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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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激動，我真想為自己辯護，但是怎樣對她說真話呢？我說：
&ldquo我想，我從心底是羨慕他們的。
&rdquo &ldquo您？&rdquo &ldquo他們活着；幾年來，我沒能感到自己是活着。
&rdquo &ldquo啊！&rdquo她感動地說，&ldquo我早知道您非常不幸。
&rdquo 我突然站了起來： &ldquo既然您覺得這座花園漂亮，到裡面踏一圈吧。
&rdquo &ldquo很樂意。
&rdquo 她挽了我的手臂，我們沿小河走，河裡金魚悠遊自在。
&ldquo在這麼一個美麗的日子，您還是感覺不到自己活着嗎？&rdquo 她手指尖觸及一朵邦帕爾培養的玫瑰花，說： &ldquo這一切您都不愛嗎？&rdquo 我摘下那朵玫瑰花給她： &ldquo我喜歡它插在您的胸前。
&rdquo 她笑笑，接過那朵花，深深嗅了一下。
&ldquo它在向您說話，對嗎？它跟您說什麼啦？&rdquo &ldquo說活着多有意思！&rdquo她高興地說。
&ldquo它對我可什麼也沒說，&rdquo我說，&ldquo東西對我是沒有聲音的。
&rdquo 我兩眼注視這朵藏紅色玫瑰花；但是，在我的一生中，玫瑰花太多了，春天太多了。
&ldquo這是因為您不懂得聽它們的聲音。
&rdquo 我們默默走了幾步；她望着樹木、花朵；她的眼睛從我身上一移開，我便感到生命把我抛棄了；我說： &ldquo我很想知道您對我是怎麼想的。
&rdquo &ldquo我一度把您想得很壞。
&rdquo &ldquo為什麼改變主意了呢？&rdquo &ldquo您對裡歇的态度打開了我的眼界。
&rdquo 我聳聳肩膀： &ldquo這隻是一時任性而已。
&rdquo &ldquo我沒料到您會做這一類任性的事。
&rdquo 我覺得我在欺騙她，我感到難為情，但是又無從對她解釋。
&ldquo把我當做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您是錯了。
&rdquo我說。
她笑了： &ldquo我不笨。
&rdquo &ldquo可是您希望我關心人類的幸福。
&rdquo 她用腳尖撥弄走道上的一塊小卵石，一句話不說。
&ldquo這樣吧，&rdquo我說，&ldquo您認為我會還是不會把這筆錢給您？您賭什麼？會還是不會？&rdquo 她神情嚴肅地望我一眼。
&ldquo我不知道，&rdquo她說，&ldquo您是自由的。
&rdquo 我第二次感到我的心觸動了。
這是真的，我是自由的；我度過的各個世紀都在這一瞬間消逝了，這一瞬間在這個鮮豔的、這個前所未有的藍天下湧了出來，仿佛不曾存在過過去似的；在這一瞬間，我要給瑪麗亞納一個答複，這個答複也沒有記錄在我生命中已被忘卻的任何時刻；這是我，這确實是我來做這個選擇，由我來決定讓瑪麗亞納失望還是滿足。
&ldquo要我馬上決定？&rdquo &ldquo随您。
&rdquo她的口氣有點冷淡。
我望她一眼，不論失望還是滿足，她還是要跨過花園的欄杆，我也隻有回去躺在螞蟻窩旁&hellip&hellip &ldquo您什麼時候給我答複？&rdquo她說。
我沉吟半晌；為了肯定能再看到她，我想說&ldquo明天&rdquo，但是我沒有說；在她面前，說話的、行動的是我，确實是我；要是順我的心意去利用這個處境，我會感到慚愧的。
&ldquo馬上，&rdquo我說，&ldquo請您等我一會兒。
&rdquo 我手裡拿了一張彙票回到瑪麗亞納身邊；我遞給她，她滿臉通紅。
&ldquo但這是一筆财富！&rdquo她說。
&ldquo這不是我的全部财富。
&rdquo &ldquo這是很大一部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不是跟我說需要大量的錢嗎？&rdquo 她瞧瞧彙票，又瞧瞧我。
&ldquo我不明白，&rdquo她說。
&ldquo您不可能都明白的。
&rdquo 她在我的正對面站着，呆若木雞。
我說： &ldquo天晚了。
您該走了。
我們沒話要說了。
&rdquo &ldquo我還有一件事求您，&rdquo她聲音緩慢地說。
&ldquo您真難滿足。
&rdquo &ldquo我的朋友和我對理财一竅不通。
您好像是個能幹的财政家。
請您幫我忙，把我們的大學辦起來。
&rdquo &ldquo您要我做這件事，是為你們考慮，還是為我考慮？&rdquo 她神色顯得狼狽。
&ldquo兩者都有，&rdquo她說。
&ldquo前者多，還是後者多？&rdquo 她遲疑一下，但是她那麼熱愛生活，對真理始終充滿信心。
&ldquo我想，您同意走出個人小天地的那天，許多事情對您也會起變化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為什麼要關心我？&rdquo我說。
