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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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瓶該死的藥叫我當上乞丐的。
&rdquo &ldquo怎麼一回事？&rdquo &ldquo我父親是個聰明人。
他把瓶子藏到閣樓上，沒有再動。
臨死時，他向我洩露了這個秘密，但是勸我也别碰。
我那時二十歲，既然命運要我青春常駐，我還愁什麼？我盤賣了父親的店，揮霍了他的家财。
我每天對自己說：&lsquo明天我把它喝下去。
&rsquo&rdquo &ldquo而你沒有喝？&rdquo我說。
&ldquo我窮了，就沒敢喝。
我人也老了，接着身子也殘廢了。
我老是說，臨死前喝。
剛才我躲在茅屋角落裡，你的衛兵找到我時，我還是沒有喝。
&rdquo &ldquo現在還有時間，&rdquo我說。
他搖搖頭。
&ldquo我怕死。
但是一個過不完的生命，這太長啦！&rdquo 卡特琳把一隻小木籠放在桌上，坐回原處一聲不出。
&ldquo你仔細看，&rdquo老頭兒說。
他打開瓶塞，在掌心倒了幾滴液體，抓住老鼠。
老鼠吱地叫了一聲，把嘴伸進綠液中。
&ldquo這是毒藥，&rdquo我說。
老鼠躺在老人掌心，毫無生氣，好像受到雷殛似的。
&ldquo等一會兒。
&rdquo 我們等着。
突然，僵死的小身子又開始蠕動了。
&ldquo它那時是睡熟了，&rdquo我說。
&ldquo現在，&rdquo巴托洛梅奧說，&ldquo扭斷它的脖子。
&rdquo &ldquo不。
&rdquo卡特琳說。
他把老鼠放在我的掌上。
有熱氣，活的。
&ldquo扭斷它的脖子。
&rdquo 我猛地用手一捏，這些骨頭格格響。
我把屍體扔在桌上。
&ldquo好了。
&rdquo &ldquo你看着，你看着，&rdquo巴托洛梅奧說。
有那麼一會兒，老鼠側身躺着一動不動。
後來，它又站了起來，開始跑步越過桌子。
&ldquo它那時是死的，&rdquo我說。
&ldquo它今後再也不會死了。
&rdquo &ldquo雷蒙，把他趕出去，這是個巫師。
&rdquo卡特琳說。
我抓住老人的肩膀。
&ldquo把整瓶都喝下去嗎？&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我會老嗎？&rdquo &ldquo不會。
&rdquo &ldquo把他趕出去。
&rdquo卡特琳說。
我望着老頭兒，半信半疑。
&ldquo要是你對我說的是假話，你知道等着你的命運是什麼嗎？&rdquo 他低下頭： &ldquo要是我對你說的不是假話，你讓我活命嗎？&rdquo &ldquo好吧，成全你，&rdquo我說。
我喊： &ldquo羅傑。
&rdquo &ldquo大人？&rdquo &ldquo看住這個人。
&rdquo 門又關上了，我朝桌子走去，伸出手。
&ldquo雷蒙，你不要喝！&rdquo卡特琳說。
&ldquo他沒有騙我，&rdquo我說，&ldquo他有什麼理由要騙我呢？&rdquo &ldquo啊！他就是在騙你，&rdquo她說。
我對她望了一眼，手又落了下來。
