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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泣地說。

     她依舊不答話,隻是急促地呼吸着。

     “梅,我負了你。

    ……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啊。

    ……我接了親……忘記了你。

    ……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聲音還是跟先前一樣低,不過因為話說得急,反而成為斷續的了。

    他從懷裡掏出手帕,卻不去揩眼睛,讓眼淚沿着面頰流下來。

    “我後來知道這幾年你受夠了苦,都是我帶給你的。

    想到這一層,我怎麼能夠放下這顆心?你看,我也受夠了苦。

    你連一句饒恕的話也不肯說?” 她擡起了頭,兩隻眼睛閃閃地發光。

    她終于忍不住低聲哭起來,斷續地說了兩句話:“大表哥,我此刻心亂如麻。

    ……你叫我從何說起?”于是一隻手拊着心,連續咳了幾聲嗽。

     他看見她這樣難過,一種追悔、同情和愛憐交織着的感情猛然來襲擊他的心。

    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臉。

     她起初默默地任他這樣做,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推開他,悲苦地掙紮說:“不要這樣挨近我,你也應該避點嫌疑!”她做出要走開的樣子。

     “到這個時候還避什麼嫌疑?我已經是有孩子的人了。

    ……不過我不該使你悲傷到這樣。

    人說:‘憂能傷人’,你也應當愛惜你的身體啊。

    ”他挽住她的手,不要她走,又說:“你看你哭成這樣,怎麼能夠出去?”這時候他隻是為她的命運悲傷,他完全為她一個人着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記了。

     她漸漸地止了悲,從他的手裡接過手帕,自己把淚痕完全揩去,然後還給他,凄然說:“這幾年來我哪一天不想念你。

    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見你的背影,我心裡是何等安慰。

    我回到省城來很想見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見。

    那天在新發祥我避開了你,過後又失悔。

    我也是不能作主啊。

    我有我的母親,你有大表嫂。

    大表嫂又是那麼好,連我也喜歡她。

    我不願給你喚起往事。

    我自己倒不要緊,我這一生已經完了。

    不過我不願使你痛苦,也不願使她痛苦。

    在家裡,我母親不知道我的心事,她隻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

    我的悲哀她是不會了解的。

    我這樣活下去,還不如早死的好。

    ”她長歎了一聲。

    覺新默默地按着自己的胸膛,因為他的心痛得太厲害了。

     兩個人面對面地望着,過了好些時候,他凄然地笑了,他指着草坪說:“你不記得從前我們在青草上面打滾的事情?蟲咬了我的手指頭,還是你給我吮傷痕。

    我們還在草叢裡捉過蝴蝶,采過指甲花種。

    現在地方還不是一樣?……還有一次遇到月蝕,我們背起闆凳在天井裡走,說是替月亮受罪。

    ……這些事情你還記得嗎?從前你在我們家跟我一起讀書的時候,我們對着一盞清油燈,做過多少好夢啊!當時的快樂真令人心醉!哪兒會想到有今天這樣的結局?”他現出夢幻的樣子,好像極力在追憶當時的情景。

     “我現在差不多是靠着回憶生活的了,”梅仍舊低聲說, “回憶有時候真可以使人忘記一切。

    我真想回到從前無拘束、無憂慮的兒時去,可惜年光不能夠倒流。

    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有人走近,接着淑華的聲音說:“梅表姐,我們找了你好久,你原來躲在這兒!” 梅連忙退後一步,把身子離開覺新遠一點,掉過頭去看。

     來的是琴和淑英、淑華兩姊妹。

    她們三個人走到梅的面前,淑華看見梅的臉,故意驚訝地笑道:“梅表姐,大哥欺負你嗎?怎麼你眼睛都哭腫了?”淑華又注意地看覺新的臉,覺新極力躲開,但已經給她看見了,她又說:“怎麼你也哭了? 你們分别了幾年,現在見面,正應該歡歡喜喜!怎麼躲在這兒相對而泣?”梅紅了臉低下頭去。

    覺新也把頭掉開看别處,口裡含糊地分辯說:“今天眼睛痛。

    ” 淑英聽見這句話便也插嘴嘲笑道:“奇怪,早不痛,遲不痛,偏偏梅表姐來了,你的眼睛就痛了。

    ” 琴在旁邊拉淑英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說,因為瑞珏牽着孩子來了。

    但是淑英一口氣說下去,阻攔不住,等她自己覺察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瑞珏聽見淑英的話,又看見這個情形,不由得不起了一點疑心。

    她也不說什麼,就帶笑地把海臣送到覺新面前要他牽着,自己走到梅的身邊,說:“梅表妹,你不要難過。

    我們到别處走走,我勸你要寬寬心才好。

    ”她很親密地扶着梅轉過假山走出去了。

     淑英和淑華本來要跟着她們去,卻被琴拉住了,琴感動地說:“讓她們兩個去罷,她們大概有私房話要說。

    我看大表嫂跟梅姐很要好,她很喜歡梅姐。

    ”這番話雖是對淑英姊妹說,卻是說給覺新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