&ldquo人家居然會對您表示關心，這點您不理解是嗎？&rdquo 有一會兒，我們兩個人面對面站着，不說一句話。
&ldquo我以後考慮，&rdquo我說，&ldquo我會給您答複的。
&rdquo &ldquo剪子街十二号，&rdquo她說，&ldquo我現在的地址。
&rdquo 她向我伸出手。
&ldquo謝謝。
&rdquo &ldquo剪子街十二号，&rdquo我說，&ldquo道謝的應該是我。
&rdquo 她上了車，我聽到輪子滾動聲在大路上離遠了。
我兩臂抱住大椴樹的軀幹，臉緊緊貼在粗糙的樹皮上，懷着希望與焦慮的心情想：&ldquo我又會活過來嗎？&rdquo 有人敲門，瑪麗亞納進來了，她走近我的書桌，說： &ldquo還在工作？&rdquo 我笑笑： &ldquo可不是麼。
&rdquo &ldquo我肯定您一天來沒有動過一動。
&rdquo &ldquo這倒是的。
&rdquo &ldquo您吃過中飯嗎？&rdquo 我略一遲疑，她急忙說： &ldquo您肯定沒吃過，您會把身體搞垮的。
&rdquo 她望着我，又關心又不安，我感到難為情，不吃、不睡、獻出财富與時間，這對她和對我并不意味着同樣的事；我在向她說謊。
&ldquo要是我不來，您會整夜坐在這裡&hellip&hellip&rdquo她說。
&ldquo我不工作會覺得無聊。
&rdquo我說。
她笑了： &ldquo别找借口了。
&rdquo 她果斷地伸手把散在我面前的紙一推。
&ldquo夠了。
現在您該去吃飯。
&rdquo 我遺憾地望着堆滿文件的桌子、重重幕簾遮得不透光的窗子、昏暗的牆壁；我在巴黎的住宅如今成了制訂未來大學計劃的中心；面前有明确的任務去完成，我在這間辦公室内就坐得住；隻要我在這裡，就不用到其他地方去，就不用&hellip&hellip &ldquo我到哪兒去吃？&rdquo我說。
&ldquo有的是地方&hellip&hellip&rdquo 我突然說： &ldquo您跟我一起去吧。
&rdquo 她猶豫了： &ldquo索菲等着我。
&rdquo &ldquo讓她等着吧。
&rdquo 她望我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嬌聲問： &ldquo這真的叫您高興嗎？&rdquo 我聳聳肩膀；怎樣向她解釋說，我希望她陪我僅僅是為了消磨時間，我需要她是為了活着；說話會洩露我的秘密；我不是說得太多，就是說得太少；我希望對她誠誠懇懇的，但是要我誠懇又是不允許的。
我簡單地說： &ldquo當然啰。
&rdquo 她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後來她拿定了主意。
&ldquo那麼，帶我上那家新式的酒館去，誰都談到它，聽說酒菜做得很好。
&rdquo &ldquo達戈諾酒家？&rdquo &ldquo是那家。
&rdquo 她的眼睛亮了；她總是知道上哪兒去，去做什麼；她總是有什麼需要滿足的欲望和好奇心；我若能一輩子跟着她過，就不會感到自身的拘束。
我們走下樓梯，我問： &ldquo咱們走去？&rdquo &ldquo當然，&rdquo她說，&ldquo月光多美。
&rdquo &ldquo啊！您愛月光，&rdquo我不滿地說。
&ldquo您不愛嗎？&rdquo &ldquo我讨厭月亮。
&rdquo 她笑了： &ldquo您的感情總是太過分。
&rdquo &ldquo當我們大家都死了，它還留在空中嘲弄人間。
&rdquo我說。
&ldquo我不嫉妒它，&rdquo瑪麗亞納說，&ldquo我不怕死。
&rdquo &ldquo真的！要是有人跟您說您等會兒就死，您不害怕？&rdquo &ldquo啊！該什麼時候死，我就什麼時候死。
&rdquo 她走路步子急速，貪婪地用眼睛、用耳朵、用她嬌嫩皮膚上所有的毛孔來吮吸這個夜晚的溫馨。
&ldquo您真愛生活，&rdquo我說。
&ldquo是的，我愛生活。
&rdquo &ldquo您從來不曾有過痛苦？&rdquo &ldquo有過幾次。
但是痛苦本身也是生活。
&rdquo &ldquo我想跟您提個問題，&rdquo我說。
&ldquo提吧。
&rdquo &ldquo您愛過嗎？&rdquo 她即刻回答說： &ldquo沒有。
&rdquo &ldquo您可是個熱情奔放的人。
&rdquo &ldquo是啊！&rdquo她說，&ldquo在我看來别人總是懶洋洋、冷冰冰的，他們不是活着&hellip&hellip&rdquo我感到有點揪心。
&ldquo我就不是活着，&rdquo我說？ &ldquo您對我說過一次，&rdquo她說，&ldquo但是，這不是真的，決不會是真的。
您不論做好事做壞事都愛過分；您忍受不了平凡庸碌；這就是活着。
&rdquo 她望着我： &ldquo歸根結蒂，您的惡意是一種反抗。
&rdquo &ldquo您不了解我。
&rdquo我冷冷地說。
她臉紅了，我們默默走到酒館門口。
一條樓梯引向一個大廳，被煙熏黑的柱子撐着拱頂；戴彩色小帽的侍者穿梭來往于桌子之間，桌旁擠滿喧嚣的人群。