她激動地說： &ldquo基督要懲罰當面嘲笑他的那個猶太人時，他就是說要判他永遠活下去。
&rdquo 我沒有回答。
我想：&ldquo我今後可以做多少事啊！&rdquo我抓起瓶子。
卡特琳用手捂住臉孔。
&ldquo卡特琳。
&rdquo 我環顧四周。
我再也不會用同樣的眼光來看這個房間了。
&ldquo卡特琳，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門打開。
&rdquo &ldquo不要喝，&rdquo她說。
&ldquo如果我死了，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rdquo 我把瓶子湊到嘴邊。
我睜開眼睛，天已大亮了，屋裡擠滿了人。
&ldquo什麼事？&rdquo 我一臂撐起身子，頭沉沉的。
卡特琳站在我的床頭，兩眼直愣愣望着我。
&ldquo什麼事？&rdquo &ldquo你在床上已經躺了四天，全身冰涼像個死人，&rdquo羅傑說。
他也顯得驚慌不安。
&ldquo四天！&rdquo 我跳了起來。
&ldquo巴托洛梅奧在哪兒？&rdquo &ldquo我在這裡。
&rdquo 老頭兒走近來望了我一眼，面帶怨恨的表情。
&ldquo你叫我好怕啊！&rdquo 我抓住他的胳膊，帶到門框裡。
&ldquo成了嗎？&rdquo &ldquo成了。
&rdquo &ldquo我不會死了？&rdquo &ldquo不會死了。
你想死也死不成了。
&rdquo 他開始大笑，揮舞雙手。
&ldquo過不完的時間，&rdquo他說，&ldquo過不完的時間呀！&rdquo &ldquo我的鬥篷，快。
&rdquo &ldquo您要出去？&rdquo約翰說，&ldquo我去通知衛隊。
&rdquo &ldquo不。
不要衛隊。
&rdquo &ldquo這太大意了，&rdquo羅傑說，&ldquo城裡不太平。
&rdquo 他轉過目光。
&ldquo壕溝裡傳來的訴苦聲，日夜不斷，叫人聽不下去。
&rdquo 我在門前停下： &ldquo發生了騷亂?&rdquo &ldquo還不至于。
但是每天晚上，都有人試圖把糧食扔到城牆外面。
有人在糧倉偷了幾袋麥子。
有人口出怨言。
&rdquo &ldquo誰口出怨言，就給誰二十下鞭子，&rdquo我說，&ldquo到了晚上，誰在城牆上被抓住，就把誰吊死。
&rdquo 卡特琳臉色陡變，沖着我走前一步： &ldquo你再不願意讓他們回家啦？&rdquo &ldquo啊！别提了，&rdquo我不耐煩地說。
&ldquo你跟我說過：&lsquo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門打開。
&rsquo&rdquo &ldquo但是我沒有死。
&rdquo 我對她紅腫的眼睛、幹癟的腮幫看了一眼。
她為什麼那麼悲哀？他們為什麼顯得那麼悲哀？我内心卻歡喜若狂。
我走過玫瑰色廣場。
一切沒有變化：同樣的沉默，同樣的小鋪子，門窗用笨重的木闆堵得死死的。
可是一切像黎明那樣新鮮，這是大晴天的黎明，甯靜而又灰白。
我望了一眼紅彤彤的太陽，高懸在棉絮般的天空，我微笑了，我好似能夠去采摘雲絮中這個輝煌歡樂的大圓球。
我探手可以碰到天，我覺得未來是我的天下。
