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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九年五月十七日,我出生在意大利卡莫納的一座宮殿裡,生後不久母親故世,是父親把我撫養長大的。

    他教我騎馬射箭,一個僧侶負責我的教育,竭力在我心中灌輸對天主的畏懼。

    但是,從幼年開始,我關心的就隻有塵世,我什麼都不怕。

     父親相貌堂堂。

    身材魁梧,是我崇拜的對象。

    當我看到弗朗索瓦·裡昂希彎着兩條羅圈腿,跨在一匹黑馬上走過時,我驚奇地問: &ldquo為什麼要他當卡莫納的主人&rdquo 父親神氣嚴肅地望着我,回答說: &ldquo别羨慕他的位子。

    &rdquo 老百姓恨弗朗索瓦·裡昂希。

    說他在衣服裡穿了一副堅厚的鎖子甲,總有十個衛兵追随左右。

    在他的房裡,床下放着一個裝有三道鎖的大箱子,裡面裝滿了金子。

    他譴責城裡一個又一個的貴族犯了叛逆罪,沒收他們的家産:廣場上豎着一座斷頭台,一個月内總有好幾顆人頭要落地。

    他不分貧富掠奪他人的錢财。

    我和年老的奶媽一起散步時,她指着染布工人區内破陋的矮房、屁股長滿痂瘡的小孩、坐在教堂台階上的乞丐,對我說: &ldquo都是公爵使大家窮成這個樣。

    &rdquo 卡莫納坐落在一塊貧瘠的山地上,街頭沒有井。

    有些人徒步走下平原去把羊皮囊灌滿,水跟面包一樣貴。

     有一天早晨,教堂的喪鐘響了,房屋正面挂上了黑布。

    我騎馬走在父親身邊,跟着隊伍給弗朗索瓦·裡昂希出殡。

    貝特朗·裡昂希一身黑衣,給他的哥哥戴孝。

    謠傳說是他把哥哥毒死的。

     卡莫納的大街小巷充滿節日氣氛;廣場上豎立的斷頭台推倒了;貴族們身穿绫羅,并辔連騎走在街上,華麗非凡;大廣場上,騎士比武賽藝,平原上也可聽到号角聲、愉快的狗吠聲;入夜以後,公爵的宮殿燈火輝煌。

    但是,在暗牢裡,被貝特朗沒收了家産的富人和貴族,發出幽幽的臨終呻吟。

    上三道鎖的箱子總是填不滿;苛捐雜稅層出不窮,壓在貧賤的工藝匠身上;在黴臭陰濕的地上,孩子們在争奪大塊的黑面包。

    老百姓恨貝特朗·裡昂希。

     經常到了夜裡,皮埃爾·達勃呂齊的朋友在父親家聚會,他們在火光下竊竊私議。

    每天,他的黨徒和裡昂希的黨徒發生格鬥。

    甚至卡莫納的孩童也分裂成兩派,在城牆上、叢林中、山石間,我們相互扔石子開戰;一派叫道:&ldquo公爵萬歲!&rdquo另一派叫道:&ldquo打倒暴君!&rdquo我們打得很兇,但是我對這種遊戲從不感到滿足。