我們在角落裡揀了一張矮桌子坐下，我點了菜。
當侍者把冷盤和一壺玫瑰紅葡萄酒端到我們面前時，瑪麗亞納說： &ldquo我對您表示好感的時候，您為什麼發火？&rdquo &ldquo我問心有愧。
&rdquo &ldquo您毫不計較地把時間、金錢、心血貢獻給我們的事業，這不是真的嗎？&rdquo &ldquo但這并不需要我做出什麼犧牲，&rdquo我說。
&ldquo是啊，您貢獻出一切，又不覺得在做犧牲，這才是真正的慷慨。
&rdquo 我在我們兩隻杯子裡斟滿酒。
&ldquo您忘了過去嗎？&rdquo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是您變了。
&rdquo &ldquo人是不會變的。
&rdquo &ldquo啊！這個我不信。
人若不會變，我們一切工作都是白費的。
&rdquo她急切地說。
她望着我。
&ldquo我可以肯定，現在您決不會逼一個人自殺來解悶兒。
&rdquo &ldquo這話不錯&hellip&hellip&rdquo我說。
&ldquo您看。
&rdquo 她把一塊鵝肝泥放進嘴裡，吃的時候神情嚴肅，又帶點獸性，盡管動作含蓄雅緻，還是像一個化作女人的狼，牙齒發出殘忍的光芒。
怎樣向她解釋呢？做壞事不再教我覺得好玩，但是我并沒有變得好一點，我還是不好、不壞、不吝啬、不慷慨。
她向我笑笑。
&ldquo我很喜歡這個地方。
您呢？&rdquo 大廳那一頭，一個青年女子拿着手搖弦琴自拉自唱，群衆齊聲跟着唱疊句。
平時我讨厭這些人的鬧聲、哄笑聲、說話聲。
但是，瑪麗亞納笑盈盈的，引起她這樣笑的東西我是沒法讨厭的。
&ldquo我也喜歡。
&rdquo &ldquo但是您沒吃東西，&rdquo她說話帶點責備的口吻，&ldquo您工作太辛苦，把胃口也弄壞了。
&rdquo &ldquo不是這麼回事。
&rdquo 我把一塊鵝肝泥撥到自己的盤子裡。
在我的周圍，他們吃着，喝着，身邊都有個女伴向他們笑着。
我也吃着，也喝着，也有個女伴向我笑着。
我的心裡感到一陣溫暖。
&ldquo可以說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rdquo &ldquo這個女人嗓子好。
&rdquo瑪麗亞納說。
搖弦琴的女子走近我們桌子；她一邊唱，一邊高興地望着瑪麗亞納。
她做了個手勢，所有人都跟着她唱了起來。
瑪麗亞納清亮的聲音與其他人的聲音唱成一片。
她向我彎下身。
&ldquo您也該一起唱。
&rdquo 有種羞怯的感情封住了我的咽喉，我從來沒有和他們一起唱過！我望着他們。
他們向女伴微笑，他們唱着，有一團火焰在他們心中燃燒；有一團火焰已經開始在我心中燃燒。
當這團火焰燃燒時，過去還是未來都無足輕重了；不論明天死，十年後死，還是永遠不死，都毫無差别了。
同樣的火焰。
我想：&ldquo我是個活人，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rdquo 我随着他們唱了起來。
&ldquo這不是真的，&rdquo我想，&ldquo我不屬于他們&hellip&hellip&rdquo我半個身子躲在大柱子後面，望着他們跳舞；韋迪埃握着瑪麗亞納的手，有時還撫摸一下，他呼吸着她的氣息；瑪麗亞納穿一件藍色長裙，袒露着肩膀和上胸；我多麼願意抱住這個纖弱的身子，但是我感到四肢癱瘓了：&ldquo您的身子屬于另一類。
&rdquo我的手、我的嘴唇是石頭做的，我不能接觸她；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笑，我的心裡懷着這種默默的嫉妒；這些人，他們跟她是同類，我在他們中間是無事可做的。
我朝門口走去，正要跨出門口，瑪麗亞納的聲音叫住了我。
&ldquo您到哪兒去？&rdquo &ldquo我回克雷西，&rdquo我說。
&ldquo不跟我說聲再見？&rdquo &ldquo我不願打斷您的興緻。
&rdquo 她驚奇地望着我，說： &ldquo怎麼啦？您為什麼那麼急着走？&rdquo &ldquo您知道我不善于交際。
&rdquo 她說： &ldquo我想跟您談五分鐘。
&rdquo &ldquo行。
&rdquo 我們穿過花磚石門廳，她推開圖書室的門。
寬敞的圖書室内沒有一個人，提琴聲通過排滿書架的牆壁，低幽幽地傳到我們耳内。
&ldquo我要跟您說的是，如果您真的拒絕參加我們的慈善會，我們誰都感到失望。
&rdquo 她又問： &ldquo您為什麼不願接受？&rdquo &ldquo我無力擔當這項任務，&rdquo我說。
&ldquo這又是為什麼呢？&rdquo &ldquo我會做錯事，&rdquo我說，&ldquo我會把老年人燒死，而不是給他們蓋養老院，我會讓瘋子自由行動，把你們的哲學家關進籠子。
&rdquo 她搖搖頭，說： &ldquo我不明白，我們能把這所大學辦起來，全虧了您，您的開幕詞也是一篇出色的演說。
有時候，您一點也不相信我們的努力會有結果。
&rdquo 我一聲不出，她又說了，有點不耐煩： &ldquo您到底在想些什麼？&rdquo &ldquo說真的，&rdquo我說，&ldquo我不相信人會進步。
