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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封了六十名騎士,騎士要趁這次叛亂動搖我的統治。

    他們答應給老百姓面包,取消一切債務,宣揚說我與魔鬼訂立了契約,應該把我作為巫師燒死。

    他們開始進攻我的宮殿。

    他們高喊:&ldquo打倒魔鬼的兒子!處死暴君!&rdquo我的衛兵在窗前将箭像雨點似的向他們射去。

    他們逃跑了,廣場上不見人影。

    後來,他們又擁至門前,合力要把門搖落。

    門正要被砸開時,城堡裡的貴族得到信使報警,突然在這天晚上穿越全城擁過來。

     &ldquo叛亂撲滅了,大人!暴徒趕走了!&rdquo衛隊長走進我的房間叫道。

    在他的背後,我聽到歡呼聲,一陣響亮的鐵器聲;他們笑着走上石梯,阿爾博齊、弗拉希、樊尚·勒努瓦爾都是我的救星。

    馬在我的窗下踢蹄子,我知道馬蹄上有血。

     &ldquo停止屠殺!&rdquo我猛地說,&ldquo把火撲滅,别來打擾我。

    &rdquo 我關上門,走去把前額貼在窗子的鐵栅上。

    一團巨大的蘑菇狀濃煙沖向黎明般發亮的天空:紡織工的房屋燒着了,紡織工的妻兒在他們房裡燒着了。

     當我離窗走出宮殿時,夜已深了,天空的火光隐熄了,再也聽不到馬的奔馳、士兵的嚎叫。

     紡織工居住區的入口處,有幾個士兵在放哨,瓦礫堆還在冒煙,荒路上屍體橫陳:被捅破胸脯的女人,臉孔被馬蹄踩爛的小孩;廢墟中躺着幾具燒焦的死屍。

    我聽到路角一聲長長的呻吟。

    天空中懸着一大塊月亮,遠處一條狗對着死亡吠叫。

     &ldquo對誰需要?對什麼需要?&rdquo 唐克雷德在九泉下嘿嘿冷笑。

     屍體埋了,房屋又建了,我同意取消工匠的債務。

    到了春天,巴旦杏花像往年春天一樣又開了,紡織機在甯靜的路上又響了。

    但是,我的這顆心蓋滿了灰塵。

     &ldquo您為什麼那麼愁眉苦臉的?&rdquo洛爾對我說,&ldquo一個人在世界上能想望的一切,您不都有了嗎?&rdquo 我整夜躺在她的懷裡。

    現在,白天對我顯得太長了,夜裡我睡得沉沉的。

    頭偎在她的胸前,我多麼願意重新溶化在她那懶洋洋的乳白色的身子裡;但是陽光已在刺我的眼睛,我聽到城裡的喧鬧聲;我醒了,感到厭倦。

    我跳下床。

     &ldquo世界上有什麼可以想望的?&rdquo &ldquo多的是呢。

    &rdquo 我笑了。

    我可以輕易使她滿足,但是我不愛她。

    我一個人也不愛。

    穿衣時我感到兩腿發軟,在埋葬卡特琳的那天我也有這樣的感覺,那時不再有任何東西在任何地方等我。

    &ldquo一天又一天,都做着同樣的動作,&rdquo我想,&ldquo永遠沒有個完!我哪一天才能在另一個世界醒來?在那裡空氣的味道恐怕也不一樣。

    &rdquo 我走出房間,走出宮殿。

    還是這個世界,還是這個有玫瑰色道路、漏鬥式煙囪的卡莫納。

    街頭有些新雕像。

    我知道這些雕像很美,我也知道它們會幾世紀地留在當初豎立的地方不動,它們對我像埋在地下的維納斯雕像一樣古老、一樣遙遠。

    卡莫納人經過時從不朝它們看一眼,他們也不朝這些建築物、水井看一眼。