    打倒在地的敵人站了起來,死人又會複活。

    交戰的第二天,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絲毫無損。

    這不過是些遊戲,我不耐煩地對自己說: &ldquo我做孩子還要做多久!&rdquo 所有的十字路口燃起了歡樂的焰火,我那時十五歲。

    皮埃爾·達勃呂齊在公爵宮殿的台階上,用匕首紮死了貝特朗·裡昂希,群衆把他舉在空中。

    他站在陽台上,向下面的老百姓發表演說,答應要減輕他們的痛苦。

    監獄的門打開了,舊官吏免了職,裡昂希的黨徒被逐出城外。

    有幾個星期,人們在廣場上跳舞,個個笑容滿臉,而在父親家裡,大家說話聲音也高了。

    我不勝欽佩地望着皮埃爾·達勃呂齊,他用一把真的匕首紮進一個人的心,解放了他的城邦。

     一年以後,卡莫納的貴族穿上沉重的盔甲,騎着快馬駛過平原:熱那亞人在放逐者的慫恿下,侵入了他們的領地。

    我們的軍隊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皮埃爾·達勃呂齊被一支長矛捅死。

    在奧朗多·裡昂希的統治下,卡莫納淪為熱那亞人的藩屬。

    每個季節的頭幾天,幾輛滿載金子的車從大廣場往下拉,我們義憤填膺,瞧着這些車輛消失在去大海的路上。

    日日夜夜,在作坊陰暗的角落裡,織布機聲不絕于耳,可是城裡的市民卻赤腳走在路上,身上穿的是有破洞的長袍。

     &ldquo就沒辦法了嗎?&rdquo我問。

     父親和加埃當·達尼奧洛搖搖頭,默不作聲。

    三年來,一天又一天,我提出同樣的問題,他們自始至終搖搖頭。

    最後,加埃當·達尼奧洛笑了。

    他說: &ldquo可能有些事可以做。

    &rdquo 奧朗多·裡昂希在緊身衣下穿了一副鎖子甲,他差不多天天是在宮殿内一扇鐵栅窗後面度過的。

    他出門,身邊帶了二十個衛兵,由仆人先嘗杯裡的酒、盤中的肉。

    可是有一個星期天早晨,他在教堂望彌撒時,他的衛兵事先受到了賄賂,四個青年朝他撲過去,割斷了他的咽喉,這是雅克·達尼奧洛、雷奧那多·韋紮尼、呂多維克·帕拉依奧和我幹的。

    他的屍體被拖到教堂前的廣場上,抛給群衆,立刻被撕得粉碎,這時警鐘敲響了。

    卡莫納全體市民手執武器出現在街頭。

    熱那亞人和他們的黨徒都遭到了屠殺。

     父親不願意接受權力,我們選加埃當·達尼奧洛做我們城邦的領袖。

    這個人奉公廉潔,做事謹慎。

    他暗地裡早和雇傭兵隊長皮埃爾·法昂紮談判,他的軍隊立刻排列在我們的城牆下。

    得到這些雇傭兵的支援,我們嚴陣以待,等着熱那亞人。

    在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參加了真正的人與人的戰鬥。

    死人不會複活了,敗兵落荒而逃,我的長矛每紮一下,都是對卡莫納的拯救。

    這一天,我即使戰死,也是面含笑容,滿懷信心,給我的城邦安排了一個凱旋的前程。

     好幾天,十字路口燃起了焰火,人們在街頭跳舞,隊伍繞着城牆遊行,嘴裡唱着贊美詩。

    接着紡織工人又開始織布,乞丐開始行乞,挑水的人在羊皮囊的重壓下滿街跑。

    遭到戰火蹂躏的田野長出稀稀拉拉的麥子,老百姓吃的是黑面包。

    市民穿上了鞋子和新料子做的長袍,舊官吏早被免了職,但是在卡莫納看不出其他變化。

     &ldquo加埃當·達尼奧洛太老了。

    &rdquo雷奧那多·韋紮尼經常不耐煩地對我說。

     雷奧那多是我的朋友,精通各種武藝,我感到他心中也有一點煎熬着我内心的這種烈火。

    有一天晚上,他邀請我們參加一次宴會,席間我們抓住年邁的加埃當,逼迫他讓位。

    他和他的兒子遭到放逐,雷奧那多·韋紮尼攫取了權力。

     老百姓對加埃當早已萬念俱灰,現在滿心喜悅迎接新希望的誕生。

    舊官吏由新人代替,街頭又舉行了慶祝。

    這是春天,巴旦杏花在田野怒放,天空從來沒有這麼藍。

    我經常騎馬登上遮住地平線的山崗,縱目觀看綠色的、玫瑰色的遼闊平原,綿延不斷,消失在另一脈藍色的山崗下。

    我想:&ldquo這些山崗後面,還有其他一些平原,其他一些山崗。

    &rdquo然後,我望着坐落在山地上、傲然矗立着八座塔樓的卡莫納:這裡才是廣大世界心髒跳動的地方,不久,我的城邦将會完成它的使命。

     一個季節過了又是一個季節,巴旦杏樹又開花了,慶祝活動在藍天下展開。

    但是在街頭還是一口井也沒有,破舊的矮屋依然存在。

    平坦的通衢大道、白色的宮殿隻是我的一片夢想。

    我問韋紮尼: &ldquo你等什麼?&rdquo 他望着我不勝驚奇: &ldquo我不等什麼。

    &rdquo &ldquo幹呀,你還等什麼?&rdquo &ldquo我不是已經幹了嗎?&rdquo他說。

     &ldquo如果你什麼都不幹,為什麼要奪取權力呢?&rdquo &ldquo我奪了權力,有了權力,這對我已夠了。

    &rdquo &ldquo啊!&rdquo我激動地說,&ldquo我若處于你的地位!&rdquo &ldquo又怎麼樣呢?&rdquo &ldquo我會去談判,給卡莫納找幾個強大的同盟,發動戰争,擴大疆土,建造宮殿&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一切都需要時間,&rdquo韋紮尼說。

