倩如拿着剪刀得意地把文的頭發修了又修,直到文照着鏡子說了一聲滿意為止。

    “老密斯”倒不像文那樣細心考究,倩如很快地就給她弄好了。

     忽然門上起了叩聲,這是表示舍監走近的暗号,于是衆人開了門,散去了。

     琴和倩如一起走了幾條街。

    琴覺得人們的眼光都盯在她們的頭上和臉上。

    好像她自己也剪掉了辮子似的,她暴露在輕視與侮辱的眼光下面了。

    同時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又從那些在後面跟着她們的男子的口裡接連地送過來。

    她的臉通紅,她不敢擡起頭,也不好意思跟倩如談話,隻顧加速腳步向前走。

    到了十字路口,倩如要跟琴分手了,琴卻苦苦地留住倩如,要倩如陪她回家。

    她說一個人在街上走不大方便,兩個人一路,可以使人膽壯。

     其實琴邀倩如到她的家去,還有一個用意,她想借此觀察母親對女子剪發的态度,而且她還希望倩如用辯才說服她的母親。

    張太太當着倩如的面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從張太太的談話和态度上看來,琴知道她的母親是反對女子剪發的。

     這天晚上倩如去了以後,張太太歎息道:“這樣一個好姑娘,也學着鬧新花樣,弄得小姐不像小姐,尼姑不像尼姑,簡直失了大家的閨範。

    她倒也讨人歡喜。

    隻可惜她母親死早了,沒有人管教她,任她一個人獨行獨斷,将來不曉得會弄成什麼樣子。

    真可惜。

    ”張太太說了又歎氣,她覺得世界一天一天地變得更古怪了,将來不知道還會變到什麼樣子。

    她在追想過去了的黃金時代。

    忽然她一轉眼,看見琴的帶着祈求的、欲語又止的神情,便驚訝地問道:“琴兒,你有什麼事情?” “媽,我想學倩如那樣把頭發剪掉,”琴說着,便埋下頭去。

     “你說什麼?你想學倩如?你要人家笑我沒有家教嗎?”張太太吃驚地說,她好像受到了什麼意外的大打擊似的,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倩如那樣并沒有什麼不好!”琴漲紅了臉,雖然覺得希望已經去了一半,但是她仍然鼓起勇氣說。

    “學堂裡好多同學都剪了發。

    剪了發又方便,又好看,還有種種别的好處。

    ……”她正要詳細地解釋下去,卻被她的母親阻止了。

     張太太現出不耐煩的神氣揮手說:“我不要聽你的大道理。

    講道理我當然講不過你,你的道理很多。

    你的花樣也很多,今天要這樣,明天又要那樣。

    ……還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你。

    前幾天你錢伯母來給你做媒,說男家家裡很有錢,子弟也還漂亮,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他家裡有的錢夠他一生吃著不盡,嫁到那邊去很可以享福。

    錢伯母慫恿我答應這件親事,不過我想你一定不願意,所以索性謝絕了。

    我說你的年紀還輕,我又隻有你一個女兒,打算過幾年再提婚事。

    ……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來,我想還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免得你天天鬧什麼新花樣,将來名聲壞了,沒有人要你,”張太太慢慢地說,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有疲倦的微笑。

    琴不知道她母親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但是這些話已經夠給琴一個大的打擊了。

    “家裡很有錢”,“子弟也還漂亮”,“沒有讀過多少書”,“還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這幾句話輪流地在她的耳邊響着。

    她的眼前立刻現出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上面躺滿了年輕女子的屍體。

    這條路從她的眼前伸長出去,一直到無窮。

    她明白了,這條路是幾千年前就修好了的。

    地上浸飽了那些女子的血淚,她們被人拿鐐铐鎖住,趕上這條路來,讓她們跪在那裡,用她們的血淚灌溉土地,讓野獸們撕裂、吞食她們的身體。

    起初她們還呻吟,哀哭,祈禱,盼望有人把她們從這條路上救出去。

    但是并不要多久的時間,她們的希望就破滅了,她們的血淚也流盡了,于是倒下來,在那裡咽了最後的一口氣。

    從遙遠的幾千年前到現在,這條路上,不知斷送了多少女子的青春,不知浸飽了多少女子的血淚。

    仔細看去,這條路上沒有一個幹淨的屍體,那些女子都是流盡了眼淚,嘔盡了心血,作了最後的掙紮,然後倒下來,閉了她們的還有火在燃燒的眼睛。

    啊!這裡面不知埋葬了多少、多少令人傷心斷腸的痛史! 一種渴欲訴諸正義的感情在琴的身體内發生了。

    幾個大問題在她的腦子裡盤旋:“犧牲,這樣的犧牲究竟給誰帶來了幸福呢?”“難道因為幾千年來這條路上就浸飽了女人的血淚,所以現在和将來的女人還要繼續在那裡斷送她們的青春,流盡她們的眼淚,嘔盡她們的心血嗎?”“難道女人隻是男人的玩物嗎?”最後一個更大的問題:“你願意抛棄你所愛的人,去做别人的玩物嗎?”她覺得這時候她已經跪在那條路上了,耳邊一陣呻吟,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

    她還有什麼勇氣來回答上面的問題?正義是那樣地渺茫!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

    她不能夠支持下去,便捧着臉哭起來。

     “琴兒,你怎樣了?什麼話傷了你的心?”張太太驚愕地站起來,走到琴的身邊,溫和地安慰她說。

     琴哭得更傷心了,她掙脫了母親的手,好像在跟誰掙紮似的,她悲聲地喃喃說:“我不走那條路。

    我要做一個人,一個跟男人一樣的人。

    ……我不走那條路,我要走新的路,我要走新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