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一個生動的人,他有喜悅和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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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閑暇 做&ldquo人的工作&rdquo需要有閑暇。

    所謂閑暇,不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之謂,是免于螞蟻、蜜蜂般的工作之謂。

     ***** ***** 英國十八世紀的笛福,以《魯濱孫漂流記》一書聞名于世,其實他寫小說是在近六十歲才開始的,他以前的幾十年寫作差不多全是以新聞記者的身份所寫的散文。

    最早的一本書1697年刊行的《設計雜談》(AnEssayuponProjects)是一部逸趣橫生的奇書,我現在不預備介紹此書的内容,我隻要引其中的一段話: 人乃是上帝所創造的最不善于謀生的動物;沒有别的一種動物曾經餓死過;外界的大自然給它們預備了衣與食;内心的自然本性給它們安設了一種本能,永遠會指導它們設法謀取衣食。

    但是人必須工作,否則就挨餓,必須做奴役,否則就得死;他固然是有理性指導他,很少人服從理性指導而淪于這樣不幸的狀态;但是一個人年輕時犯了錯誤,以緻後來颠沛困苦,沒有錢,沒有朋友,沒有健康,他隻好死于溝壑,或是死于一個更惡劣的地方,醫院。

     這一段話,不可以就表面字義上去了解,須知笛福是一位&ldquo反語&rdquo大師,他慣說反話。

    人為萬物之靈,誰不知道?事實上在自然界裡一大批一大批餓死的是禽獸,不是人。

    人要适合于理性的生活,要改善生活狀态,所以才要工作。

    笛福本人是工作極為勤奮的人,他辦刊物、寫文章、做生意,從軍又服官,一生忙個不停。

    就是在這本《設計雜談》裡,他也提出了許多高瞻遠矚的計劃,像預言一般後來都一一實現了。

     人辛勤困苦地工作,所為何來?夙興夜寐,胼手胝足,如果純是為了溫飽像螞蟻蜜蜂一樣,那又何貴乎做人?想起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的一段話: 在天亮的時候,如果你懶得起床,要随時作如是想:&ldquo我要起來,去做一個人的工作。

    &rdquo我生來就是為了做那工作的,我來到世間就是為了做那工作的,那麼現在就去做那工作又有什麼可怨的呢?我既是為了這工作而生的,那麼我應該蜷卧在被窩裡取暖嗎?&ldquo被窩裡較為舒适呀。

    &rdquo那麼你是生來為了享樂的嗎?簡言之,我且問汝,你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要有所作為?試想每一個小的植物,每一小鳥、螞蟻、蜘蛛、蜜蜂,它們是如何地勤于操作,如何地克盡厥職,以組成一個有秩序的宇宙。

    那麼你可以拒絕去做一個人的工作嗎?自然命令你做的事還不趕快地去做嗎?&ldquo但是一些休息也是必要的呀。

    &rdquo這我不否認。

    但是根據自然之道,這也要有個限制,猶如飲食一般。

    你已經超過限制了,你已經超過足夠的限量了。

    但是講到工作你卻不如此了,多做一點你也不肯。

     這一段策勵自己勉力工作的話,足以發人深省,其中&ldquo以組成一個有秩序的宇宙&rdquo一語至堪玩味,使我們不能不想起古羅馬的文明秩序是建立在奴隸制度之上的。

    有勞苦的大衆在那裡辛勤地操作,解決了大家的生活問題,然後少數的上層社會人士才有閑暇去做&ldquo人的工作&rdquo。

    做&ldquo人的工作&rdquo需要有閑暇。

    所謂閑暇,不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之謂,是免于螞蟻、蜜蜂般的工作之謂。

    養尊處優,嬉邀惰慢,那是螞蟻、蜜蜂之不如,還能算人!靠了逢迎當道,甚至為虎作伥,而獵取一官半職或是分享一些殘羹冷炙,那是幫閑或是幫兇,都不是人的工作。

    奧勒留推崇工作之必要,話是不錯,但勤于操作亦應有個限度,不能像螞蟻、蜜蜂那樣地工作。

    勞動是必需的,但勞動不應該是終極的目标,而且勞動亦不應該由一部分負擔而令另一部分坐享其成果。

     人類最高理想應該是人人能有閑暇,于必須的工作之餘還能有閑暇去做人,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