&rdquo &ldquo可是很明顯的，我們要比從前更接近真理，甚至更接近正義。
&rdquo &ldquo您敢肯定，您的真理與正義要比過去幾世紀的真理與正義更有價值？&rdquo &ldquo科學勝過無知，寬容勝過偏激，自由勝過奴役，這些您同意吧？&rdquo 她說時一片天真的熱情，叫我惱火，她說的是他們的語言。
我說： &ldquo從前有個人對我說，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動。
我相信他說得對，我們企圖為他人做的一切，到頭來是無濟于事的。
&rdquo &ldquo啊！&rdquo她洋洋得意地說，&ldquo要是我的良心驅使我為寬容、為理智、為自由而鬥争呢？&rdquo 我聳聳肩膀。
&ldquo那您就去做吧，&rdquo我說，&ldquo我的良心從不命令我去做什麼。
&rdquo &ldquo既然這樣，您為什麼幫助我們呢？&rdquo她說。
她盯住我看，懷着那麼真誠焦慮的神情，我再一次感到一種痛心的欲望，想向她毫無保留地披露我的心事；隻有那時，我又會真正活過來，成為我自己；我們說話不會言不由衷了。
但是，我回想起卡利埃痛苦的臉。
&ldquo為了消磨時間，&rdquo我說。
&ldquo這不是真的！&rdquo她說。
她眼裡流露感激、溫柔和信任；我願意成為她看到的那個人。
但是，我的整個身世隻是一個騙局：每句話、每次沉默、每個手勢，甚至我的臉都在向她說謊。
我不應該把真情講給她聽，我又恨欺騙了她，我隻能一走了事。
&ldquo這是真的。
現在，我該回到我的曲頸瓶旁去。
&rdquo 她勉強笑了一笑： &ldquo這樣走太倉促了。
&rdquo 她手放在門把上，問： &ldquo咱們什麼時候再見面？&rdquo 一陣沉默；她背貼在門上，離我很近，袒露的肩膀在暗影裡發亮；我聞到她頭發的氣息。
她的目光在召喚我，隻要一句話，隻要一個手勢。
我想，一切都将是謊言：她的幸福、她的生命、我們的愛情都将是謊言，我的每一個吻都将是對她的背叛。
我說： &ldquo我覺得您不再需要我了。
&rdquo 突然她臉色一沉： &ldquo您怎麼啦，福斯卡？咱們難道不是朋友嗎？&rdquo &ldquo您有那麼多的朋友。
&rdquo 她直率地笑了： &ldquo您嫉妒？&rdquo &ldquo為什麼不呢？&rdquo 我又在撒謊；這裡面牽涉的不是一種人情的嫉妒。
&ldquo這是愚蠢的，&rdquo她說。
&ldquo我生來不是與人應酬的，&rdquo我沒好聲氣地說。
&ldquo您生來也不是為了孤零零生活的。
&rdquo 孤零零。
我聞到在螞蟻攢動的土包四周彌漫的花園氣息，嘴裡又有了這種死亡的味道；天空是赤裸裸的，平原上一片荒蕪；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氣。
我不願說的話又湧上我的嘴邊： &ldquo您跟我來。
&rdquo &ldquo跟您去？&rdquo她說，&ldquo去多久？&rdquo 我張開雙臂；一切都是謊言，甚至那充滿我内心的欲望，甚至我對她這個會腐朽的肉身的摟抱，又何嘗不是呢；但是，我沒有掙紮的力量，我緊緊抱住她，就像我是一個面對着女人的男人；我說： &ldquo去一輩子。
您願不願意在我身邊度過您的一輩子？&rdquo &ldquo我天長地久地在您身邊。
&rdquo她說。
早晨回到克雷西，我去敲邦帕爾的房門，他正要把一塊黃油面包浸在一碗牛奶咖啡裡。
他已經老态畢露。
我在他對面坐下。
&ldquo邦帕爾，我要讓你大吃一驚，&rdquo我說。
&ldquo是麼，&rdquo他說話時無動于衷。
&ldquo我決定為你做點事情。
&rdquo 他頭也不擡一下。
&ldquo真的？&rdquo &ldquo真的。
把你留在身邊那麼多年，不許你出去試一試你的運氣，我感到内疚。
有人跟我說，弗雷蒂尼公爵接到使命要前往俄羅斯女皇宮廷，正在找一名秘書，一位能幹的權術家在那裡可以飛黃騰達。
我将竭力推薦你去，給你一大筆錢，讓你在聖彼得堡出頭露面幹一番。
&rdquo &ldquo啊？&rdquo邦帕爾說，&ldquo您要把我支走？&rdquo 他露出惡意的微笑。
&ldquo不錯，&rdquo我說，&ldquo我要娶瑪麗亞納·德·辛克萊。
我不希望你與她接近。
&rdquo 邦帕爾把另一塊面包浸在碗裡。
&ldquo我開始老了，&rdquo他說，&ldquo我不想走遠道了。
&rdquo 我的喉嚨卡緊了，我知道我的把柄叫人抓在手裡了。
&ldquo你小心，&rdquo我說，&ldquo要是你拒絕我的建議，我會下決心把真相告訴她，接着立刻把你攆走。
你要另找一份差使可不容易。
&rdquo 他猜不透，為了要他保守秘密，我願意付多大的代價；此外，他老了，他厭倦了。
他說： &ldquo要離開您，我很難過。
但是，我相信您慷慨大方，會減輕我漂泊異國的痛苦。
&rdquo &ldquo我希望你在那裡生活愉快，并在那裡結束你的餘生。
&rdquo我說。
&ldquo噢！我可不願意死前不見您一面。