&ldquo平安無事？一切正常？&rdquo &ldquo一切正常。
&rdquo哨兵說。
我走上了巡查道。
山上岩石裸露，壕溝裡沒有一點火光，沒有一根草。
&ldquo他們都是會死的。
&rdquo我一隻手按在石頭雉堞上，覺得自己比石頭還堅硬。
我向他們要求些什麼？十年，半個世紀。
一年算得了什麼？一個世紀算得了什麼？我想：&ldquo他們生來就是要死的。
&rdquo我俯身下望。
熱那亞人也是要死的，這是些繞着營帳轉悠的黑色小螞蟻。
但是卡莫納不會死。
四邊八個高聳入雲的塔樓，卡莫納屹立在燦爛陽光下，永無盡日，一天比一天壯大，一天比一天美麗。
它将侵入平原地帶，将統治整個托斯卡納。
我兩眼盯住橫卧在天邊、起伏綿延的山脊。
我想：&ldquo世界在這後面。
&rdquo我心中有什麼東西爆炸了。
冬天過了。
篝火已經熄滅，呻吟已經停止。
初春乍暖的天氣，一陣陣屍首腐爛的臭味随風飄至卡莫納。
我嗅在鼻裡毫不恐懼。
我知道，從壕溝裡散發出緻命的瘟疫，将會感染熱那亞人的營地。
他們的頭發會脫落，肢體會紅腫，血液會發紫，他們會死。
當查理·馬拉泰斯塔帶了軍隊出現在山峰上，熱那亞人急急忙忙收營拔寨，不戰而逃。
大車尾随雇傭軍而來，滿載着一袋袋面粉、大塊的肉、裝滿羊皮囊的酒。
各個廣場火光通明，凱旋聲響徹全城。
人們在街頭相互擁抱。
卡特琳雙臂緊緊摟住唐克雷德，她四年來第一次笑了。
晚上有一個盛大的宴會。
馬拉泰斯塔坐在卡特琳右首，喝酒談笑，躊躇滿志。
我也是，感到酒的熱氣順着血管流轉，内心充滿喜悅，但是這種喜悅跟其他人的不一樣，它又硬又黑，像一塊石頭壓在我心上。
我想：&ldquo這僅僅是個開始。
&rdquo宴會結束後，我領馬拉泰斯塔到珠寶廳，把商定的銀錢如數算給他。
&ldquo現在，&rdquo我說，&ldquo去追擊熱那亞人，直搗與我們土地毗鄰的城堡和城市，您願意幹嗎？&rdquo 他笑了一笑。
&ldquo您的箱子空了。
&rdquo &ldquo明天會滿的。
&rdquo 天一亮，我派了幾個傳令官曉谕全城，每人要在天黑前把自己所有的金銀财寶獻上來，否則處死。
有人對我說，許多人有怨言，但是沒有人敢于反抗。
日落時刻，一堆堆珠寶放在箱子裡。
我把這些财富分為三份。
一份交給軍需官，去籌買小麥；一份給呢絨商，去采購羊毛。
我把第三隻箱子指給馬拉泰斯塔看：&ldquo 我還可以挽留貴方軍隊為我服務幾個月？&rdquo 他把手伸進熠熠發光的珠寶堆。
&ldquo好幾個月。
&rdquo &ldquo幾個月？&rdquo &ldquo這要看戰争的收獲有多大，&rdquo他說，又笑了一笑，&ldquo也要看我的興緻好不好。
&rdquo 他漫不經心地讓珠寶在指縫間簌簌往下落，我不耐煩地望着他。
每顆珍珠、每粒鑽石，是今後秋收的種子，是保衛我們疆土的一座城堡，是從熱那亞人手中奪取的一塊土地。
我召集專家，他們整夜在清點我的财富，我和馬拉泰斯塔商妥每人每天固定的雇傭費。
于是我叫卡莫納人集合在宮前的廣場上，向他們發表演說： &ldquo你們家裡再也看不到女人，你們糧倉再也沒有小麥。
讓我們去收割熱那亞人的麥子，把他們的女兒帶回家來。
&rdquo 我還說，聖母在我夢中顯過靈，她答應我，在卡莫納能夠跟熱那亞、佛羅倫薩并駕齊驅以前，我頭上不會掉落一根毫發。
青年又穿上了盔甲。