    這些精工細雕的石頭是為了誰呢?我走出城牆。

    卡莫納是為了誰呢?它經過戰争、和平、瘟疫、暴亂,依然屹立在山地上文風不動。

    意大利還有其他一百來座城市,屹立在它們的山地上,同樣驕傲,同樣無用。

    這片天空、這些草原上的花朵又是為了誰呢?這一天風和日麗,但是農民弓背彎腰朝着他們的土地,并不向天空看一眼。

    而我二百年來對它已看厭了,總是原來的樣子。

     我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小時。

    &ldquo一個人能想望的一切,&rdquo我反反複複說着這句話,卻不能在我心中喚起點滴的想望。

    每顆麥粒在我掌心中沉沉的日子顯得多麼遙遠! 突然,我停了下來。

    在一個小庭院裡,幾隻母雞在啄食,一個女人伏在桶上洗衣服,一棵巴旦杏樹下坐着一個女孩,她在笑。

    地上到處是白色花瓣,小孩把花瓣抓在手裡,放進嘴,津津有味。

    她有深褐色頭發,兩隻深色大眼睛。

    我想:這雙眼睛還是第一次看到巴旦杏花。

     &ldquo美麗的女孩子,&rdquo我說,&ldquo是您的嗎?&rdquo 婦女擡起頭: &ldquo是的。

    她長得瘦。

    &rdquo &ldquo該給她吃得好一些,&rdquo我說着,把一個錢袋扔在小孩的膝蓋上。

    婦女神情狐疑,看了我一眼,我走開了,她也沒有笑一笑。

    女孩子笑了,但不是對我笑的,她并不需要有了我才笑。

    我擡起頭。

    天空藍藍的,樹上繁花似錦,像我把西吉斯蒙馱在背上的那天一樣。

    在一個孩子的眼裡,一個完整的世界正在誕生。

    我突然想: &ldquo我要有一個孩子,一個屬于我的孩子。

    &rdquo 十個月後,洛爾生了一個漂亮強壯的男孩,我立即讓他與世隔絕,送到維拉那附近的一座宮裡,我不願和任何人分享這個孩子。

    四個奶媽還在給他喂奶時,我懷着熱忱安排安托納的前程。

    首先,我鞏固和平,不願他沾染窮兵黩武的思想。

    佛羅倫薩向我索取裡窩那港很久了,我同意歸還。

    裡維爾港發生一場革命,親王要求我去援助,表示願意把他的城市置于我的保護下,我拒絕了。

     在卡莫納對面的山崗上,開始建造一座大理石别墅,開辟幾個花園;我把藝術家和學者召進宮裡,我搜集繪畫、雕像,建立一個庋藏豐富的圖書館;本世紀最傑出的人才負責安托納的教育;我參加他們的課程,還由我親自教授孩子弓馬刀劍。

    這是一個漂亮的孩子,以我的眼光來看有點嫌瘦,但是結實精悍。

    他七歲時,會讀會寫意大利文、拉丁文、法文;他遊泳射箭,還能駕馭幼馬。

     還要有幾個伴兒陪他一起讀書遊戲;我給他找來了卡莫納最漂亮、最有天分的小孩。

    其中有巴旦杏樹下的那個女孩子,我派人把她帶進宮撫養。

    她叫貝娅特麗絲,大了還保持她那黝黑的瘦臉和笑容;她跟安托納一起玩時像個男孩。

    同伴中,安托納最喜歡的也是她。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感到厭煩&mdash&mdash那個時期,我經常感到厭煩,甚至夢中也是如此&mdash&mdash我下樓去花園。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芬芳溫暖,流星不時劃過夜空。