&rdquo他說。
他的語調中含有一種威脅，我想：&ldquo現在，我有了需要畏懼、需要保衛的東西。
現在，我愛，我能受苦；我又變成一個人啦。
&rdquo &ldquo您？&rdquo &ldquo他們活着；幾年來，我沒能感到自己是活着。
&rdquo &ldquo啊！&rdquo她感動地說，&ldquo我早知道您非常不幸。
&rdquo 我突然站了起來： &ldquo既然您覺得這座花園漂亮，到裡面踏一圈吧。
&rdquo &ldquo很樂意。
&rdquo 她挽了我的手臂，我們沿小河走，河裡金魚悠遊自在。
&ldquo在這麼一個美麗的日子，您還是感覺不到自己活着嗎？&rdquo 她手指尖觸及一朵邦帕爾培養的玫瑰花，說： &ldquo這一切您都不愛嗎？&rdquo 我摘下那朵玫瑰花給她： &ldquo我喜歡它插在您的胸前。
&rdquo 她笑笑，接過那朵花，深深嗅了一下。
&ldquo它在向您說話，對嗎？它跟您說什麼啦？&rdquo &ldquo說活着多有意思！&rdquo她高興地說。
&ldquo它對我可什麼也沒說，&rdquo我說，&ldquo東西對我是沒有聲音的。
&rdquo 我兩眼注視這朵藏紅色玫瑰花；但是，在我的一生中，玫瑰花太多了，春天太多了。
&ldquo這是因為您不懂得聽它們的聲音。
&rdquo 我們默默走了幾步；她望着樹木、花朵；她的眼睛從我身上一移開，我便感到生命把我抛棄了；我說： &ldquo我很想知道您對我是怎麼想的。
&rdquo &ldquo我一度把您想得很壞。
&rdquo &ldquo為什麼改變主意了呢？&rdquo &ldquo您對裡歇的态度打開了我的眼界。
&rdquo 我聳聳肩膀： &ldquo這隻是一時任性而已。
&rdquo &ldquo我沒料到您會做這一類任性的事。
&rdquo 我覺得我在欺騙她，我感到難為情，但是又無從對她解釋。
&ldquo把我當做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您是錯了。
&rdquo我說。
她笑了： &ldquo我不笨。
&rdquo &ldquo可是您希望我關心人類的幸福。
&rdquo 她用腳尖撥弄走道上的一塊小卵石，一句話不說。
&ldquo這樣吧，&rdquo我說，&ldquo您認為我會還是不會把這筆錢給您？您賭什麼？會還是不會？&rdquo 她神情嚴肅地望我一眼。
&ldquo我不知道，&rdquo她說，&ldquo您是自由的。
&rdquo 我第二次感到我的心觸動了。
這是真的，我是自由的；我度過的各個世紀都在這一瞬間消逝了，這一瞬間在這個鮮豔的、這個前所未有的藍天下湧了出來，仿佛不曾存在過過去似的；在這一瞬間，我要給瑪麗亞納一個答複，這個答複也沒有記錄在我生命中已被忘卻的任何時刻；這是我，這确實是我來做這個選擇，由我來決定讓瑪麗亞納失望還是滿足。
&ldquo要我馬上決定？&rdquo &ldquo随您。
&rdquo她的口氣有點冷淡。
我望她一眼，不論失望還是滿足，她還是要跨過花園的欄杆，我也隻有回去躺在螞蟻窩旁&hellip&hellip &ldquo您什麼時候給我答複？&rdquo她說。
我沉吟半晌；為了肯定能再看到她，我想說&ldquo明天&rdquo，但是我沒有說；在她面前，說話的、行動的是我，确實是我；要是順我的心意去利用這個處境，我會感到慚愧的。
&ldquo馬上，&rdquo我說，&ldquo請您等我一會兒。
&rdquo 我手裡拿了一張彙票回到瑪麗亞納身邊；我遞給她，她滿臉通紅。
&ldquo但這是一筆财富！&rdquo她說。
&ldquo這不是我的全部财富。
&rdquo &ldquo這是很大一部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不是跟我說需要大量的錢嗎？&rdquo 她瞧瞧彙票，又瞧瞧我。
&ldquo我不明白，&rdquo她說。
&ldquo您不可能都明白的。
&rdquo 她在我的正對面站着，呆若木雞。
我說： &ldquo天晚了。
您該走了。
我們沒話要說了。
&rdquo &ldquo我還有一件事求您，&rdquo她聲音緩慢地說。
&ldquo您真難滿足。
&rdquo &ldquo我的朋友和我對理财一竅不通。
您好像是個能幹的财政家。
請您幫我忙，把我們的大學辦起來。
&rdquo &ldquo您要我做這件事，是為你們考慮，還是為我考慮？&rdquo 她神色顯得狼狽。
&ldquo兩者都有，&rdquo她說。
&ldquo前者多，還是後者多？&rdquo 她遲疑一下，但是她那麼熱愛生活，對真理始終充滿信心。
&ldquo我想，您同意走出個人小天地的那天，許多事情對您也會起變化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為什麼要關心我？&rdquo我說。
&ldquo人家居然會對您表示關心，這點您不理解是嗎？&rdquo 有一會兒，我們兩個人面對面站着，不說一句話。
&ldquo我以後考慮，&rdquo我說，&ldquo我會給您答複的。
