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一個生動的人,他有喜悅和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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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呈南豐。

    南豐雲:&ldquo大略也好,隻是冗字多,不知可為略删動否?&rdquo後山因請改竄。

    但見南豐就座,取筆抹數處,每抹處連一兩行,便以授後山,凡削去一二百字。

    後山讀之,則其意尤完,因歎服,遂以為法。

    所以後山文字簡潔如此。

     前一段說的是歐陽修的《醉翁亭記》。

    開端第一句&ldquo環滁皆山也&rdquo,不說廢話,開門見山,是從數十字中删汰而來。

    後一段記的是陳後山為文數百言,由曾鞏削去一二百個冗字,而文意更為完整無瑕。

    凡為文者皆須知道文字須要簡練,簡言之,就是少說廢話。

     10窮 積蓄是稍微有一點,窮還是窮。

     ***** ***** 人生下來就是窮的,除了帶來一口奶之外,赤條條的,一無所有,誰手裡也沒有握着兩個錢。

    在稍稍長大一點,階級漸漸顯露,有的是金枝玉葉,有的是&ldquo雜和面口袋&rdquo。

    但是就大體而論,還是泥巴裡打滾袖口上抹鼻涕的居多。

     兒童玩具本是少得可憐,而大概其中總還免不了一具&ldquo撲滿&rdquo,瓦做的,像是陶器時代的出品,大的小的挂綠釉的都有,間或也有形如保險箱,有鐵制的,這種玩具的用意就是警告孩子們,有錢要積蓄起來,免得在饑荒的時候受窮,窮的陰影在這時候就已罩住了我們!好容易過年賺來幾塊壓歲錢,都被騙弄丢在裡面了,丢進去就後悔,想從縫裡倒出來是萬難,用小刀撥也是枉然。

    積蓄是稍微有一點,窮還是窮。

    而且事實證明,凡是積在撲滿裡的錢,除了自己早早下手摔破的以外,大概後來就不知怎樣就沒有了,很少能在日後發生什麼救苦救難的功效。

     等到再稍稍長大一點,用錢的欲望更大,看見什麼都要流涎,手裡偏偏是空空如也,那時候真想來一個十月革命。

    就是富家子也是一樣,盡管是绮襦纨绔,他還是恨繼承開始太晚。

    這時候他最感覺窮,雖然他還沒認識窮。

     人在成年之後,開始面對着糊口問題,不但糊自己的口,還要糊附屬人員的口,如果臉皮欠厚心地欠薄,再加上祖上是&ldquo忠厚傳家,詩書繼世&rdquo的話,他這一生就休想能離開窮的掌握,人的一生,就是和窮掙紮的曆史。

    和窮掙紮一生,無論勝利或失敗,都是慘。

    能不和窮掙紮,或于掙紮之餘還有點閑工夫做些别的事,那人是有福了。

     所謂窮,也是比較而言。

    有人天天喊窮,不是今天透支,就是明天舉債,數目大得都驚人,然後指着身上衣服的一塊補丁或是皮鞋上的一條小小裂縫作為他窮的鐵證。

    這是寓闊于窮,文章中的反襯法。

    也有人量入為出,溫飽無虞,可是又擔心他的孩子将來自費留學的經費沒有着落,于是于自我麻醉中陷入于窮的心理狀态。

    若是西裝褲的後方越磨越薄,由薄而破,由破而織,由織而補上一大塊布,細針密縫,老遠地看上去像是一個圓圓的箭靶,(說也奇怪,人窮是先從褲子破起!)那麼,這個人可是真有些近于窮了。

    但是也不然,窮無止境。

    &ldquo大雪紛紛落,我往柴火垛,看你們窮人怎麼過!&rdquo窮人眼裡還有更窮的人。

     窮也有好處。

    在優裕環境裡生活着的人,外加的裝飾與鋪排太多,可以把他的本來面目掩沒無遺,不但别人認不清他真的面目,往往對他發生誤會(多半往好的方面誤會),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記自己是誰。