    我在一條沙鋪的小徑上走了幾步,瞥見他們倆在草地上手攜手散步。

    在他們長長的睡衣上,繞了幾串花瓣。

    貝娅特麗絲在頭發上插了幾朵田旋花,胸前捧了一朵大玉蘭。

    他們看見我,呆在原地不動了。

     &ldquo你們在這裡做什麼?&rdquo我說。

     &ldquo我們散步,&rdquo貝娅特麗絲說話聲音細而脆。

     &ldquo你們常常在這個時刻散步?&rdquo &ldquo在他是第一次。

    &rdquo &ldquo你呢?&rdquo &ldquo我?&rdquo她大膽瞅了我一眼,&ldquo我每天晚上爬窗出來。

    &rdquo 他們倆站在我面前,臉帶愧色,插花的長裙蓋住赤裸的雙足,使身子更顯得瘦小伶仃,我感到心給齧了一口。

    我賜給他們的白天中有陽光,有節日,有玩具,有糖果,有美景,他們卻串通了來偷偷領略夜色的美,這是我沒有賜給他們的。

     &ldquo趟會兒馬怎麼樣?&rdquo我說。

     他們的眼睛亮了。

    我給自己的馬備上鞍子,叫安托納坐在前面,把貝娅特麗絲放在馬後;她的兩條小胳臂抱住我的腰;我們奔下山崗,馳騁在平原上,流星在我們頭上掠過;小孩高聲歡叫。

    我把安托納緊緊抱在胸前。

     &ldquo不要再瞞着人出來,&rdquo我說,&ldquo任何事不要瞞着人做。

    你要什麼向我說好了,你會有的。

    &rdquo &ldquo好的,爸爸。

    &rdquo他乖乖地答應。

     第二天,我送給他們各人一匹馬,經常,夜色好的時候,我帶着他們一起騎馬奔馳。

    為了讓他們在維拉莫薩湖遊玩,我叫人造了一艘橘黃色帆船;我們經常在湖邊度過悶熱的夏天。

    我千方百計探聽他們的一切想望。

    當他們玩耍、遊泳、騎馬、奔跑得累了的時候,我帶着他們坐在溫潤的松樹蔭下,給他們講故事。

    安托納對卡莫納的曆史問個沒完,他望着我不勝詫異。

     &ldquo那麼我長大後做什麼呢?&rdquo有時他問我。

     我笑了。

     &ldquo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rdquo 貝娅特麗絲一句話不說,她聽着,表情令人高深莫測。

    這是一個野性子的女孩,兩條長腿像蜘蛛的步足。

    她就愛做不許她做的事。

    有時好幾個小時不見她的影蹤,然後發現她不是爬在房頂上,便是在深不見底的湖内遊泳;不是在一個農莊的肥料堆上踩踏,便是騎過一匹烈性馬後橫躺在小徑上。

     &ldquo淘氣鬼!&rdquo我說時摩挲她的頭發。

    她倔頭倔腦地搖搖頭,她不喜歡我的手碰她;當我俯身親她,她身子往後縮,莊重地伸手給我。

     &ldquo你在這裡不高興嗎?不快活嗎?&rdquo &ldquo沒這事。

    &rdquo 她沒有想過,她原來該在其他地方生活,洗衣服、鋤地裡野草;而今,當我看到她專心緻志伏在一本厚書上,或攀樹往上爬時,我驕傲地對自己說:是我造就了她。

    我聽到安托納的笑聲,心跳得更歡了,我想:他的生命是我給的,他的世界是我給的。

     安托納愛生活,愛世界;他愛花園、湖泊、春晨、夏夜,還愛圖畫、書籍、音樂;到了十六歲,幾乎跟他的教師一樣有學問;他吟詩作歌,一邊拉琴,一邊高唱。

    他狩獵、騎馬比武、競技,進行這些劇烈活動時同樣興緻勃勃。

    我不敢禁止他這樣做,但是看到他從懸崖縱身跳入湖内,或者躍至一匹野馬背上,我嘴裡的唾沫也幹了。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維拉莫薩的圖書館讀書,貝娅特麗絲走了進來,疾步走到我面前。

    我十分驚奇,以往我不叫她,她決不會來跟我說話。

    她臉色非常蒼白。

     &ldquo出什麼事了?&rdquo 她雙手緊緊抓住長裙,神情仿佛在跟某個令她窒息的東西掙紮;她終于開口說: &ldquo安托納快淹死了。

    &rdquo 我朝門口跑去。

    她嗫嚅地說: &ldquo他要遊過湖去,他回不來了。

    我&hellip&hellip我沒能救他。

    &rdquo 不到一分鐘我便到了岸邊,衣服早脫了,我跳下湖;天還亮,我立刻看到湖中心有一個黑點。

    他仰躺在水面上,看到我,呻吟一聲,閉上了眼睛。

     他昏昏沉沉地被我帶上了河邊;我讓他平躺在我的外衣上,用力撫摩他的全身,感覺雙手的熱氣滲進他的皮膚,感覺在我的手心下他年輕的肌肉、柔軟的皮膚、脆弱的骨骼,我像是在給他塑造一個嶄新的肉體。