他們的腮幫癟的，眼睛眍的，形容憔悴，可是，饑荒雖則損壞了他們的軀體，也磨煉了他們的靈魂，他們跟随我毫無怨言。
為了提高他們的勇氣，我指給他們看熱那亞人的紫醬色屍體，橫七豎八地沿壕溝躺着。
馬拉泰斯塔的軍士容光煥發，兩腮豐滿，肩膀厚實，在我們眼裡簡直是一群天兵天将。
雇傭兵隊長随心所欲地指揮他們，有時沒必要地延長休整時間，有時愛在月光下馳騁就兼程倍道。
他不去窮追潰退的熱那亞人，借口說他遇到的盡是些瀕死的和已死的敵人，提不起精神，而要去攻占蒙特費蒂城堡。
在那次戰役中，他耽誤了一個白天，犧牲了幾名将官。
我責怪他浪費時間和生命，他昂然回答我： &ldquo我高興怎麼打就怎麼打。
&rdquo 熱那亞人利用我們留給他們的喘息機會，避開交鋒，躲進了維拉那。
這是一座防衛森嚴的城市，四周城牆堅不可摧。
馬拉泰斯塔于是宣布，我們應該放棄這次攻城。
我要求他耐心等待一個晚上。
在維拉那城門的兩側，有一條地下水道，把各處的水聚集在城牆腳下，通過一條引水渠引入城内。
沒有人能夠進入這條地下水道而不被淹死。
我對誰都沒有洩露自己的計劃。
我隻是命令幾名副官埋伏在西暗道上，自己卸下盔甲，鑽入黑暗的隧道。
起初，我還可以呼吸到聚積在拱頂下淡而無味的空氣，後來拱頂低了下來，石頭與水之間已無空隙。
我遲疑了。
流水湍急。
如果我再往前走，可能沒有氣力遊回到有亮光的地方。
&ldquo要是那個老頭兒說的是假話？&rdquo我想。
在我前面，在我身後，漆黑一團，除了水的流淌聽不到其他聲音。
要是那個老頭兒說的是假話，我是個會死的人，死在今天或者死在明天，有什麼區别呢？我想：&ldquo現在，我就會知道了。
&rdquo我鑽了下去。
他說的是假話。
我腦門嗡嗡響，胸脯像給鉗子夾住。
我要死了，熱那亞人會把我浸泡的屍體扔去喂狗。
我竟會相信這種荒謬的故事？憤怒、刺骨的冷水使我透不過氣，我隻盼望這個彌留時刻早早結束，因為我老是死不了。
突然，我明白自己遊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會死；我一直遊到隧道出口。
不可能再懷疑了，我是真的不會死的。
我多麼願意下跪，感謝魔鬼或天主，但是哪兒有他們的行迹。
我看到的隻是彎月當空，四野寒氣逼人，肅靜一片。
城是空的。
我抵達西暗道，蹑步走至哨兵身後，一劍把他砍倒。
哨亭裡睡着兩個士兵。
第一個在睡夢中給我殺了，第二個剛一交手就喪了命。
我打開城門，軍隊偷襲進城，出其不意地屠殺了整個城防軍。
到了黎明，驚恐不安的市民發現他們已經換了主人。
半數男人作為囚犯，押到卡莫納，耕種我們的土地；随同他們也帶走了一群青春少女，給我們傳宗接代。
從維拉那，我們居高臨下，毫無困難地侵占了平原上的許多小鎮。
我在雨點般的箭矢下，沖鋒陷陣，身先士卒，我的部下都稱我為無敵英雄。
我希望乘勝奪取裡維爾港，這是熱那亞的藩屬，可以給卡莫納提供一個出海口。
但是馬拉泰斯塔突然做出決定，說他打仗打厭了，要帶了自己的隊伍離開。
我隻得撥轉馬頭，和馬拉泰斯塔并肩走上歸途。
我們在一條十字路口分道揚镳。
他前往羅馬去找尋新的冒險，我久久地目送這個人遠去，他在生活中漫無目的，像會死的人那樣随随便便安排自己的命運。
然後，我揮鞭朝卡莫納疾馳而去。
我不願再把城邦的前途掌握在雇傭兵手裡，決定自己建立一支軍隊。
我需要許多錢。