&rdquo &ldquo剪子街十二号，&rdquo她說，&ldquo我現在的地址。
&rdquo 她向我伸出手。
&ldquo謝謝。
&rdquo &ldquo剪子街十二号，&rdquo我說，&ldquo道謝的應該是我。
&rdquo 她上了車，我聽到輪子滾動聲在大路上離遠了。
我兩臂抱住大椴樹的軀幹，臉緊緊貼在粗糙的樹皮上，懷着希望與焦慮的心情想：&ldquo我又會活過來嗎？&rdquo 有人敲門，瑪麗亞納進來了，她走近我的書桌，說： &ldquo還在工作？&rdquo 我笑笑： &ldquo可不是麼。
&rdquo &ldquo我肯定您一天來沒有動過一動。
&rdquo &ldquo這倒是的。
&rdquo &ldquo您吃過中飯嗎？&rdquo 我略一遲疑，她急忙說： &ldquo您肯定沒吃過，您會把身體搞垮的。
&rdquo 她望着我，又關心又不安，我感到難為情，不吃、不睡、獻出财富與時間，這對她和對我并不意味着同樣的事；我在向她說謊。
&ldquo要是我不來，您會整夜坐在這裡&hellip&hellip&rdquo她說。
&ldquo我不工作會覺得無聊。
&rdquo我說。
她笑了： &ldquo别找借口了。
&rdquo 她果斷地伸手把散在我面前的紙一推。
&ldquo夠了。
現在您該去吃飯。
&rdquo 我遺憾地望着堆滿文件的桌子、重重幕簾遮得不透光的窗子、昏暗的牆壁；我在巴黎的住宅如今成了制訂未來大學計劃的中心；面前有明确的任務去完成，我在這間辦公室内就坐得住；隻要我在這裡，就不用到其他地方去，就不用&hellip&hellip &ldquo我到哪兒去吃？&rdquo我說。
&ldquo有的是地方&hellip&hellip&rdquo 我突然說： &ldquo您跟我一起去吧。
&rdquo 她猶豫了： &ldquo索菲等着我。
&rdquo &ldquo讓她等着吧。
&rdquo 她望我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嬌聲問： &ldquo這真的叫您高興嗎？&rdquo 我聳聳肩膀；怎樣向她解釋說，我希望她陪我僅僅是為了消磨時間，我需要她是為了活着；說話會洩露我的秘密；我不是說得太多，就是說得太少；我希望對她誠誠懇懇的，但是要我誠懇又是不允許的。
我簡單地說： &ldquo當然啰。
&rdquo 她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後來她拿定了主意。
&ldquo那麼，帶我上那家新式的酒館去，誰都談到它，聽說酒菜做得很好。
&rdquo &ldquo達戈諾酒家？&rdquo &ldquo是那家。
&rdquo 她的眼睛亮了；她總是知道上哪兒去，去做什麼；她總是有什麼需要滿足的欲望和好奇心；我若能一輩子跟着她過，就不會感到自身的拘束。
我們走下樓梯，我問： &ldquo咱們走去？&rdquo &ldquo當然，&rdquo她說，&ldquo月光多美。
&rdquo &ldquo啊！您愛月光，&rdquo我不滿地說。
&ldquo您不愛嗎？&rdquo &ldquo我讨厭月亮。
&rdquo 她笑了： &ldquo您的感情總是太過分。
&rdquo &ldquo當我們大家都死了，它還留在空中嘲弄人間。
&rdquo我說。
&ldquo我不嫉妒它，&rdquo瑪麗亞納說，&ldquo我不怕死。
&rdquo &ldquo真的！要是有人跟您說您等會兒就死，您不害怕？&rdquo &ldquo啊！該什麼時候死，我就什麼時候死。
&rdquo 她走路步子急速，貪婪地用眼睛、用耳朵、用她嬌嫩皮膚上所有的毛孔來吮吸這個夜晚的溫馨。
&ldquo您真愛生活，&rdquo我說。
&ldquo是的，我愛生活。
&rdquo &ldquo您從來不曾有過痛苦？&rdquo &ldquo有過幾次。
但是痛苦本身也是生活。
&rdquo &ldquo我想跟您提個問題，&rdquo我說。
&ldquo提吧。
&rdquo &ldquo您愛過嗎？&rdquo 她即刻回答說： &ldquo沒有。
&rdquo &ldquo您可是個熱情奔放的人。
&rdquo &ldquo是啊！&rdquo她說，&ldquo在我看來别人總是懶洋洋、冷冰冰的，他們不是活着&hellip&hellip&rdquo我感到有點揪心。
&ldquo我就不是活着，&rdquo我說？ &ldquo您對我說過一次，&rdquo她說，&ldquo但是，這不是真的，決不會是真的。
您不論做好事做壞事都愛過分；您忍受不了平凡庸碌；這就是活着。
&rdquo 她望着我： &ldquo歸根結蒂，您的惡意是一種反抗。
&rdquo &ldquo您不了解我。
&rdquo我冷冷地說。
她臉紅了，我們默默走到酒館門口。
一條樓梯引向一個大廳，被煙熏黑的柱子撐着拱頂；戴彩色小帽的侍者穿梭來往于桌子之間，桌旁擠滿喧嚣的人群。
我們在角落裡揀了一張矮桌子坐下，我點了菜。
當侍者把冷盤和一壺玫瑰紅葡萄酒端到我們面前時，瑪麗亞納說： &ldquo我對您表示好感的時候，您為什麼發火？&rdquo &ldquo我問心有愧。