    我急切地想:我将永遠在你身邊給你祛邪消災。

    我溫情脈脈地把我的孩子抱在懷裡,我已經給了他兩次生命。

     貝娅特麗絲站在門檻上,身子挺直地一動不動,淚珠撲簌簌滾下來。

     &ldquo他救活了,&rdquo我說,&ldquo不要哭啦。

    &rdquo &ldquo我看到他救活了。

    &rdquo她說。

     她瞧着我,眼裡含有恨意。

     我把安托納放在他自己床上。

    貝娅特麗絲跟在我後面,安托納睜開眼睛,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ldquo我沒能遊過湖去,&rdquo他說。

     貝娅特麗絲俯身對着他: &ldquo你明天會遊過去的,&rdquo她說話口氣激動。

     &ldquo不行,&rdquo我說,&ldquo你們瘋了嗎?&rdquo 現在是我俯身對着他: &ldquo向我起誓,你不再試了。

    &rdquo &ldquo哦!爸爸。

    &rdquo &ldquo向我起誓。

    以我為你做的一切,以你對我的愛,向我起誓。

    &rdquo &ldquo好吧,&rdquo他說,&ldquo我向你起誓。

    &rdquo 他又閉上了眼睛。

    貝娅特麗絲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房間。

    我留在床邊,長時間凝視着我疼愛的孩子,凝視他潤滑的面頰、新鮮的眼皮、臉。

    我把他救活了,但是我沒能使他遊過湖去。

    貝娅特麗絲可能哭得有道理。

    我突然不安地想:&ldquo他聽我的話還會聽多久?&rdquo 在柏樹和紫杉下,在玫瑰花壇上,夏天在顫抖;它的亮光映照在大理石承水盤的水面上,它的聲音盤繞在絲綢長裙的褶裥裡,它的氣味散發在埃利亞娜金色耀眼的胸前。

    綠蔭叢中傳來四弦琴的琴聲,打破了寂靜;在同一個時刻,每個水池中心噴出一束束水花。

     &ldquo哦!&rdquo 沿着欄杆傳過來一陣嘈雜聲,婦女在鼓掌。

    從灼熱的大地中心,細細的水晶柱射向天空;一池池死水起了漣漪,它們複活了;這是些流動的清水。

     &ldquo哦!&rdquo埃利亞娜說,她的香氣向我臉上襲來,&ldquo您真是個了不起的魔術師!&rdquo &ldquo啊,什麼?&rdquo我說,&ldquo這是噴泉。

    &rdquo 假山石上的水一級級往下落,它在咕咕叫,它在歡笑,引起我心中一聲聲清脆的回響:噴泉! &ldquo瀑布!比昂加,瞧瀑布!&rdquo 安托納手按在少婦豐腴的肩上;我向他這張神采飛揚的臉瞅了一眼,惡意的微笑不見了。

    我的傑作不是這些引人發笑的噴泉,而是我創造了這個生命,這個歡樂。

    安托納是個美男子,眼睛灼灼發光像他的母親,他還有福斯卡家族高傲軒昂的側影。

    他不及上幾個世紀的男子那樣健壯,但是他的身子敏捷柔軟。

    他撫摸的是一個馴順的肩膀,他對着歡樂的流泉聲微笑,這是一個令人陶醉的日子。

     &ldquo爸爸,&rdquo他說,&ldquo我還有時間打一場網球嗎?&rdquo 我笑了。

     &ldquo誰在安排你的時間?&rdquo &ldquo裡維爾的使臣不是等着我們嗎?&rdquo 我看了看天邊,藍色天空開始暗了,不久将與玫瑰色大地混同一色。

    我想:他隻有那麼幾個夏天可活,他會讓這個美麗的夜晚虛度嗎? &ldquo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接待他們?&rdquo &ldquo當然願意。