     &ldquo你有時間。

    &rdquo 他的臉突然變得嚴肅了: &ldquo你知道我沒有時間。

    &rdquo &ldquo老百姓愛你。

    &rdquo &ldquo他們愛不了多久的。

    &rdquo 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

     &ldquo你說的那些大事業,要多少年才能完成!首先要做出多大的犧牲!人們不久就會恨我,推翻我。

    &rdquo &ldquo你可以自衛。

    &rdquo &ldquo我不願意像弗朗索瓦·裡昂希那樣下場,&rdquo他說,&ldquo此外你知道,一切戒備都是沒有用的。

    &rdquo 他又笑了一下,這種笑是我喜愛的。

     &ldquo我不怕死。

    至少,我還可活上幾年。

    &rdquo 他說中了,他逃不出命運的安排。

    兩年後,若弗魯瓦·馬西格利指使幾個暴徒把他掐死了。

    這是一個狡猾的人,他跟卡莫納的貴族和解,答應他們一些特權。

    他的統治不比誰好,也不比誰差。

    話得說回來,怎麼能夠指望一個人有足夠長的時間把一個城邦控制在手裡,以給它帶來昌盛與光榮呢? 父親日益衰老,要求我在他有生之年娶親成家,使他還有可能對着孫子微笑。

    我娶了卡特琳·達隆佐,一個貴族少女,美麗虔誠,頭發像純金那樣閃耀發光。

    她給我生了一個男孩,叫唐克雷德。

    不久以後,父親去世了。

    我們把他安葬在俯臨卡莫納的墳地上。

    我眼望着棺材放進墓穴,裡面仿佛躺着我自己幹癟的屍體、我白費心機的一生,不由感到一陣寒栗。

    &ldquo我也會像他那樣,一事無成地死去嗎?&rdquo在以後的日子裡,我看到若弗魯瓦·馬西格利騎馬經過我面前,我手緊緊握住劍柄,可是我想:&ldquo一切都是白費心機,既然我也會輪到給人殺死的。

