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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quo我說。

     他閉上了眼睛,臉上帶着幸福的表情。

    他死時又光榮又滿足,仿佛他的勝利是一場真正的勝利,仿佛勝利這兩個字真有一種意義似的。

    對他來說,未來已沒有威脅,因為未來不再存在了。

    他完成了他願意完成的事業後徐徐死去,他永遠是一個凱旋的英雄。

     &ldquo而我永遠沒有個完。

    &rdquo我望着火紅的天空在想。

     我遵守了諾言,隻有貝娅特麗絲一個人知道安托納死了。

    蒙在鼓裡的老百姓興高采烈,高喊:&ldquo卡莫納萬歲!安托納·福斯卡萬歲!&rdquo三天來,城裡大街上隊伍絡繹不斷,廣場上開展競技活動,在三座教堂内上演了神秘劇。

    在聖佛裡斯教堂,演出聖靈降臨神秘劇時所放射的一支支象征聖靈火舌的火箭落在帳篷上,現在教堂還在燒,但是老百姓瞧着熊熊烈火無動于衷。

    他們唱歌跳舞。

    幾條火龍的光芒照亮了正面張挂着金色帷幕的廣場。

    五彩焰火把大理石雕像映得血一般紅。

     &ldquo不去滅火嗎?&rdquo埃利亞娜說。

     她在陽台上站在我身邊,我送給她的紅寶石金項鍊裝飾着她的琥珀色粉頸。

     &ldquo這是節日,&rdquo我說,&ldquo卡莫納有的是教堂。

    &rdquo 花了三十年工夫蓋成的教堂,一夜之間化為灰燼。

    誰去關心呢? 我回到燈火輝煌的大廳。

    遍身绫羅、珠光寶氣的男女婆娑起舞。

    裡維爾的流亡者、被征服的城市的使臣,坐在華蓋下,把安茹公爵的大使們團團圍在中間。

    法國人侃侃而談,其餘人脅肩谄笑。

    我在跳舞的人群中瞥見貝娅特麗絲。

    她穿了一襲紅色絲長裙,跟一位法國貴族在跳舞。

    舞曲一停,我朝她走過去。

     &ldquo貝娅特麗絲!&rdquo 她帶着挑釁的神氣向我一笑。

     &ldquo我以為您在自己房裡呢。

    &rdquo &ldquo您看到的,我下樓來了。

    &rdquo &ldquo您還跳舞!&rdquo &ldquo我不也應該慶祝安托納的勝利嗎?&rdquo &ldquo了不起的勝利,&rdquo我說,&ldquo可是此刻蛆蟲在噬咬他的肚皮。

    &rdquo 她低聲說: &ldquo住口。

    &rdquo 她的臉像炭火那樣發亮。

     &ldquo您發燒了,&rdquo我說,&ldquo您為什麼要折磨自己?您要哭了吧?&rdquo &ldquo他死也是個征服者。

    &rdquo &ldquo您和他一樣盲目。

    您看看他們。

    &rdquo 我向她指了指神氣活現、動作粗魯的法國人,大廳裡隻聽到他們放肆的笑聲。

     &ldquo他們才是真正的征服者。

    &rdquo &ldquo什麼?他們是我們的盟友。

    &rdquo &ldquo這些盟友太強大了。

    裡維爾港即将作為他們遠征那不勒斯的基地。

    當他們拿下那不勒斯&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們也可把法國人征服的,&rdquo貝娅特麗絲說。