&rdquo &ldquo您毫不計較地把時間、金錢、心血貢獻給我們的事業，這不是真的嗎？&rdquo &ldquo但這并不需要我做出什麼犧牲，&rdquo我說。
&ldquo是啊，您貢獻出一切，又不覺得在做犧牲，這才是真正的慷慨。
&rdquo 我在我們兩隻杯子裡斟滿酒。
&ldquo您忘了過去嗎？&rdquo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是您變了。
&rdquo &ldquo人是不會變的。
&rdquo &ldquo啊！這個我不信。
人若不會變，我們一切工作都是白費的。
&rdquo她急切地說。
她望着我。
&ldquo我可以肯定，現在您決不會逼一個人自殺來解悶兒。
&rdquo &ldquo這話不錯&hellip&hellip&rdquo我說。
&ldquo您看。
&rdquo 她把一塊鵝肝泥放進嘴裡，吃的時候神情嚴肅，又帶點獸性，盡管動作含蓄雅緻，還是像一個化作女人的狼，牙齒發出殘忍的光芒。
怎樣向她解釋呢？做壞事不再教我覺得好玩，但是我并沒有變得好一點，我還是不好、不壞、不吝啬、不慷慨。
她向我笑笑。
&ldquo我很喜歡這個地方。
您呢？&rdquo 大廳那一頭，一個青年女子拿着手搖弦琴自拉自唱，群衆齊聲跟着唱疊句。
平時我讨厭這些人的鬧聲、哄笑聲、說話聲。
但是，瑪麗亞納笑盈盈的，引起她這樣笑的東西我是沒法讨厭的。
&ldquo我也喜歡。
&rdquo &ldquo但是您沒吃東西，&rdquo她說話帶點責備的口吻，&ldquo您工作太辛苦，把胃口也弄壞了。
&rdquo &ldquo不是這麼回事。
&rdquo 我把一塊鵝肝泥撥到自己的盤子裡。
在我的周圍，他們吃着，喝着，身邊都有個女伴向他們笑着。
我也吃着，也喝着，也有個女伴向我笑着。
我的心裡感到一陣溫暖。
&ldquo可以說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rdquo &ldquo這個女人嗓子好。
&rdquo瑪麗亞納說。
搖弦琴的女子走近我們桌子；她一邊唱，一邊高興地望着瑪麗亞納。
她做了個手勢，所有人都跟着她唱了起來。
瑪麗亞納清亮的聲音與其他人的聲音唱成一片。
她向我彎下身。
&ldquo您也該一起唱。
&rdquo 有種羞怯的感情封住了我的咽喉，我從來沒有和他們一起唱過！我望着他們。
他們向女伴微笑，他們唱着，有一團火焰在他們心中燃燒；有一團火焰已經開始在我心中燃燒。
當這團火焰燃燒時，過去還是未來都無足輕重了；不論明天死，十年後死，還是永遠不死，都毫無差别了。
同樣的火焰。
我想：&ldquo我是個活人，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rdquo 我随着他們唱了起來。
&ldquo這不是真的，&rdquo我想，&ldquo我不屬于他們&hellip&hellip&rdquo我半個身子躲在大柱子後面，望着他們跳舞；韋迪埃握着瑪麗亞納的手，有時還撫摸一下，他呼吸着她的氣息；瑪麗亞納穿一件藍色長裙，袒露着肩膀和上胸；我多麼願意抱住這個纖弱的身子，但是我感到四肢癱瘓了：&ldquo您的身子屬于另一類。
&rdquo我的手、我的嘴唇是石頭做的，我不能接觸她；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笑，我的心裡懷着這種默默的嫉妒；這些人，他們跟她是同類，我在他們中間是無事可做的。
我朝門口走去，正要跨出門口，瑪麗亞納的聲音叫住了我。
&ldquo您到哪兒去？&rdquo &ldquo我回克雷西，&rdquo我說。
&ldquo不跟我說聲再見？&rdquo &ldquo我不願打斷您的興緻。
&rdquo 她驚奇地望着我，說： &ldquo怎麼啦？您為什麼那麼急着走？&rdquo &ldquo您知道我不善于交際。
&rdquo 她說： &ldquo我想跟您談五分鐘。
&rdquo &ldquo行。
&rdquo 我們穿過花磚石門廳，她推開圖書室的門。
寬敞的圖書室内沒有一個人，提琴聲通過排滿書架的牆壁，低幽幽地傳到我們耳内。
&ldquo我要跟您說的是，如果您真的拒絕參加我們的慈善會，我們誰都感到失望。
&rdquo 她又問： &ldquo您為什麼不願接受？&rdquo &ldquo我無力擔當這項任務，&rdquo我說。
&ldquo這又是為什麼呢？&rdquo &ldquo我會做錯事，&rdquo我說，&ldquo我會把老年人燒死，而不是給他們蓋養老院，我會讓瘋子自由行動，把你們的哲學家關進籠子。
&rdquo 她搖搖頭，說： &ldquo我不明白，我們能把這所大學辦起來，全虧了您，您的開幕詞也是一篇出色的演說。
有時候，您一點也不相信我們的努力會有結果。
&rdquo 我一聲不出，她又說了，有點不耐煩： &ldquo您到底在想些什麼？&rdquo &ldquo說真的，&rdquo我說，&ldquo我不相信人會進步。
&rdquo &ldquo可是很明顯的，我們要比從前更接近真理，甚至更接近正義。