    &rdquo 一三一一年初,熱那亞人向佛羅倫薩發動戰争;他們富裕強盛,野心勃勃;他們征服了比薩,要做意大利北方領土的霸主,他們氣勢雄長,可能還有更深遠的圖謀。

    他們要跟我們結成聯盟,是為了更容易打垮佛羅倫薩,并奴役我們:他們向我們要人,要馬,要糧食,要秣草,還要在我們土地上通行無阻。

    若弗魯瓦·馬西格利隆重接待他們的使臣,傳說熱那亞人準備收買他一起作戰,他是一個貪婪的人。

     二月十二日下午兩點,一支壯麗的隊伍伴送熱那亞使臣朝着平原走去時,若弗魯瓦·馬西格利騎在馬上走過我們窗前,一支箭射中他的心窩;我是卡莫納最好的神箭手。

    在同一時刻,我的夥伴分散到城市各處,大聲高呼:&ldquo殺死熱那亞人!&rdquo得到我暗地通知的市民沖進公爵的宮殿。

    當晚,我做了卡莫納的領袖。

     我叫所有人武裝起來。

    農民抛棄了平原,随身帶了他們的小麥和牲畜躲到城牆後面。

    我派了信使去找雇傭兵隊長查理·馬拉泰斯塔,叫他來援助我們。

    我關上了卡莫納的城門。

     &ldquo叫他們回家去吧,&rdquo卡特琳說,&ldquo看在天主分上,看在我的分上,以我孩子的名義,你叫他們回家去吧。

    &rdquo 她屈膝跪在地上,紅一道白一道的臉上熱淚滾滾往下落。

    我把手按在她的頭發上。

    她的頭發幹枯易折,兩隻眼睛黯淡無光,在粗布長裙下是一個膚色發灰、瘦削的身子。

     &ldquo卡特琳,你知道糧倉已經空了!&rdquo &ldquo這是做不得的,這是不可能的。

    &rdquo她失聲大叫。

     我扭轉頭,路上的冷空氣從半掩的窗戶鑽進宮裡。

    一片靜默。

    黑壓壓的隊伍悄無聲息,由大路往下走,人們站在門檻上、伏在窗前望着隊伍悄悄走過。

    隻聽到人群馴服的腳步聲,馬匹铿锵的蹄掌聲。

     &ldquo叫他們回家去吧。

    &rdquo她說。

     我看看約翰,然後又看看羅傑。

     &ldquo還有别的辦法嗎?&rdquo &ldquo沒了,&rdquo約翰說。

     羅傑搖搖頭說: &ldquo沒了。

    &rdquo &ldquo那為什麼不把我也趕走呢?&rdquo卡特琳說。

     &ldquo你是我的妻子,&rdquo我說。

     &ldquo我是一個吃閑飯的。

    我應該跟他們一起。

    啊,我是個膽小鬼!&rdquo她說。

     她用手捂住臉孔。

     &ldquo我的天主,寬恕我們吧。

    我的天主,寬恕我們吧!&rdquo 他們從鄉鎮下來,他們從下城上來。

    蒼白的陽光照在紅瓦蓋的屋頂上,屋頂與屋頂之間是一道道黑影。

    在每道黑影裡,他們三五成群結隊前進,旁邊是騎馬的士兵。

     &ldquo我的天主!寬恕我們吧。

    我的天主!寬恕我們吧。

    &rdquo &ldquo别再叨唠了,&rdquo我說,&ldquo我知道天主在保護我們。

    &rdquo 卡特琳站起身,走到窗前。

     &ldquo所有這些人!&rdquo她說,&ldquo他們看着,就是不出聲!&rdquo &ldquo他們願意拯救卡莫納,&rdquo我說,&ldquo他們愛自己的城邦。

    &rdquo &ldquo熱那亞人會把他們的妻子怎麼樣,他們不知道嗎?&rdquo 隊伍聚集在廣場上:女人,孩子,年老的,殘廢的;他們有從上城來的,有從下城來的;他們手裡提了包裹,因為還沒有失去一切希望;有幾個女人在重擔下弓着腰,好像到了城牆那一邊,這些被子、這些炊具、這些幸福的回憶還有什麼用似的。