     &ldquo不會的。

    &rdquo我說。

     接着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她說: &ldquo我要求您一件事。

    &rdquo 我對她憔悴的小臉望了一眼。

     &ldquo這還是第一次&hellip&hellip&rdquo &ldquo讓我離開這裡。

    &rdquo &ldquo您要上哪兒?&rdquo &ldquo我去跟母親一起過。

    &rdquo &ldquo每天洗洗衣服,喂養奶牛?&rdquo &ldquo為什麼不可以?我不願留在這裡。

    &rdquo &ldquo看到我您受不了?&rdquo &ldquo我愛安托納。

    &rdquo &ldquo他死了,沒把您放在心上,&rdquo我口氣嚴厲地說,&ldquo把他忘了吧。

    &rdquo &ldquo我忘不了。

    &rdquo &ldquo想想您的童年,&rdquo我說,&ldquo那時您多麼熱愛生活。

    &rdquo &ldquo确是這樣。

    &rdquo &ldquo留在這裡。

    您想望什麼,我給您什麼。

    &rdquo &ldquo我想望離開這裡。

    &rdquo &ldquo啊,蠢人!&rdquo我說,&ldquo您到了那裡會有什麼樣的生活?&rdquo &ldquo人的生活,&rdquo她說。

    &ldquo在您身邊,人沒法呼吸,您不懂嗎?您扼殺了一切想望。

    您給,您給,但是您給的僅是些哄人的玩具。

    可能就是這個緣故,安托納才選擇了死,因為您沒有留給他其他的生活方式。

    &rdquo &ldquo您回母親家去住吧,&rdquo我憤憤地說,&ldquo活活地死在那裡。

    &rdquo 我旋轉身,朝着衆位使節走去。

    安茹公爵的使臣向我走過來。

     &ldquo多麼光輝的節日!&rdquo &ldquo這是一個節日。

    &rdquo我說。

     我想起了那幾堵舊牆,上面散散落落蓋着一塊幹癟的挂毯。

    卡特琳在刺繡,穿了一件羊毛長裙。

    現在,石頭牆壁都有絲絨窗簾和鏡子遮住。

    男男女女穿绫着羅,插金戴銀,但是人心依然沒有滿足。

    埃利亞娜望着貝娅特麗絲恨恨不已;别的女人對埃利亞娜的項鍊不勝羨慕;丈夫懷着嫉妒的目光盯住被外國人摟着跳舞的妻子。

    他們都是些利欲重、芥蒂深、窮極無聊、對日常的奢華已無動于衷的人。

     &ldquo我沒有見着佛羅倫薩大使,&rdquo我說。

     &ldquo來了一位信使,交給他一封信,&rdquo雅克·達蒂尼說,&ldquo他看了信後立刻離開大廳走了。

    &rdquo &ldquo啊,&rdquo我說,&ldquo是戰争。

    &rdquo 我走上陽台。

    火箭在空中爆放,聖佛裡斯教堂還在燃燒。

    老百姓在跳舞。

    他們跳舞,因為卡莫納打了一個大勝仗,結束了戰争。

    戰争又開始了。

    佛羅倫薩向我提出把裡維爾歸還給曼佐尼,法國人又不許我這樣做。

    借法國人的力量去征服佛羅倫薩,等于把托斯卡納送給他們。

    跟他們反抗,也就是毀滅卡莫納,聽任佛羅倫薩的主宰。

    選擇哪一種桎梏呢?安托納白死了。

     有幾張臉朝着我擡起來。

    群衆的嗫嚅變成了一個聲音:&ldquo福斯卡伯爵萬歲!&rdquo他們向我歡呼,卡莫納卻是完了。

     我的手緊緊抓住鐵欄杆。

    我站在這個陽台上,有時驕傲,有時歡喜,有時恐懼,這樣有多少回了?這麼多的熱情,這麼多的害怕,這麼多的希望,有什麼意義呢?突然,什麼都變得不重要了,和平不重要了,戰争也不重要了。

    若是和平,卡莫納将繼續像一隻大蘑菇,在天空下渾渾噩噩過日子;若是戰争,人們已經建設的一切都将毀滅,以待日後重建。

    不管怎樣,所有這些在跳舞的人不久都将死去,他們的死像他們的生一樣毫無用處。

    聖佛裡斯在燃燒。

    我把安托納帶到這個世界,随後他又離開這個世界。

    如果我根本沒有存在過,世上萬物也不會有所不同。

     &ldquo那個僧侶他說對了?&rdquo我想,&ldquo就沒有辦法了嗎?&rdquo我的手痙攣了。

    我還是存在的。

    我有一顆頭顱、兩條胳膊和無窮無盡的時光。

     &ldquo唔,天主!&rdquo我說。

     我用拳頭敲打腦門。

    我當然會有辦法的,我可以做些事。

    但是到哪裡去做?但是做什麼?我了解這些暴君,他們為了證明自己的權威,不惜毀滅一座城市,殺戮整個民族;但是他們殺戮的隻是那些已判死刑的人,他們毀滅的隻是日後必然土崩瓦解的廢墟。