    我們應該希望人人都能屬于&ldquo有閑階級&rdquo。

    有閑階級如能普及于全人類,那便不複是罪惡。

    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一個人。

    手腳相當閑,頭腦才能相應地忙起來。

    我們并不向往六朝人那樣蕭然若神仙的樣子,我們卻企盼人人都能有閑去發展他的智慧與才能。

     02生病與吃藥 我的主張是: (一)最好不是人; (二)次好是是人而不生病&hellip&hellip ***** ***** 不幸生而為人,于是難免要生病。

    所以,人生的幾大關鍵,生、老、病、死,病也要算其中之一。

    一般受資本家壓迫的人,往往感覺到生病之不應該,以為病是應該生在有錢人的身上。

    其實病之于人,大公無私,初無取舍,張三的臀部可以生瘡,李四的嘴邊也許就同時長疔,誰也說不定。

    不過這吃藥的問題,倒不是人人能談得到的。

    你說,我病了應該吃藥,請你借我幾個錢買藥,你就許搖頭。

    所以說,病是人人可生,而藥非人人得吃也。

     聽說藥有中西之分。

    聽說又有所謂醫院者,病人進去之後,有時候也可以治好病。

    然而醫院的資本聽說非常之大,所以住院要比住旅館還貴一點兒。

    又嘗聽說,這個病人死後的開銷,有時候就算在那一個人活着時候的賬上&hellip&hellip這都是道聽途說,我生性不好冒險,所以也不知是真是假。

     沒吃過豬肉的人也許見過豬走;我沒住過醫院,然亦深知醫院必須喝藥水矣。

    這就是與我們中醫異趣了。

    我們中醫大概都秉性忠厚一些,絕不肯打下一針去就讓你死去活來,他會今天給你兩錢甘草,明天開上三分麥冬,如若你要受罪,他能讓你慢慢地受,給你留出從容預備後事的工夫,這便是中醫的慈善處。

    中醫之所以曆數千年而弗替者,其在是乎? 生病吃藥,好像是天經地義矣,其實病的好與不好,不必在藥之吃與不吃。

    但是做醫生的人,縱或不盼望你常生病,至少也要希望你病了之後去求他開個方子。

    開了方子之後,你當然不免要到藥店買藥。

    做藥房生意的人,是最慈悲不過的,時常替病人想省錢的方法。

    例如魚肝油是補養的,而你新從鄉下來不曾知道,或者就許到一位德醫先生處去領教,德醫給你試了體溫,仔細研究,曰:&ldquo可以吃魚肝油矣!&rdquo你除了買魚肝油之外,還要孝敬德醫幾塊。

    賣藥的人,看了這種情形,心中大是不忍,覺得病人藥是要買的,而醫則大可不必去看。

    于是他們便借重所謂報紙者,登他一假廣告,告訴你什麼什麼丸包治百病,什麼什麼機百病包治,什麼什麼膏能讓你不生毛的地方生毛,什麼什麼水能讓你長毛的地方不長毛。

    隻要你留心看報,按圖索骥,任憑你生什麼稀奇古怪的病,報上就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藥。

    你買一回藥,若不見效,那是因為藥性溫和了一點,再買點試試看,總有你幸占勿藥的一天。

    住在上海的人可别生病。

    不是為别的,是因為上海的醫生太多,并且個個都好,有新從德國得博士的趙醫士,有久留東洋的錢醫士,有在某某學校卒業幾乎和到過德國一樣的孫醫士,還有那諸醫束手我能醫的李醫士,良醫遍天下,你将何去何從呢?假如你不肯有所偏倚,你隻得在這無數良醫的門前猶豫徘徊逡巡,就在猶豫徘徊之間,你的病也許就發生變動了。

     所以,我的主張是:(一)最好不是人;(二)次好是是人而不生病;(三)再次好是不在上海生病;(四)再次好是在上海生病而不吃藥;(五)再次好是在上海生病吃藥而不就醫;(六)再次好隻有希望在下世。

    我的上面這六個主張,能倒着次序完全做到! 03旅行 說穿了&ldquo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rdquo。

     号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 ***** *****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

    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甯願在家鄉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背井之後,在旅行中流為餓殍,失掉最後的權益&mdash&mdash壽終正寝。

    至于席豐履厚的人更不願輕舉妄動,牆上挂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ldquo卧遊&rdquo,所謂&ldquo一動不如一靜&rdquo。

    說穿了&ldquo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rdquo。

    号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着校旗,鼓樂前導,事後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

    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内,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後總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擡到了西湖,就沒有再回來&mdash&mdash葬在湖邊山上。

     古人雲:&ldquo一生能着幾兩屐?&rdquo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

    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着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卷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

    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棱見角,與稀松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

    關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後便很難得再複原。

    &ldquo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rdquo很多人在打完鋪蓋卷兒之後就覺得遊興已盡了。

    在某些國度裡,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随時洗換的被單&mdash&mdash旅客可以無牽無挂,不必像蝸牛似的頂着安身的家夥走路。

    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着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沒有臭蟲設備的。

    我很懷疑一個人于整夜輸血之後,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遊山逛水。

    我有一個朋友發明了一種服裝,按着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鑽在睡衣裡面,隻留眼前兩個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絕&mdash&mdash隻是那樣子有些像是×××,夜晚出來曾經幾乎吓死一個人! 原始的交通工具,并不足為旅客之苦。

    我覺得&ldquo滑竿&rdquo&ldquo架子車&rdquo都比飛機有趣。

    &ldquo禦風而行,泠然善也&rdquo,那是神仙生涯。

    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着地為原則。

    我們要看朵朵的白雲,但并不想在雲隙裡鑽出鑽進;我們要&ldquo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rdquo,但并不想把世界縮小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

    我惋惜米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ldquo挂帆之車&rdquo尚不曾坐過。

    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于舟車之不易得,車夫舟子之不易纏,&ldquo衣帽自看&rdquo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

    劉伶&ldquo死便埋我&rdquo,也不是準備橫死。

     旅行雖然夾雜着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

    旅行是一種逃避&mdash&mdash逃避人間的醜惡。

    &ldquo大隐藏人海&rdquo,我們不是大隐,在人海裡藏不住。

    豈但人海裡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迹。

    成年地圈在四合房裡,不必仰屋就要興歎;成年地看着家裡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要對泣。

    家裡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隻有那麼一大塊。

    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在家裡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風筝需要舉着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

    走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