    士兵劫走了他們的馬匹,在堤岸後面,那個玫瑰色大水池裡慢慢地站滿了啞然無聲、黑壓壓的人群。

     &ldquo雷蒙,叫他們回家去吧,&rdquo卡特琳說,&ldquo熱那亞人不會放他們過去的。

    他們都會在溝裡餓死凍死。

    &rdquo &ldquo今天早晨給士兵發了些什麼?&rdquo我說。

     &ldquo一碗麸皮粥,一碗野菜湯,&rdquo羅傑說。

     &ldquo今天開始是冬天了!我還能顧到婦女和老人嗎?&rdquo 我向窗外一望。

    &ldquo馬利亞!馬利亞!&rdquo一聲尖叫劃破靜空。

    喊叫的是一個年輕人,他越過廣場,鑽進馬肚子底下,擠進人群,&ldquo馬利亞!&rdquo兩個士兵把他抓住了,扔到堤岸的另一邊。

    他掙紮。

     &ldquo雷蒙!&rdquo卡特琳叫道,&ldquo雷蒙,還是把城池獻出去吧。

    &rdquo 她雙手緊緊攫住窗子的鐵欄杆,仿佛不勝承受一種力量的重壓,快要跌倒了。

     &ldquo他們把比薩糟蹋成什麼樣,你知道嗎?&rdquo我說,&ldquo全城夷為平地,男人都淪為奴隸。

    斬斷一條胳臂比全身爛掉強。

    &rdquo 我看了看白石砌的巍巍塔樓,雄踞在紅瓦屋頂上。

    &ldquo如果我們不獻出去,他們永遠占領不了卡莫納。

    &rdquo 士兵放了那個年輕人,他站在宮殿窗下一動不動。

    他擡起頭高喊:&ldquo處死暴君!&rdquo沒有人移動一步。

    教堂鐘聲齊鳴,敲的是喪鐘。

    卡特琳向我轉過身。

     &ldquo他們中間總有一個人會把你殺死的,&rdquo她粗暴地說。

     &ldquo我知道。

    &rdquo我說。

     我前額貼在玻璃上。

    &ldquo他們會把我殺死的。

    &rdquo我感到胸前寒氣森森的鎖子甲。

    他們都穿着一副鎖子甲,但是沒有一個統治五年以上。

    那邊,在冰冷的頂樓上,擠在蒸餾器與過濾器之間,醫生們幾個月來在研究,但是什麼也沒有研究出來。

    我知道他們永遠研究不出的,我逃不過一死。

     &ldquo卡特琳,&rdquo我說,&ldquo你跟我起誓,我死後你不會把城池獻出去。

    &rdquo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我決不起誓。

    &rdquo 我朝着壁爐走去。

    在用新葡萄枝點燃的小爐火前,唐克雷德躺在地毯上,跟他的狗在玩。

    我把他抱在臂上;他臉色紅潤,金黃頭發,像他的母親;這是個很小的孩子。

    我把他放在地上,沒有說一句話。

    我孤零零一個人。

     &ldquo爸爸,&rdquo唐克雷德說,&ldquo我怕庫那克病了。

    它沒精神。

    &rdquo &ldquo可憐的庫那克,&rdquo我說,&ldquo它很老了。

    &rdquo &ldquo要是庫那克死了,你再給我找一條嗎?&rdquo &ldquo卡莫納一條狗也找不出來了。

    &rdquo我說。

     我又回到窗前。

    喪鐘繼續響個不停,黑壓壓的人群移動了。

    大家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動作,望着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走過去。

    低首下心的人群朝着城牆慢慢往下走。

     &ldquo隻要我在這裡,他們不會退卻。

    &rdquo我想。

     一股強烈的寒氣鑽入我的心房。

    &ldquo我能長久待在這裡嗎?&rdquo &ldquo祈禱快開始了,&rdquo我說。

     &ldquo啊,現在你為他們祈禱,&rdquo卡特琳說,&ldquo熱那亞人奸污他們的妻子,做丈夫的卻在祈禱!&rdquo &ldquo我這樣做也是不得已。

    &rdquo我說。

     我走近她身邊。

     &ldquo卡特琳&hellip&hellip&rdquo &ldquo别碰我,&rdquo她說。

     我向約翰和羅傑做個手勢。

     &ldquo去吧。

    &rdquo 在大路高處,教堂閃閃發光,白的,紅的,綠的,金黃的,像一個和平的早晨那樣喜氣洋洋。

    鐘樓敲着喪鐘,身穿深色長袍的男人靜靜地朝着教堂往上走;甚至他們的臉上也不帶表情;他們朝我看,目光既無憎恨,也無希望。

    在關閉的店鋪上方,生鏽的招牌在風中發出嘎嘎的聲音。

    石頭路面上不長一根青草,城牆腳下不長一根荨麻。

    我登上大理石台階,轉過身來。

     卡莫納建立在荊棘叢生的山地上,透過綠色橄榄樹叢,可以看到山腳下熱那亞人的紅色帳篷。

    有一支黑色隊伍從城裡蜿蜒而出,走下山崗,往營地走去。

     &ldquo您認為熱那亞人會收留他們嗎?&rdquo約翰說。

     &ldquo不會。

    &rdquo我說。

     我跨進教堂門,武器的碰擊聲和哀樂聲響成一片,哀樂在石頭穹頂下發出嗡嗡的回聲。

    當洛朗佐·韋紮尼在花叢和紅色帳篷之間經過時,身邊沒有一個衛兵,臉帶着笑容;他沒有想到死,然而他死了,是被掐死的。

    我跪下。

    他們都躺在祭台的石闆地下:弗朗索瓦·裡昂希是被毒死的,貝特朗·裡昂希是被暗殺的,皮埃爾·達勃呂齊是被長矛捅死的,還有奧朗多·裡昂希、洛朗佐·韋紮尼、若弗魯瓦·馬西格利,以及年邁的加埃當·達尼奧洛,他是在流放中老死的&hellip&hellip他們身邊有一個空位子。