     我回轉身,貝娅特麗絲靠牆站着,兩眼呆望天空。

    我朝她走去。

    &ldquo貝娅特麗絲,&rdquo我說,&ldquo我剛才起誓要娶您做妻子。

    &rdquo &ldquo不,&rdquo她說。

     &ldquo我将把您投入暗牢,關到您同意為止。

    &rdquo &ldquo您别這樣做。

    &rdquo &ldquo您不了解我,&rdquo我說,&ldquo我會這樣做的。

    &rdquo 她身子往後退,顫聲說: &ldquo您說過您要使我幸福。

    &rdquo &ldquo我要使您幸福,您不願意我也要使您幸福。

    我讓安托納成為自己生命的主人,結果他把生命丢了,他白死了。

    我決不重犯同樣的錯誤。

    &rdquo 戰争又爆發了。

    我太弱了,無法抵制強大的盟邦,隻得拒絕歸還裡維爾,佛羅倫薩人立刻包圍了我邊境的許多城堡。

    他們偷襲攻下了幾處要塞,我們施計俘虜了他們的軍官。

    我們軍隊中有法國人服務,佛羅倫薩人則投入八百名希臘輕騎兵。

    外籍士兵不求饒,也不寬恕,戰鬥較過去更加殘酷,但是戰争結局始終捉摸不定。

    仗打了五年,佛羅倫薩不像有可能打垮我們,卡莫納也無法擺脫他們。

     &ldquo可能還要打上二十年,&rdquo我說,&ldquo沒有征服者,也沒有被征服者。

    &rdquo &ldquo二十年。

    &rdquo貝娅特麗絲說。

     她在我的工作室内,坐在我身邊,透過窗戶望着夜空。

    她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手指上有一隻結婚戒,但是她的嘴唇從未接觸過我的嘴唇。

    二十年&hellip&hellip她沒有想到戰争,她想的是:二十年後她差不多五十歲了。

    我站起來,旋轉身,背對窗戶,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黃昏的顔色。

     &ldquo您聽見嗎?&rdquo她說。

     &ldquo聽見。

    &rdquo 我聽見那個女人在大路上唱歌,我還聽見漲滿我内心的這種單調沉悶的水流聲,也在貝娅特麗絲的内心回蕩。

     &ldquo貝娅特麗絲!&rdquo我突然說,&ldquo您實在不能愛我嗎?&rdquo &ldquo這事别提啦,&rdquo她說。

     &ldquo您要是愛我,一切就不一樣了。

    &rdquo &ldquo我已很久沒恨您了。

    &rdquo &ldquo但是您也不愛我。

    &rdquo我說。

     我挺立在這面灰暗無光的大鏡子前。

    一個年富力壯的男子,嚴峻的臉上沒有皺紋,肌肉隆起的身子從不知道疲勞,我比這個時代的男子長得魁梧結實。

     &ldquo難道我是這麼一個不堪入目的怪物?&rdquo我說。

     她沒有回答。

    我坐到她的腳邊。

     &ldquo可是我覺得,我們之間還是有一種默契。

    看來您理解我,我理解您。

    &rdquo &ldquo這話不錯,&rdquo她說。

     她用指尖撫摸我的頭發。

     &ldquo那麼,我缺少的是什麼呢?安托納引起您愛的那些品質,您在我身上就找不到嗎?&rdquo 她手縮了回去。

     &ldquo找不到。

    &rdquo &ldquo我知道。

    他漂亮、慷慨、勇敢、高傲。

    這些品質我一個也沒有?&rdquo &ldquo您好像有&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好像&hellip&hellip難道我是假的?&rdquo &ldquo這不是您的錯,&rdquo她說,&ldquo現在我懂了,這不是您的錯,我不再恨您了。

    &rdquo &ldquo請您說個清楚。

    &rdquo &ldquo有什麼意義呢?&rdquo &ldquo我要知道。

    &rdquo &ldquo當安托納朝湖心遊過去,當他身先士卒沖鋒陷陣時,我欽佩他,因為他在冒生命的危險,但是您,您的勇敢是什麼?我愛他的慷慨,您也不計較您的财富、時間、勞苦,但是您可以活上千千萬萬個人的生命,您為他人做出的犧牲便算不了什麼。