    窮人則不然,他的褴褛的衣裳等于是開着許多窗戶,可以令人窺見他的内容,他的荜門蓬戶,盡管是窮氣冒三尺,卻容易令人發現裡面有一個人。

    人越窮,越靠他本身的成色,其中毫無夾帶藏掖。

    人窮還可落個清閑,既少&ldquo車馬駐江幹&rdquo,更不會有人來求謀事,訃聞請柬都不會常常上門,他的時間是他自己的。

    窮人的心是赤裸的,和别的窮人之間沒有隔閡,所以窮人才最慷慨。

    金錯囊中所餘無幾,買房置地都不夠,反正是吃不飽餓不死,落得來個爽快,求片刻的快意。

    此之謂&ldquo窮大手&rdquo。

    我們看見過富家弟兄析産的時候把一張八仙桌子劈開成兩半,不曾看見兩個窮人搶食半盂殘羹剩飯。

     窮時受人白眼是件常事,狗不也是專愛對着鹑衣百結的人汪汪嗎?人窮則頸易縮,肩易聳,頭易垂,須發許是特别長得快,擦着牆邊逡巡而過,不是賊也像是賊。

    以這種姿态出現,到處受窘。

    所以人窮則往往自然地有一種抵抗力出現,是名曰:酸。

    窮一經酸化,便不複是怕見人的東西。

    别看我衣履不整,我本來不以衣履見長!人和衣服架子本來是應該有分别的。

    别看我囊中羞澀,我有所不取;别看我落魄無聊,我有所不為,這樣一想,一股浩然之氣火辣辣地從丹田升起,腰闆自然挺直,胸膛自然凸出,裴褒嘯傲,無往不宜。

    在别人的眼裡,他是一塊茅廁磚&mdash&mdash臭而且硬,可是,人窮而不志短者以此,布衣之士而可以傲王侯者亦以此,所以窮酸亦不可厚非,他不得不如此。

    窮若沒有酸支持着,它不能持久。

     揚雄有逐貧之賦,韓愈有送窮之文,理直氣壯地要與貧窮絕緣,反倒被窮鬼說服,改容謝過肅之上座,這也是酸極一種變化。

    貧而能逐,窮而能送,何樂而不為?逐也逐不掉,送也送不走,隻好硬着頭皮甘與窮鬼為伍。

    窮不是罪過,但也究竟不是美德,值不得誇耀,更不足以傲人。

    典型的窮人該是顔回,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

    不改其樂當然是很好,箪食瓢飲究竟不大好,營養不足,所以顔回活到三十二歲短命死矣。

    孔子所說&ldquo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rdquo,譬喻則可,當真如此就嫌其不大衛生。

     11錢 錢不嫌多,愈多愈好。

     ***** ***** 錢這個東西,不可說,不可說。

    一說起阿堵物,就顯着俗。

    其實錢本身是有用的東西,無所謂俗。

    或形如契刀,或外圓而孔方,樣子都不難看。

    若是帶有斑斑綠鏽,就更古樸可愛。

    稍晚的&ldquo交子&rdquo&ldquo鈔引&rdquo以至于近代的紙币,也無不力求精美雅觀,何俗之有?錢财的進出取舍之間誠然大有道理,不過貪者自貪,廉者自廉,關鍵在于人,與錢本身無涉。