    我低下頭。

    還有多久呢? 神甫跪在祭台下低聲禱告,沉重莊嚴的禱告聲升向穹頂。

    我戴手套的雙手托住前額。

    一年?一個月?我的衛兵站在我身後,但是在他們身後是空的:在空與我之間隻是一些人,一些軟弱無力、反複無常的家夥。

    這會從我身後來的&hellip&hellip我手托得更緊了,我不應該回過頭去,不應該讓人家知道。

    天主矜憐我等&hellip&hellip天主矜憐我等&hellip&hellip這種單調的祈禱聲又會喃喃地念起來,也正是在這一塊地方會擺上黑色的靈台,灑上銀色的眼淚。

    這三年的奮鬥也将會付之東流。

    如果我回過頭去,他們會把我當作一個懦夫;我不是一個懦夫。

    但是我不願意一事無成地死去。

     &ldquo我的天主!&rdquo我說,&ldquo讓我活下去吧!&rdquo 喃喃的祈禱時而低時而高,像陣陣海濤。

    這些祈禱會上達天庭嗎?死者在天上又會得到一次生命,這是真的嗎?我想:&ldquo我那時不會有手,也不會有聲音;我将看到卡莫納打開自己的城門,我會看到熱那亞人把塔樓鏟平,而我無能為力了。

    啊!我希望那些僧侶說的不是真話,我希望死得一幹二淨!&rdquo 祈禱聲停了。

    一根戟杖敲了敲石闆地,我走出教堂,白光迷亂了我的眼睛。

    我在正門台階上待了一會兒。

    沒有一個殘廢者在求乞,沒有一個孩子在台階上玩。

    平滑的大理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遠處,山腰裡是空的,紅色帳篷四周騷亂一片。

    我轉過目光。

    平原上發生的事,天上發生的事,都與我無關。

    要由婦女和小孩自己問自己:他們做些什麼?他們能堅持多久?查理·馬拉泰斯塔會在春天趕到嗎?天主會拯救我們嗎?我什麼也不等待,我把卡莫納城門關得嚴嚴的,我什麼也不等待。