    我愛他的高傲,他是一個與其他人毫無兩樣的人,選擇走自己的人生道路,這點了不起;而您是一個與衆不同的人,您也知道這點;這就打動不了我的心。

    &rdquo 她語氣幹脆,不憎恨也不憐憫,從她說的這些話中,我突然聽到一個從前的聲音,一個早已忘卻的聲音,這個聲音焦慮不安地說:&ldquo你不要喝!&rdquo &ldquo這樣說來,&rdquo我說,&ldquo我做的事,我具備的品質,在您眼裡沒有一件是有價值的,就因為我是一個不會死的人?&rdquo &ldquo是的,就是這樣,&rdquo她說。

     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

     &ldquo聽一聽這個唱歌的女人。

    她要是不會死,她的歌聲會這樣動人嗎?&rdquo 我說: &ldquo這真的是一種天罰?&rdquo 她沒有回答,也不用回答,這就是一種天罰。

     我突然站起身,把貝娅特麗絲摟在懷裡。

     &ldquo可是我在這裡,&rdquo我說,&ldquo我是活的,我愛您,我痛苦。

    在悠悠歲月中,我再也見不着您了,再也不會有您了。

    &rdquo &ldquo雷蒙,&rdquo她說。

     這一次她的聲音裡有點憐憫,也可能有點溫情柔意。

     &ldquo愛我試試,&rdquo我說,&ldquo試試。

    &rdquo 我緊緊摟住她,我感覺她在我的懷裡癱了。

    我把我的嘴貼在她的嘴上,她的乳房在我的胸前顫動,她的手沿着臀部滑了下去。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不。

    &rdquo &ldquo我愛您,&rdquo我說,&ldquo我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那樣的愛您。