    &rdquo 年輕的臉變得嚴峻了。

     &ldquo我還求您一件事。

    &rdquo &ldquo一定答應。

    &rdquo &ldquo讓我單獨接待他們。

    &rdquo 我折下一小條柏樹枝,用手指掐成兩段。

     &ldquo單獨接待?為什麼?&rdquo 安托納臉紅了一紅。

     &ldquo您說過讓我掌權。

    但是您一直不許我做任何決定。

    難道隻是說說的嗎?&rdquo 我抿住嘴。

    萬裡晴空頃刻像風暴天那樣烏雲密布:我說: &ldquo你還缺乏經驗。

    &rdquo &ldquo我要等到二百歲嗎?&rdquo 他眼中閃耀的光芒跟唐克雷德的一樣。

    我把手按在他的肩上。

     &ldquo我非常樂意把權力移交給你,權力是壓在我身上的重擔。

    但是相信我,它隻會給你帶來煩惱。

    &rdquo &ldquo這恰是我希望的,&rdquo安托納毫不讓步地說。

     &ldquo我希望你幸福,&rdquo我說,&ldquo一個人能想望的一切你不都有了嗎?&rdquo &ldquo您給了我一切,又不許我使用這一切來做些事,這有什麼意義呢?爸爸,&rdquo他急躁地說,&ldquo您自己就決不會接受這樣的人生。

    他們教我學習推理,學習思考,假若我該盲目聽從您的主意,推理思考又有什麼意義呢?我鍛煉體魄隻是為了騎馬打獵?&rdquo &ldquo我知道,&rdquo我說,&ldquo你要這一切能有所作為。

    &rdquo &ldquo是的。

    &rdquo 怎麼跟他說呢:人沒法有所作為。

    宮殿、引水渠、新房屋、城堡、征服的城市,這一切都是烏有之物。

    他會睜開兩隻明亮的眼睛,說:我看見這些東西,它們是存在的。

    可能對他是存在的。

    我把折斷的樹枝扔在地上。

    我給他全部的愛也沒法幫他有所作為。

     &ldquo照你的意思辦吧,&rdquo我說。

     他的臉轉嗔為喜。

     &ldquo謝謝,爸爸!&rdquo 他跑開了。

    他的白色緊身衣在紫杉的繁枝密葉中閃閃發亮。

    現在,他要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裡,他的幼稚笨拙的手裡;但是把一個人的生命關在溫室裡,躲過風風雨雨加以培育,行嗎?與外界隔離,受繩子束縛,生命會失去它的光彩和芬芳。

    他三步兩縱登上樓梯,消失在屋子裡。

    他穿過大理石前廳,我是再也看不見他了。

    我想:&ldquo總有一天一切都會一樣的,但是他已不在人世了:&rdquo在同樣的天空下,将是同樣陰郁的樹木,同樣空虛的笑聲和水聲,可是,不論在大地上,天空中,水面上,安托納留不下一點最細微的痕迹。