     我慢慢地朝着宮殿往下走。

    沉重的靜默像詛咒似的壓得全城透不過氣,我想:&ldquo我現在在這裡,以後就不會在這裡了,我哪兒都不會在了;這會從身後來的,就是來了我也不會知道。

    &rdquo接着我又激動地想:&ldquo不,這不可能的;這對我是不會來的!&rdquo我轉身對羅傑說: &ldquo我上閣樓去。

    &rdquo 我爬上彎彎曲曲的樓梯,解下腰帶上的鑰匙,打開門。

    一種嗆人、淡而無味的氣味直沖我的咽喉。

    石闆地上到處是枯草;鍋子、曲頸瓶放在爐子上燒;室内煙霧彌漫。

    佩特呂基歐身子俯在一張桌子上,桌上放滿短頸的、長頸的玻璃瓶。

    他在一隻研缽内調研一種黃色漿液。

     &ldquo其他人在哪兒?&rdquo 佩特呂基歐擡起頭。

     &ldquo他們睡了。

    &rdquo &ldquo這個時候?&rdquo 我用腳踢開半掩的門。

    八個醫生躺在為他們靠牆而放的床上。

    有的睡熟了,有的兩眼茫茫望着天花闆上的大梁。

    我又把門關上。

     &ldquo他們工作太辛苦了!會累死的!&rdquo 我向佩特呂基歐肩膀探過身去: &ldquo這是解毒藥?&rdquo &ldquo不。

    這是治凍瘡的。

    &rdquo 我雙手捧起研缽,朝地上猛力摔去。

    佩特呂基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ldquo我試圖做些有用的工作。

    &rdquo 他彎下身,撿起沉重的大理石研缽。

     我朝爐子走去。

     &ldquo我肯定有人會找到的,&rdquo我說,&ldquo萬物有正必有反;有毒藥,一定有解毒藥。

    &rdquo &ldquo可能一千年後會發現的。

    &rdquo &ldquo它現在就存在!為什麼不能馬上發現?&rdquo 佩特呂基歐聳聳肩膀。

     &ldquo我馬上需要。

    &rdquo我說。

     我朝四周張望。

    藥就在那裡,藏在這些草裡,這些紅的、藍的粉末裡,我隻是沒有能力把它看出來,我像一個瞎子站在長頸瓶、短頸瓶組成的彩虹前,佩特呂基歐也是個瞎子。

    藥就在那裡,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有能力把它看出來。

     &ldquo啊!天主!&rdquo我說。

     我把門在身後砰地關上。

     風刮上了城牆的巡查道。

    我倚在石頭護牆上,望着火焰劈劈啪啪地從壕溝升起。

    遠處,熱那亞人營地上火光閃閃。

    在我身後,在黑暗裡,是平原,平原上有不見人影的大路、遺棄的房屋,平原像海洋一樣大而無用。

    卡莫納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地上,是迷失在大海中心的一座孤島。

    随風飄來一陣陣樹枝的焦味,寒氣中星火四飛。

    他們把山上的荊棘燒了,&ldquo這最多堅持兩天。

    &rdquo我想。

     腳步聲、鐵器聲引我擡起了頭。

    他們排成一行,跟在一個衛兵後面,衛兵手舉火把。

    他們雙手反縛在背後。

    衛兵首先在我面前經過,然後是一個氣色紅潤、兩腮鼓鼓的女人,一個老婦人,一個年輕女子,她眼睛看着地面,我看不見她的臉孔,另有一個女的,好像長得很漂亮;再後面來了一個滿臉胡子的老頭兒,還有一個也是老頭兒。

    他們為了求生躲了起來,現在都要去死了。

     &ldquo您把他們帶往哪兒?&rdquo我說。

     &ldquo帶往西城牆。

    那邊最陡。

    &rdquo 他們人數不多。

     &ldquo我們找到的就是這些,&rdquo衛兵說。

     他轉身對犯人說: &ldquo走,往前走。

    &rdquo &ldquo福斯卡,&rdquo其中一個人尖聲叫道,&ldquo讓我跟你談談,不要叫我死。

    &rdquo 我認識他,這是巴托洛梅奧,在教堂門廊下伸手求乞的乞丐中最老最卑賤的一個。

    衛兵輕輕敲他: &ldquo往前走。

    &rdquo &ldquo我知道那種藥,&rdquo老頭兒叫道,&ldquo讓我跟你談談。

    &rdquo &ldquo藥?&rdquo 我向他走過去。

    其餘的人已經消失在黑夜中了。

     &ldquo什麼藥?&rdquo &ldquo那種藥。

    藏在我家裡。

    &rdquo 我打量這個乞丐,他肯定在撒謊。

    他的嘴唇哆嗦,盡管寒風刺骨,黃色腦門上還是冒出汗珠。

    他活了八十多歲,還在為了不死而奮鬥。

     &ldquo你撒謊,&rdquo我說。

     &ldquo我對着聖福音書起誓,我沒有撒謊。

    我父親的父親把它從埃及帶來的。

    假若我撒謊,你明天把我殺了。

    &rdquo 我轉身對羅傑說: &ldquo把這個人和他的藥帶進宮來。

    &rdquo 我倚在雉堞牆上,朝這些毫無希望、在黑夜中錯錯落落的火把望了最後一眼。

    一聲尖叫刺破了寂靜:是從西城牆傳來的。

     &ldquo我們回去吧。

    &rdquo我說。

     卡特琳坐在火爐旁,身上裹了一條毯子。

    她在一支火把下縫補。

    當我走進房去,她沒有擡一擡眼睛。

     &ldquo爸爸,&rdquo唐克雷德說,&ldquo庫那克不動了。

    &rdquo &ldquo它睡了,&rdquo我說,&ldquo讓它睡吧。

    &rdquo &ldquo它一點不動了,一點也不動了。

    &rdquo 我俯下身,摸摸這條老狗身上幹枯的毛。

     &ldquo它死了。

    &rdquo &ldquo它死了!&rdquo唐克雷德說。

     他紅紅的臉縮成一團,眼淚奪眶面出。

     &ldquo去吧,别哭了,&rdquo我說,&ldquo要像個大人。

    &rdquo &ldquo它永遠死了。

    &rdquo他說。

     他放聲大哭。

    三十年兢兢業業,總有一天我免不了會直挺挺躺下,那時一切都不取決于我了。

    卡莫納将落入弱者手裡。

    啊!即使最長的生命也是那麼短促!所有這些暗殺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在卡特琳身邊坐下。