    &rdquo &ldquo不。

    &rdquo 她發抖了;她掙紮,喃喃地說: &ldquo原諒我。

    &rdquo &ldquo原諒您什麼?&rdquo我說。

     &ldquo您的身子叫我害怕,它屬于另一類。

    &rdquo &ldquo它有血有肉,跟您的一樣。

    &rdquo &ldquo不。

    &rdquo 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眶。

     &ldquo您不懂嗎?兩隻永遠不會腐爛的手撫摸我,我受不了。

    這叫我害臊。

    &rdquo &ldquo您還不如直說,這叫您厭惡!&rdquo &ldquo這原是一回事。

    &rdquo她說。

     我瞧了瞧手,受天罰的手。

    我懂了。

     &ldquo應該是您原諒我,&rdquo我說,&ldquo二百年來我還是一點不懂。

    現在我明白了。

    貝娅特麗絲,您自由了;如果您要離開這裡,您就走吧;如果您愛上一個人,您愛他吧,不用感到内疚。

    &rdquo 我又說了一句: &ldquo您自由了。

    &rdquo &ldquo自由了?&rdquo她說。

     我們的邊境遭到縱火、搶劫、屠殺的禍害,又是十年。

    這時,法蘭西國王查理八世南下意大利,要求繼承那不勒斯的王位。

    佛羅倫薩跟它訂過盟約,插在我們中間做調停人,我們保留了裡維爾,條件是向我們的敵人償付一大筆貢金。

     幾年來,我被迫接受法國人的保護,但是我看到意大利在他們的暴政下,内戰不已,各自為政,陷入一片混亂,不由感到灰心喪氣。

    &ldquo這是我的過錯,&rdquo我痛苦地對自己說。

    假若以前我把卡莫納放棄給熱那亞人,熱那亞人無疑會統治整個托斯卡納地區,外國人若要入侵,就會在這道屏障前撞得粉身碎骨。

    這是我狹隘的野心,這是每個小城邦的野心,使意大利無法建立一個統一的國家,像法國和英國完成的一樣,像西班牙不久前完成的一樣。

     &ldquo現在還來得及。

    &rdquo瓦朗濟熱情地對我說。

     這是一個著名的大學問家,《意大利城邦史》一書的作者,他到卡莫納來懇請我拯救我們這個苦難深重的國家。

    他要我進行工作,把意大利各城邦組成一個龐大的邦聯,由我維護邦聯的利益。

    他起初把希望寄托在佛羅倫薩,但是強大的苦修士派在薩伏那洛拉的慫恿下成為狂熱分子,除了祈禱以外不相信其他力量,還隻為他們城市本身的榮譽祈禱。

    于是瓦朗濟轉而向我求助。

    盡管卡莫納經過十五年戰争實力大減,但他的計劃在我看來也并非隻是空中樓閣。

    在各自為政、動蕩不定的意大利,隻要有一個堅強的人挺身而出,可以改變命運的面目。

    當查理八世忍氣吞聲放棄那不勒斯、重經阿爾卑斯山時,我決定行動。

    我把商定的貢金如期繳給佛羅倫薩,鞏固了與它的聯盟後,開始與威尼斯談判。

    但是,米蘭公爵風聞我的計劃。

    他害怕一個不是由他做盟主的聯盟發展壯大,派了幾個使臣到他的侄子&ldquo羅馬人的王&rdquo馬克西米利安那裡,邀請他到米蘭來取倫巴第的王冠,到羅馬來取帝國的皇冠,以便在意大利全境重建皇帝昔日的權威。

    他向威尼斯施加壓力,威脅要投入法國國王的懷抱,那時大家相信法國國王正待重越阿爾卑斯山。

    威尼斯終于選派使臣去見馬克西米利安,同意向他繳納貢金。

     馬克西米利安進入意大利,托斯卡納的小城邦紛紛自稱是他的盟友,盼望他能結束佛羅倫薩和卡莫納的霸主地位。

    他包圍了裡窩那,從陸地和海面兩路進攻。

    聽到這個消息,卡莫納滿城驚慌。

    嫉妒的鄰邦憎恨我們,米蘭公爵猜疑我們,一旦馬克西米利安成為了意大利的主人,我們絕對沒有機會保持獨立。

    因而,攻下了裡窩那,整個托斯卡納就要落入他的掌握之中。

    佛羅倫薩早派了一支精銳的駐防軍和一支龐大的炮兵隊開入港口,最近又建築新工事加強防衛。

    但是,馬克西米利安得到威尼斯艦隊和米蘭陸軍的支援。

    當我們獲悉德國騎兵和步兵各四百名已深入馬雷馬地區,越過西西那,并占領了重要小鎮巴爾亨時,顯然他已勝利在握。

    我們唯一的希望是查理八世同意援助佛羅倫薩市政議會的軍隊和小麥火速運來。

    但是,我們長期以來知道法國人的話不可輕信。

     &ldquo敢情是他們正背着我們在決定我們的命運!&rdquo我說。

     我前額貼在玻璃上,盼望窺到路角出現一位信使。

     &ldquo别去想了,&rdquo貝娅特麗絲說,&ldquo想也沒用。

    &rdquo &ldquo我知道,&rdquo我說,&ldquo但是總身不由主地去想。

    &rdquo &ldquo噢!可以不去想,&rdquo她說,&ldquo天主保佑,是可以做到的!&rdquo 我望了望她低垂的頸子,她肥胖的頸子。

    她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放滿了畫筆、彩粉、羊皮紙。

    她的頭發依然又黑又美,但是臉容呆闆了,身材粗了,眼裡的火光也熄滅了。

    一個男人所能給予一個女人的一切,我都給她了,而她就是在手稿上描紅繪彩度時光。

     &ldquo把筆放下,&rdquo我突然說。

     她擡起頭,驚奇地望我一眼。

     &ldquo跟我一起去等候信使,&rdquo我說,&ldquo接觸外界空氣對您也有好處。

    &rdquo &ldquo我好久沒有騎馬了,&rdquo她說。

     &ldquo是啊。

    您從來不出門。

    &rdquo &ldquo我在這裡很好。

    &rdquo 我在房裡踱了幾步。

     &ldquo您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生活?&rdquo我說。

     她慢悠悠地說: &ldquo是我選擇的嗎?&rdquo &ldquo我讓您享受完全的自由,&rdquo我急切地說。

     &ldquo我一點不責備您,&rdquo她說。

     她又俯身做她的彩繪工作。

     &ldquo貝娅特麗絲,&rdquo我說,&ldquo從安托納死後,您沒有愛過嗎?&rdquo &ldquo沒有。

    &rdquo &ldquo是為了安托納?&rdquo 沉默了一陣,然後她說: &ldquo我不知道。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我想是我愛不起來。