     埃利亞娜朝我走過來,挽了我的胳臂。

     &ldquo下去看瀑布。

    &rdquo &ldquo我不去。

    &rdquo 我轉身走向别墅。

    我需要看見貝娅特麗絲;隻有對她一個人,我才能說話和微笑,而不緻立即想到有朝一日她也會死的。

     我推開圖書館的門。

    她坐在橡木桌的一端讀書。

    我默默望着她聚精會神的側影。

    她在讀書,我對她是不存在的。

    她平整的長裙,光潔的皮膚,黑頭發像一身盔甲那樣堅硬發亮。

    我走近去: &ldquo總是那麼好學不倦?&rdquo 她擡起眼睛,一點不驚訝;要她手足無措是困難的。

     &ldquo有那麼多的書。

    &rdquo &ldquo太多又太少。

    &rdquo 成千份手稿堆在書架上,都是些疑問,都是些問題,要等待幾世紀才能知道答案。

    她何必堅持這種無望的探索呢? &ldquo您的眼睛累了。

    還不如來欣賞我的噴泉。

    &rdquo &ldquo我今天夜裡去,那時花園沒有人。

    &rdquo 她用手背理一理手稿紙。

    她等着我走開,我又找不到話跟她說。

    可是她需要有人指導,比起所有這些未完成的作品,我能給她更好的幫助。

    但是她堅持不要求的東西又怎麼樣給她呢? &ldquo您的書就不能放下嗎?我有東西給您看。

    &rdquo 最後總是由我提出要求。

     她一言不發站了起來,笑了一笑,一聲短促的笑,連眼睛也沒有亮一亮。

    她五官線條那麼生硬,臉又那麼瘦削,誰都覺得她長得醜。

    安托納覺得她長得醜。

    我們默默地穿過幾條長走廊,我打開一扇門。

     &ldquo您看。

    &rdquo 房間内一股灰塵和生姜的氣味,在這座新蓋的别墅内,這是一股奇異的過去的氣味。

    帷幕是拉上的,橙黃的日光映照着幾隻上鎖的箱子、幾捆卷攏的地毯、一堆堆綢緞绫羅。

     &ldquo這是從塞浦路斯運來的貨物,&rdquo我說,&ldquo今天早晨到的。

    &rdquo 我打開一隻箱子,金銀财寶晶瑩奪目。

     &ldquo您挑吧。

    &rdquo &ldquo挑什麼?&rdquo她說。

     &ldquo您愛什麼就挑什麼。

    看這些腰帶,這些項鍊。

    用這塊紅色絲料子做件長裙,您不喜歡嗎?&rdquo 她手伸進箱子,珠寶和戗金紋章叮叮當當。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我一樣不要。

    &rdquo &ldquo戴了這些珠寶您才美呢。

    &rdquo 她輕蔑地把手中的項鍊一扔。

     &ldquo您不願意讨人喜歡?&rdquo我說。

     她眼裡閃過一道光: &ldquo我願意用我本來的樣子讨人喜歡。

    &rdquo 我關上箱子。

    她說得對。

    有什麼意義呢?她現在衣着樸素大方,臉上不施脂粉,頭發束在一隻網套内,正是這個樣子她才叫我喜歡的。

     &ldquo那麼,在這些地毯中選一塊,布置您的房間。

    &rdquo &ldquo我不需要。

    &rdquo &ldquo那您需要什麼?&rdquo我不耐煩地說。

     &ldquo我不喜歡奢侈。

    &rdquo她說。

     我抓住她的胳膊。

    我想把指甲掐進她的皮膚。

    二十二歲!她評判,她決定,她在這個世界像在自己家裡,仿佛住了幾個世紀似的。

    她在評判我。

     &ldquo來吧。

    &rdquo我說。

     我帶她上花壇。

    熱氣消退了,噴泉在歌唱。

     &ldquo我也不喜歡奢侈,&rdquo我說,&ldquo我為安托納才蓋了這座别墅。

    &rdquo 貝娅特麗絲把手放在曬得發熱的石欄杆上。

     &ldquo太大了。

    &rdquo &ldquo為什麼太大?這是沒有标準的。

    &rdquo &ldquo浪費錢。

    &rdquo &ldquo為什麼不把錢浪費掉?您以為錢可以用來幹嗎?&rdquo &ldquo您從前不總是這樣想的吧,&rdquo她說。

     &ldquo這話倒也說得是。

    &rdquo我說。

     我從前借錢給呢絨商,卡莫納的資産階級積攢了财富;一部分人勤奮工作是為了富上加富,另一部分人在荒淫無度的生活中浪費生命。

    從前卡莫納的風氣清苦淳樸;而今,每夜街上發生格鬥,做丈夫的拿了匕首為遭到奸污的妻子複仇,做父親的為受到誘騙的女兒雪恥;他們生了那麼多孩子,到頭來個個變得貧窮不堪。

    我蓋醫院,人的壽命長了,最終還是要死的。

    現在卡莫納有二十萬居民,可是并不比從前幸福與善良。

    人多了,但每個人還是孤零零地體驗自己的憂苦與歡樂。

    古老的城牆内隻生活着兩萬居民時,卡莫納照樣也是滿滿的。

     我突然說: &ldquo告訴我,有二十萬人是不是比有兩萬人好?受益的是誰?&rdquo 她沉吟半晌說: &ldquo這問題真怪。

    &rdquo &ldquo對我來說,問題就是這樣提出來的。

    &rdquo &ldquo啊!對您可能是這樣。

    &rdquo 她茫茫然望着天涯,她離我非常遙遠,我嘴裡有一種苦味,以前隻有在她身邊時我才感到的苦味。

    空中閃閃忽忽一大群金黃色斑點,我可以這麼想:她跟這些朝生暮死的小蟲子沒有兩樣;但是她跟我一樣充滿活力,一樣真實;對她來說,她的須臾人生比我這麼一個命運具有更重的分量。