    她在補一塊布,手指上全是凍瘡。

    我輕輕喚她: &ldquo卡特琳&hellip&hellip&rdquo 她朝我轉過一張死人的臉。

     &ldquo卡特琳,責備我是容易的。

    但是你處于我的地位試試。

    &rdquo &ldquo天主保佑我永遠不要處于你的地位,&rdquo她說。

     她又低頭做手裡的活兒,說: &ldquo今夜要結冰了。

    &rdquo &ldquo是的。

    &rdquo 我望着這些暗淡、搖晃的影子在挂毯上抖抖索索,我突然感到疲勞不堪。

     &ldquo那些孩子,&rdquo她說,&ldquo他們前面還有整整的一生。

    &rdquo &ldquo啊!别說啦。

    &rdquo 我想:&ldquo他們都要死的,卡莫納會得救的。

    接下來,我也死了,得救的城市又會落入佛羅倫薩人或米蘭人的手裡。

    我救了卡莫納,但還是一事無成。

    &rdquo &ldquo雷蒙,讓他們回卡莫納來吧。

    &rdquo &ldquo那樣,我們大家都得死。

    &rdquo我說。

     她低下頭,用又粗又紅的手指縫補。

    我想把頭放在她的膝蓋上,撫摸她的腿,對她露出笑容。

    但是,我已不會笑了。

     &ldquo城圍了很久啦,&rdquo她說,&ldquo熱那亞人疲勞了,為什麼不跟他們談判試試呢?&rdquo 我心窩上悶悶地挨了一下,問: &ldquo你真的這樣想嗎?&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你要我打開城門放熱那亞人進來?&rdquo &ldquo是的。

    &rdquo 我用手擦臉。

    他們都是這樣想的,這點我知道。

    那麼,我在為誰戰鬥呢?卡莫納是什麼呢?一堆沒有感情的石頭,一些貪生怕死的人。

    在他們心中跟在我心中都有同樣的恐懼。

    假若我把卡莫納獻給熱那亞人,可能我們會得到他們饒恕,再活上幾年。

    一年的生命也是好的:為了一個夜晚,老乞丐向我苦苦哀求。

    一個夜晚,整整一生。

    那些孩子,他們前面還有整整的一生&hellip&hellip我突然想撒手了。

     &ldquo大人,&rdquo羅傑說,&ldquo您要的人帶着他的藥來了。

    &rdquo 他抓住巴托洛梅奧的肩膀,遞給我一個蓋滿塵土的瓶子,裡面裝滿顔色發綠的液體。

    我朝乞丐看一眼:皺紋滿臉,胡子肮髒,兩眼眨巴。

    我就是逃過毒藥、刀劍、疾病,将來也會變成這個樣兒。

     &ldquo這是什麼藥?&rdquo我說。

     &ldquo我和你單獨說幾句,&rdquo巴托洛梅奧說。

     我向羅傑示意: &ldquo你去吧。

    &rdquo 卡特琳要站起來,我用手按住她的手腕。

     &ldquo我對你沒有秘密。

    現在你說吧,&rdquo我對乞丐說。

     他臉帶怪笑,看了我一眼說: &ldquo瓶裡裝的是長生藥。

    &rdquo &ldquo這麼個玩意兒?&rdquo &ldquo你不信?&rdquo 我對他這種笨拙的詭計感到好笑。

     &ldquo你要是不會死,幹嗎怕給扔到溝裡去?&rdquo &ldquo我不是不會死,&rdquo老頭兒說,&ldquo這瓶子是滿的。

    &rdquo &ldquo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喝?&rdquo我說。

     &ldquo那麼你,你敢喝嗎?&rdquo 我把瓶子捧在手裡;液體混濁不清。

     &ldquo你先喝。

    &rdquo &ldquo宮裡有沒有一個活的動物,一個小動物?&rdquo &ldquo唐克雷德有一隻白老鼠。

    &rdquo &ldquo叫人把它找來,&rdquo老頭兒說。

     &ldquo雷蒙,這隻老鼠他挺喜歡的,&rdquo卡特琳說。

     &ldquo去把它找來,卡特琳,&rdquo我說。

     她站起身。

    我帶着挖苦的語氣說: &ldquo長生藥?為什麼不早想到賣給我?你也不至于當乞丐了。

    &rdquo 巴托洛梅奧手指撫摸蓋滿塵土的玻璃瓶頸。

     &l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