    &rdquo &ldquo是我的錯?&rdquo &ldquo您為什麼要折磨自己?&rdquo她說,&ldquo您想得太多了。

    您想得實在太多了。

    &rdquo 她突然向我微微一笑。

     &ldquo我沒有不幸福。

    &rdquo她聲音愉快地說。

     我又把前額貼在玻璃上,努力不去思想。

    她的命運不是由她決定的,我的命運也不是由我決定的。

    但是我還沒有學會如何不去思想。

    可能馬克西米利安已經到了裡窩那&hellip&hellip我突然離開房間,跨上馬,飛馳至十字路口。

    那裡已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的步行來的,有的騎馬來的。

    他們坐在引水渠旁,貪婪地注視着從海口來的那條路。

    我穿過十字路,深入到大路上。

    當我遇到信使,他報告說卡斯塔涅多已經投降,皮洛那也準備投降。

     這天晚上,沒有人吃飯,貝娅特麗絲、瓦朗濟跟我關在我的工作室内,我們又在側耳谛聽馬蹄聲。

    我在這個世界上,像再沒有其他事可做,除了一動不動地站着,前額貼在玻璃上,窺伺着一條空空蕩蕩的大路。

     &ldquo今天晚上,裡窩那要陷落了,&rdquo我說。

     &ldquo好大的風!&rdquo瓦朗濟說話聲音低沉。

     樹梢猛烈搖晃,路上風卷塵埃滾滾,天空一片鉛白色。

     &ldquo漲潮了,&rdquo他又說。

     &ldquo是的,&rdquo我說,&ldquo我們不可能等到任何援助。

    &rdquo 大路是空的。

    在那邊,滿山遍野是德國步兵,帽上翎毛迎風招展,朝裡窩那沖來,沿途鄉鎮的居民無不遭其殺害;德國大炮在轟擊港口。

    波濤洶湧的大海像大路一樣空蕩。

     &ldquo他會把卡莫納交給米蘭公爵,&rdquo我說。

     &ldquo這麼一個城邦決不會死,&rdquo貝娅特麗絲激動地說。

     &ldquo它已經死了。

    &rdquo我說。

     我是這個城邦的領袖,但是我的雙手軟弱地垂落在腰間。

    那邊,外國大炮轟擊着一座外國城市,每發炮彈都打在卡莫納的胸膛上,卡莫納卻一籌莫展,無以保衛自己。

     黑夜降臨了。

    大路看不清了,狂風怒号中也辨不出其他一點聲音。

    我不再望着窗外,我望着門,信使或許會在那裡出現;我在谛聽他的腳步聲。

    但是,黑夜消逝了,門沒有開過。

    貝娅特麗絲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頭仰天睡着,儀态肅穆。

    瓦朗濟在沉思。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時間一動不動地停在藍色沙漏底上,沒有一隻手把它翻動一下。

     我想起了我為卡莫納奮鬥的那些年代&mdash&mdash這兩個世紀。

    我以為它的命運掌握在我手裡;我保衛它反對佛羅倫薩,反對熱那亞;我為市政議會的圖謀焦躁不安,窺伺錫耶納和比薩,派暗探混進米蘭;我不關心英法之間發生的戰争、勃艮第的宮廷事變、德國選帝侯的糾紛;我決沒料到這些遠方進行的戰役、這些争吵、這些條約,最終會導緻這麼一個叫我束手無策、聽天由命的夜晚,我沒料到卡莫納的命運是由全世界決定的。

    此刻,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在德國軍營中,在佛羅倫薩駐防營中,在阿爾卑斯山那邊,在法國國王輕諾寡信的心内,都在決定卡莫納的命運。