    我們久久地望着瀑布不出一聲,這種不動而又流逝的垂簾,從假山石上滾下來,水花四濺;總是相同的水花,又各不一樣。

     突然,安托納出現在石階上,貝娅特麗絲眼睛裡燃起了一團火。

    為什麼她看到安托納會有這樣的熱情?安托納并不愛她。

     &ldquo這些流亡者要求什麼?&rdquo我說。

     安托納望我一眼,神情嚴肅,喉嚨裡有樣東西起伏不停。

     &ldquo要我們幫助他們入侵裡維爾。

    &rdquo &ldquo啊?你怎麼回答?&rdquo &ldquo我發誓說,一個月内裡維爾便是我們的了。

    &rdquo 一陣靜默。

     &ldquo不,&rdquo我說,&ldquo這類戰争我們不應該再參加了。

    &rdquo &ldquo好吧,又是您做主,&rdquo安托納粗暴地說,&ldquo告訴我實話,卡莫納永遠不會由我來統治,是嗎?&rdquo 我仰望靜止不動的天空。

    時間停止過一回。

    他拔出匕首,我把他殺了;這一個也在祈望我死。

     &ldquo你願意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打一仗?&rdquo &ldquo啊,&rdquo安托納說,&ldquo我們還要在您的和平生活中消沉多久?&rdquo &ldquo為了獲得這樣的和平,費了我多少時間和心血,&rdquo我說。

     &ldquo這種和平有什麼用?&rdquo 噴泉在唱它愚蠢的歌。

    如果它們不能再叫安托納賞心悅目,它們有什麼用呢? &ldquo我們過和平的生活,&rdquo安托納又說,&ldquo我們的全部曆史都包括在這幾個字内了。

    米蘭的幾次革命,那不勒斯的幾次戰争,托斯卡納幾個城池的叛亂,我們都置身事外。

    這一切在意大利境内發生時,卡莫納就像不存在似的。

    如果我們隻是像個大蘑菇似的,插在自己這塊山地上,我們的财富、我們的文化、我們的聰明才智有什麼意義呢?&rdquo &ldquo我知道。

    &rdquo我說。

     我知道很久了。

     &ldquo那麼戰争有什麼用呢?&rdquo &ldquo您怎麼能提出這樣的問題?&rdquo安托納說,&ldquo我們會有一個港口,幾條通往海口的道路。

    卡莫納将與佛羅倫薩并駕齊驅。

    &rdquo &ldquo裡維爾一度是我們的,&rdquo我說。

     &ldquo這次我們再不放手了。

    &rdquo &ldquo曼佐尼家族很有勢力,&rdquo我說,&ldquo流亡者在裡維爾城裡找不到策應的人。

    &rdquo &ldquo他們會得到安茹公爵的支持,&rdquo安托納說。

     我一時心血上湧。

     &ldquo我們不要把法國人引進來。

    &rdquo &ldquo為什麼?以前有人把他們引進來過。

    以後還會有人把他們引進來,還可能是為了反對我們呢。

    &rdquo &ldquo要是這樣,不久就沒有意大利了。

    &rdquo我說。

     我把手按在安托納的肩上。

     &ldquo我們不及上幾個世紀那麼強大啦。

    以前我們稱為野蠻人的國家正在發展壯大;法國、德國都貪圖我們的财富。

    相信我,我們唯一的救星是團結,是和平。

    如果我們要意大利奮起抵抗威脅着它的各種入侵,我們應該鞏固與佛羅倫薩的聯盟,跟威尼斯、米蘭訂立盟約,依靠瑞士的兵力。

    如果每個城邦抱着自私的野心頑固不化,意大利就完了。

    &rdquo &ldquo這件事您解釋過一百遍了,&rdquo安托納固執地說。

     他又憤憤地加上一句: &ldquo但是我們隻有同意退居幕後,佛羅倫薩才與我們保持聯盟。

    &rdquo &ldquo那又怎麼樣呢?&ldquo我說。

     &ldquo您為卡莫納的榮譽做過那麼多的貢獻,如今竟會對這種事忍氣吞聲?&rdquo &ldquo與意大利的生死存亡相比,卡莫納的榮譽算不了什麼。

    &rdquo &ldquo我不在乎意大利,&rdquo安托納說,&ldquo卡莫納才是我的祖國。

    &rdquo &ldquo這是一個普通的城邦,&rdquo我說,&ldquo城邦有的是!&rdquo &ldquo您說的真是您的心裡話?&rdquo &ldquo是我的心裡話。