&rdquo &ldquo您敢肯定，您的真理與正義要比過去幾世紀的真理與正義更有價值？&rdquo &ldquo科學勝過無知，寬容勝過偏激，自由勝過奴役，這些您同意吧？&rdquo 她說時一片天真的熱情，叫我惱火，她說的是他們的語言。
我說： &ldquo從前有個人對我說，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動。
我相信他說得對，我們企圖為他人做的一切，到頭來是無濟于事的。
&rdquo &ldquo啊！&rdquo她洋洋得意地說，&ldquo要是我的良心驅使我為寬容、為理智、為自由而鬥争呢？&rdquo 我聳聳肩膀。
&ldquo那您就去做吧，&rdquo我說，&ldquo我的良心從不命令我去做什麼。
&rdquo &ldquo既然這樣，您為什麼幫助我們呢？&rdquo她說。
她盯住我看，懷着那麼真誠焦慮的神情，我再一次感到一種痛心的欲望，想向她毫無保留地披露我的心事；隻有那時，我又會真正活過來，成為我自己；我們說話不會言不由衷了。
但是，我回想起卡利埃痛苦的臉。
&ldquo為了消磨時間，&rdquo我說。
&ldquo這不是真的！&rdquo她說。
她眼裡流露感激、溫柔和信任；我願意成為她看到的那個人。
但是，我的整個身世隻是一個騙局：每句話、每次沉默、每個手勢，甚至我的臉都在向她說謊。
我不應該把真情講給她聽，我又恨欺騙了她，我隻能一走了事。
&ldquo這是真的。
現在，我該回到我的曲頸瓶旁去。
&rdquo 她勉強笑了一笑： &ldquo這樣走太倉促了。
&rdquo 她手放在門把上，問： &ldquo咱們什麼時候再見面？&rdquo 一陣沉默；她背貼在門上，離我很近，袒露的肩膀在暗影裡發亮；我聞到她頭發的氣息。
她的目光在召喚我，隻要一句話，隻要一個手勢。
我想，一切都将是謊言：她的幸福、她的生命、我們的愛情都将是謊言，我的每一個吻都将是對她的背叛。
我說： &ldquo我覺得您不再需要我了。
&rdquo 突然她臉色一沉： &ldquo您怎麼啦，福斯卡？咱們難道不是朋友嗎？&rdquo &ldquo您有那麼多的朋友。
&rdquo 她直率地笑了： &ldquo您嫉妒？&rdquo &ldquo為什麼不呢？&rdquo 我又在撒謊；這裡面牽涉的不是一種人情的嫉妒。
&ldquo這是愚蠢的，&rdquo她說。
&ldquo我生來不是與人應酬的，&rdquo我沒好聲氣地說。
&ldquo您生來也不是為了孤零零生活的。
&rdquo 孤零零。
我聞到在螞蟻攢動的土包四周彌漫的花園氣息，嘴裡又有了這種死亡的味道；天空是赤裸裸的，平原上一片荒蕪；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氣。
我不願說的話又湧上我的嘴邊： &ldquo您跟我來。
&rdquo &ldquo跟您去？&rdquo她說，&ldquo去多久？&rdquo 我張開雙臂；一切都是謊言，甚至那充滿我内心的欲望，甚至我對她這個會腐朽的肉身的摟抱，又何嘗不是呢；但是，我沒有掙紮的力量，我緊緊抱住她，就像我是一個面對着女人的男人；我說： &ldquo去一輩子。
您願不願意在我身邊度過您的一輩子？&rdquo &ldquo我天長地久地在您身邊。
&rdquo她說。
早晨回到克雷西，我去敲邦帕爾的房門，他正要把一塊黃油面包浸在一碗牛奶咖啡裡。
他已經老态畢露。
我在他對面坐下。
&ldquo邦帕爾，我要讓你大吃一驚，&rdquo我說。
&ldquo是麼，&rdquo他說話時無動于衷。
&ldquo我決定為你做點事情。
&rdquo 他頭也不擡一下。
&ldquo真的？&rdquo &ldquo真的。
把你留在身邊那麼多年，不許你出去試一試你的運氣，我感到内疚。
有人跟我說，弗雷蒂尼公爵接到使命要前往俄羅斯女皇宮廷，正在找一名秘書，一位能幹的權術家在那裡可以飛黃騰達。
我将竭力推薦你去，給你一大筆錢，讓你在聖彼得堡出頭露面幹一番。
&rdquo &ldquo啊？&rdquo邦帕爾說，&ldquo您要把我支走？&rdquo 他露出惡意的微笑。
&ldquo不錯，&rdquo我說，&ldquo我要娶瑪麗亞納·德·辛克萊。
我不希望你與她接近。
&rdquo 邦帕爾把另一塊面包浸在碗裡。
&ldquo我開始老了，&rdquo他說，&ldquo我不想走遠道了。
&rdquo 我的喉嚨卡緊了，我知道我的把柄叫人抓在手裡了。
&ldquo你小心，&rdquo我說，&ldquo要是你拒絕我的建議，我會下決心把真相告訴她，接着立刻把你攆走。
你要另找一份差使可不容易。
&rdquo 他猜不透，為了要他保守秘密，我願意付多大的代價；此外，他老了，他厭倦了。
他說： &ldquo要離開您，我很難過。
但是，我相信您慷慨大方，會減輕我漂泊異國的痛苦。
&rdquo &ldquo我希望你在那裡生活愉快，并在那裡結束你的餘生。
&rdquo我說。
&ldquo噢！我可不願意死前不見您一面。
&rdquo他說。
他的語調中含有一種威脅，我想：&ldquo現在，我有了需要畏懼、需要保衛的東西。
現在，我愛，我能受苦；我又變成一個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