    像和峤那樣愛錢如命,隻可說是錢癖,不能斥之曰俗;像石崇那樣的揮金似土,隻可說是奢汰,不能算得上雅。

    俗也好,雅也好,事在人為,錢無雅俗可辨。

     有人喜集郵,有人喜集火柴盒,也有人喜集戲報子,也有人喜集鼻煙壺,也有人喜集硯、集墨、集字畫古董,甚至集眼鏡、集圍裙、集三角褲。

    各有所好,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但是古今中外幾乎人人都喜歡收集的卻是通貨。

    錢不嫌多,愈多愈好。

    莊子曰:&ldquo錢财不積,則貪者憂。

    &rdquo豈止貪者憂?不貪的人也一樣地想積财。

     人在小的時候都玩過撲滿,這玩意兒曆史悠久,《西京雜記》:&ldquo撲滿者,以土為器,以蓄錢具,其有入竅而無出竅,滿則撲之。

    &rdquo北平叫賣小販,有喊&ldquo小盆兒小罐兒&rdquo的,擔子上就有大大小小的撲滿,全是陶土燒成的,形狀不雅,一碰就碎。

    雖然裡面容不下多少錢,可是孩子們從小就明白儲蓄的道理了。

    外國也有近似撲滿的東西,不過通常不是颠撲得碎的,是用鑰匙可以打開的,多半做豬形,名之為&ldquo豬銀行&rdquo。

    不曉得為什麼選擇豬形,也許是取其大肚能容吧? 我們的平民大部分是窮苦的,靠天吃飯,就怕幹旱水澇,所以養成一種饑荒心理。

    &ldquo常将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

    &rdquo儲蓄的美德普遍存在于社會各階層。

    我從前認識一位小學教員,别看她月薪隻有三十餘元,她省吃儉用,省儉到午餐常是一碗清湯挂面灑上幾滴香油,二十年下來,她擁有兩棟小房。

    (誰忍心說她是不勞而獲的資産階級?)我也知道一位人力車夫,勞其筋骨,為人作馬牛,苦熬了半輩子,攜帶一筆小小的資财,回籍買田娶妻生子做了一個自耕的小地主。

    這些可敬人,他們的錢是一文一文積攢起來的。

    而且他們常是量入為儲,每有收入,不拘多寡,先扣一成兩成作為儲蓄,然後再安排支出。

    這樣,他們爬上了社會的階梯。

     &ldquo人無橫财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rdquo話雖如此,橫财逼人而來,不是人人唾手可得,也不是全然可以泰然接受的。

    &ldquo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rdquo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暴發之後,勢難持久,君不見顯宦孫子做了乞丐,巨商的兒子做了龜奴?及身而驗的現世報,更是所在多有。

    錢财這個東西,真是難以捉摸,聚散無常。

    所以諺雲:&ldquo積财千萬,不如薄技在身。

    &rdquo 錢多了就有麻煩,不知放在哪裡好。

    枕頭底下沒有多少空間,破鞋空間裡面也塞不進多少。

    眼看着财源滾滾,求田問舍怕招物議,多财善賈又怕風波,無可奈何,隻好送進銀行。

    我在雜志上看到過一段趣談: 印第安人酋長某,平素聚斂不少,有一天背了一大口袋鈔票存入銀行,定期一年,期滿之日他要求全部提出,行員把鈔票一疊一疊地堆在櫃台上,有如山積。

    酋長看了一下,徐曰:&ldquo請再續存一年。

    &rdquo行員驚異,既要續存,何必提出?酋長說:&ldquo不先提出,我怎麼知道我的錢是否安然無恙地保存在這裡?&rdquo 這當然是笑話,不過我們從前也有金山銀山之說,卻是千真萬确的。

    我們從前金融執牛耳的大部分是山西人,票莊掌櫃的幾乎一律是老西兒。

    據說他們家裡就有金山銀山。

    賺了金銀運回老家,熔為液體,潑在内室地上,積年累月一勺勺地潑上去,就成了一座座亮晶晶的金山銀山。

    要用錢的時候鑿上一塊就行,不虞盜賊光顧。

    沒親眼見過金山銀山的人,至少總見過冥衣鋪用紙糊成的金童玉女金山銀山吧?從前好像還沒有近代惡性通貨膨脹的怪事,然而如何維護既得的資财,也已經是頗費心機了。

    如今有些大戶把錢弄到外國去,因為那裡的銀行有政府擔保,沒有倒閉之虞,而且還為存戶保密,真是服務周到極了。

     善居積的陶朱公,人人羨慕,但是看他變姓名遊江湖,其心裡恐怕有幾分像是挾巨資逃往國外做寓公,離鄉背井的,多少有一點不自在。

    所以一個人盡管貪财,不可無厭。

    無凍餒之憂,有安全之感,能罷手時且罷手,大可不必&ldquo人為财死&rdquo而後已,陶朱公還算是聰明的。

     錢,要花出去,才發生作用。

    窮人手頭不裕,為了住顧不得衣,為了衣顧不得食,為了食談不到娛樂,有時候幾個孩子同時需要買新鞋,會把父母急得冒冷汗!貧窮到了這個地步,一個錢也不能妄用,隻有牛衣對泣的份。

    小康之家用錢大有伸縮餘地,最高明的是不求生活水準之全面提高,而在幾點上稍稍突破,自得其樂。

    有人愛買書,有人愛買衣裳,有人愛度周末,各随所好。

    把錢集中用在一點上,便可以比較容易适度滿足自己的欲望。

    至于豪富之家,揮金如土,未必是福,窮奢極欲,樂極生悲,如果我們舉例說明,則近似幸災樂禍,不提也罷。

    紀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泰蒙,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也吃盡了世态炎涼的苦頭,他最了解金錢的性質,他認識了金錢的本來面目,錢是人類的公娼!與其像泰蒙那樣瘋狂而死,不如早些疏散資财,做些有益之事,清清白白,赤裸裸來去無牽挂。

     壞日子要飛快地度, 好日子要細細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