    唯獨在卡莫納發生的事跟卡莫納不再有關。

    黎明來臨了,一切恐懼如同一切希望都在我心中死了。

    沒有任何奇迹會給我帶來勝利,卡莫納不再是我的了。

    空等後感到的羞慚使我覺得自己也不是自己了。

     将近中午,才有一個騎兵出現在路角:裡窩那得救了。

    不顧風大浪高,一支由六艘軍艦、兩艘帆船組成的法國船隊滿載士兵和小麥駛進了港口。

    猛烈的海風迫使熱那亞和威尼斯的船隊躲進了梅裡那,法國人不用争奪航道,一帆風順開到裡窩那。

     幾天後,我們獲悉一場風暴襲擊了皇帝的艦隊,馬克西米利安帶了軍隊折回比薩,聲稱他不可能向天主和人同時開戰。

    我聽着這些消息無動于衷,仿佛這一切與我無關。

     &ldquo應該和威尼斯重新談判,&rdquo瓦朗濟說,&ldquo馬克西米利安缺錢,威尼斯要是不向他納貢,他會放棄意大利的。

    &rdquo 其他顧問同意這些看法。

    他們以前常說:&ldquo卡莫納的利益,卡莫納的得救。

    &rdquo現在我聽到的是:&ldquo意大利的利益,意大利的得救。

    &rdquo他們從什麼時候起說這樣的話?幾小時以前,還是幾世紀以前?這段時期内,他們衣服不同了,臉孔也換了,但是總是以同樣平穩的聲音說些幾乎同樣的話,以同樣凝視的目光盯着一個狹窄的未來。

    秋天的太陽在桌面灑上一層金光,并在我手中晃動的鎖鍊上閃爍。

    我好像和以前一模一樣生活過這一分鐘:一百年以前?一小時以前?還是在夢中?我想:&ldquo是不是我生活的味道永遠不會變了?&rdquo我猛地說: &ldquo我們明天繼續讨論。

    散會。

    &rdquo 我跨過内閣的門,下樓叫人給我備馬。

    在宮裡真憋得慌!我走上一條新開的路,兩旁高高的白色城牆已經發黃。

    一百年後我還能看到它們嗎?我快馬加鞭。

    在卡莫納真憋得慌。

     我在平原上馳騁好久。

    天空在我頭上掠過,土地在我腳下跳動;我多麼願意這樣永遠不歇地跑下去,臉上吹拂這樣的風,心頭保持這樣的甯靜。

    但是當我的坐騎兩肋生汗時,我咽喉深處又湧上這句話:卡莫納又一次得救了。

    現在我做什麼呢? 我走上往山崗去的那條小道,盤繞而上,漸漸看到整個平原。

    右邊遠處,那裡有海,意大利到此為止了。

    意大利在我身邊一望無際;但是遇到海,遇到山,意大利停止不前了。

    經過十年或二十年的耐心經營,意大利可能會置于我的統治下。

    又會有一夜,我無用的雙手垂落在腰間,凝望着遠處的天涯,谛聽着高山那邊、大海那邊發生的事件的回聲。

     &ldquo意大利太小了。

    &rdquo我想。

     我勒住馬,跳下鞍子。

    以前我經常昂立在山颠上,對着這千古不變的景色靜觀出神。

    但是,突然我覺得幾小時前懷有的夢想剛剛實現了:我的嘴裡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味道。