    &rdquo &ldquo那麼,您怎麼還敢統治呢?&rdquo安托納激動地說,&ldquo您怎麼能和我們共事呢?您是自己城裡的一個陌生人。

    &rdquo 我凝視他,一聲不響。

    一個陌生人。

    他說得對。

    我不再是這裡的人了。

    他隻能以他這顆會死的心來度量卡莫納。

    他愛卡莫納。

    我沒有權力阻止他去履行人的命運,對這種命運我是無能為力的。

     &ldquo你說得對,&rdquo我說,&ldquo今天開始,由你統治卡莫納。

    &rdquo 我挽了貝娅特麗絲的手臂,挾着她朝瀑布走去。

    在我身後,安托納遲疑不決的聲音在喊:&ldquo爸爸。

    &rdquo但是我沒有回轉身。

    我挨着貝娅特麗絲在一張石凳上坐下。

     &ldquo我料到這事會來的,&rdquo我說。

     &ldquo我理解安托納,&rdquo她帶着挑釁的口吻說。

     &ldquo您愛他?&rdquo我突然問了一句。

     她的眼皮眨了起來。

     &ldquo您知道得很清楚。

    &rdquo &ldquo貝娅特麗絲,&rdquo我說,&ldquo他決不會愛您的。

    &rdquo &ldquo但是我愛他。

    &rdquo &ldquo忘了他吧。

    您生來不是為了受苦的。

    &rdquo &ldquo我不怕受苦。

    &rdquo &ldquo多麼愚蠢的驕傲!&rdquo我憤怒地說。

     安托納自尋煩惱,而她又愛好受苦。

    他們中了什麼邪了? &ldquo您小時候,禁止您玩什麼,您偏愛玩什麼,就不想改一改了嗎?人家不能給您的東西您就是要,這又是為什麼呢?&rdquo &ldquo我什麼都沒要。

    &rdquo &ldquo您一切都有了,&rdquo我說,&ldquo這個世界是這麼遼闊;如果您願意,它是您的。

    &rdquo &ldquo我什麼都不需要。

    &rdquo 她身子挺得直直的,有點僵硬,兩隻手平放在膝蓋上,我想她确是什麼都不需要;不論滿足還是失望,她永遠隻是她自己。

     我抓住她的手腕,她驚奇地望了我一眼。

     &ldquo把安托納忘了吧。

    做我的妻子。

    您不知道我愛您?&rdquo &ldquo您?&rdquo &ldquo您以為我不能愛?&rdquo 她把手抽了回去。

     &ldquo我不知道。

    &rdquo &ldquo您為什麼厭惡我?&rdquo我說。

     &ldquo我沒有厭惡您。

    &rdquo &ldquo我叫您害怕?您把我當做魔鬼。

    &rdquo &ldquo不。

    您不是魔鬼,我也不信有魔鬼。

    &rdquo 她猶豫了。

     &ldquo怎麼啦?&rdquo &ldquo您不是人,&rdquo她突然粗暴地說。

     她盯住我看。

     &ldquo您是個死人。

    &rdquo 我抓住她的肩膀,真想把她捏成粉末。

    一刹那,我在她的眼睛深處看到了自己&mdash&mdash一個死人。

    像沒有冬天、沒有鮮花的松柏一樣死。

    我松開手,一言不發走開了。

    她留在石凳上不動,她想到安托納,安托納想到戰争。

    我又是孤零零一個人。

     幾星期後,安托納得到安茹公爵的幫助,攻下了裡維爾,他在沖鋒時受了傷。

    卡莫納正在籌備祝捷典禮,安托納已經被轉送到維拉那,我趕到那裡。

    我看到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瘦骨嶙峋,肚子上打了個窟窿。

     &ldquo爸爸,&rdquo他笑着說,&ldquo您為我感到驕傲嗎?&rdquo &ldquo是的。

    &rdquo我說。

     我也在微笑,但是我胸中卻有一座火山在噴滾燙的岩漿。

    隻不過肚子上有個窟窿,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希望和愛就這樣毀了。

     &ldquo在卡莫納,他們為我感到驕傲嗎?&rdquo &ldquo在意大利,還沒有哪個節日,比即将慶祝你凱旋的那些節日更壯麗。

    &rdquo &ldquo如果我死了,&rdquo他說,&ldquo把我的死訊瞞住,到慶祝結束後宣布。

    節日多美!&rdquo &ldquo我答應你。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