    空氣在顫抖,周圍的一切都是新的。

    卡莫納屹立在山地上,四周有八座在陽光下發紅的塔樓,它隻是一隻巨大的蘑菇。

    把卡莫納團團圍住的意大利,也隻是一座牆壁已經倒坍的監獄。

     那邊是海,但是世界不是遇到海便停止不前的。

    幾艘白色帆船朝着西班牙悠悠駛去,還要越過西班牙,朝着新大陸駛去。

    在這些陌生的土地上,紅皮膚的人崇拜太陽,用斧子搏鬥。

    越過這些土地,還有其他海洋,其他土地,世界到哪兒都不會停止不前。

    沒有一件東西存在于世界之外,世界把自己的命運裝在自己心裡。

    我此刻已不再面對着卡莫納,也不再在意大利境内,而是處于這個唯一的、沒有邊際的廣大世界中心。

     我從山崗直奔而下。

     貝娅特麗絲在自己房裡,在一張羊皮紙上描繪金的、紅的葉飾。

    在她身邊有一個裝滿玫瑰花的盤子。

     &ldquo好了!&rdquo她說,&ldquo您的顧問說了些什麼?&rdquo &ldquo都是些蠢話,&rdquo我急切說。

     她驚訝地望我一眼。

     &ldquo我來向您道别的,貝娅特麗絲。

    &rdquo &ldquo您去哪兒?&rdquo &ldquo比薩。

    我去找馬克西米利安。

    &rdquo &ldquo他能為您做什麼?&rdquo 我從盤裡取了一朵玫瑰花,放在掌心裡搓得粉碎。

     &ldquo我将告訴他,對我來說卡莫納太小了,意大利太小了。

    不統治全世界是做不出大事來的。

    把我收在您的身邊,我将把世界獻給您。

    &rdquo 貝娅特麗絲嗖地站了起來,臉色變得非常蒼白。

     &ldquo我不懂,&rdquo她說。

     &ldquo用我的名義或是用另一個人的名義統治,對我都是無所謂的,&rdquo我說,&ldquo既然我逢上了這樣的好運,應該抓住它。

    我今後與哈布斯堡家族共命運同進退。

    可能我終于會有所作為。

    &rdquo &ldquo您要抛下卡莫納不顧了?&rdquo 她的眼中燃起一團火。

     &ldquo這就是您要說的話嗎?&rdquo &ldquo您以為我會永生永世困在卡莫納?卡莫納算得了什麼?我早已不是這裡的人了。

    &rdquo &ldquo您不能這樣做!&rdquo她說。

     &ldquo我知道,&rdquo我說,&ldquo安托納是為這個城邦死的。

    &rdquo &ldquo這是您的城邦。

    這個城邦您拯救了那麼多次,您統治了兩個世紀。

    您不要背棄您的老百姓。

    &rdquo &ldquo我的老百姓!&rdquo我說,&ldquo他們已經死過多少次了!我怎麼還能與他們有感情上的聯系呢?他們再也不是原來那些人啦。

    &rdquo 我走近她,拿起她的手。

     &ldquo别了。

    在我走後,您或許可以重新開始生活。

    &rdquo 她的眼睛一下子暗淡無光。

     &ldquo太晚了。

    &rdquo她說。

     我望着她那臃腫的臉感到内疚。

    如果那時我不是那麼熱切地要她幸福,她會愛,會痛苦,會生活。

    我害了她比我害了安托納還要肯定。

     我說: &ldquo原諒我。

    &rdquo 我的嘴唇輕輕掠過她的頭發,但是她已經隻是千百萬個女人中的一個女人,溫情柔意和疚恨都已成了往日的韻事。

     *** 中世紀歐洲的一種私人武裝隊伍,誰出錢雇傭即為誰打仗,許多戰争是借助他們進行的。

    ? Toscana,意大利中部地區。

    ? livre,西歐古代的一種貨币單位。

    ? 基督教節日,複活節後第五十天的慶祝日。

    ? Catalogna,西班牙曆史地理區,位于東北部,包括今日的萊裡達、巴塞羅那、赫羅納和塔拉戈納四省。

    ? florin,古代佛羅倫薩貨币,通行西歐。

    ? Liguria,意大利西北部區名,包括熱那亞等四省,首府為熱那亞。

    ? Girolamo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領導佛羅倫薩平民起義,一度推翻美第奇家族統治,建立共和,失敗後被判&ldquo異端&rdquo,遭殺害。

    ? 一四九二年,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密謀瓜分米蘭。

    查理八世應米蘭公爵之請,入侵意大利,并占領那不勒斯,引起德意志、威尼斯、教皇等反對,成立反法大同盟,查理八世被迫撤兵。

    ? 指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Ⅰ,1459-1519),一四八六年登基為德意志國王,一四九三年兼神聖羅馬帝國皇帝。

    ? Lombardia,意大利北部地區,中世紀組成以米蘭為首的城市聯盟。

    ? 古代計時器具,上下對口兩隻瓶子,上瓶裝沙,通過對口處一個小孔,沙漸漸漏至下瓶,下瓶沙滿為一計時單位,然後用手翻轉瓶繼續計時。

    ? Habsburg,歐洲重要的王室家族,發迹于瑞士的哈布斯堡,其成員統治過神聖羅馬帝國、西班牙、奧地利、奧匈帝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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