我征收重稅，頒布一項反奢侈法律，禁止男女有兩件以上粗呢長袍，不許佩戴任何首飾；貴族吃飯隻能用陶器或木頭做的碗盆；反抗者不是投入暗牢，便是在廣場上受車刑，并且财産充公。
我強迫男人在二十二歲前結婚，女人給城邦養兒育女。
耕地的、織布的、商人、貴族，一律要當兵。
我親自監督練兵，不久，我建立了一個連隊，然後兩個，然後十個。
同時，為了增加我們的财富，我鼓勵農商業發展，每年舉行一次盛大的貿易會，吸引外國商人來購買我們的小麥和呢料。
&ldquo這樣的生活要過多久？&rdquo唐克雷德說。
他的頭發像他母親，淺黃色的，有一張貪婪的嘴。
他恨我。
他不知道我不會死，但是他相信我有一種神藥，服了不害病不衰老。
&ldquo需要多久就多久，&rdquo我說。
&ldquo需要！&rdquo他說，&ldquo對什麼需要？對誰需要？&rdquo 一種看不到希望而郁積的怒氣使他的眼睛變得冷酷無情。
&ldquo我們已經跟錫耶納、比薩一樣富裕，但是除了婚禮和洗禮以外，不知道還有其他節日，穿得像個修士，住在修道院裡。
我是您的兒子，但日日夜夜要在一個粗魯的隊長命令下操練。
我和我的同伴沒有過上青春的年代便衰老了。
&rdquo &ldquo我們生活清苦，未來會給我們報答的，&rdquo我說。
&ldquo但是誰把您從我們身上偷去的歲月還給我們？&rdquo他說。
他瞧了我一眼： &ldquo我隻有一個生命。
&rdquo 我聳聳肩膀。
什麼是一個生命？ 三十年後，我有了一支全意大利最龐大、裝備最精良的軍隊。
我開始準備讨伐熱那亞，這時平原上掀起一場暴風雨。
雨水如注，下了一天一夜。
河水漲了，下城的道路淪為澤國，泥水直往房屋裡灌。
早晨，女人打掃污穢的地闆，男人神情沮喪，望着泥濘的廣場、塌陷的道路、洪水沖倒的長穗的麥子。
天空還是陰霾不開。
到了晚上，雨又下了，于是我懂得什麼樣的危機在威脅我們。
刻不容緩地，我派商人赴熱那亞，要他們去西西裡、撒丁島以及整個巴巴利地區收購小麥。
雨從春天下到夏天。
意大利境内，莊稼淹了，果樹砍了，秣草損壞了。
但是，到了秋末，卡莫納的糧倉又裝滿一袋袋糧食，這是我們雇了貨船從海外運來的。
我懷着吝啬的熱情，呼吸着它們的灰塵氣味。
最小的麥粒也是沉沉的。
我叫人蓋了幾座宮爐，每天早晨我親自秤了一百來次麥子，分發給面包師傅做麥面粉面包，分量也由我規定，免費赈濟窮人。
意大利全境缺少小麥，一公擔漲至三十六裡弗爾，麸皮價格不相上下。
一個冬天，佛羅倫薩死了四千人。
可是，卡莫納沒有從城裡趕走過一個窮人、一個殘廢者、一個外國人，還留下足夠的麥粒進行播種。
一三四八年春季最初幾天，意大利的田野是一片赤地，我們的平原上麥浪滾滾，在卡莫納的廣場上舉辦了一個貿易會。
我倚在城牆上，望着馬隊爬登山崗，想：&ldquo我征服了饑荒。
&rdquo 藍色的天空、節日的鬧聲從敞開的窗戶進來，卡特琳坐在路易絲旁邊刺繡。
我肩上馱了個小西吉斯蒙，奔跑在插滿巴旦杏花枝條的房間裡。
&ldquo小跑，&rdquo小孩喊，&ldquo大跑！&rdquo 我愛他，他比任何大人都跟我親近；他不知道他的日子屈指可數，不知道年、月、星期；他沉湎在一個沒有明天、也沒有結束的光彩奪目的日子裡&mdash&mdash一個永恒的開始，一個永恒的現實。
他的歡樂像天空一樣無窮無盡：&ldquo小跑！大跑！&rdquo我一邊跑一邊想：藍色的天空決不會消失，今後的春天比眼前的巴旦杏花還要紛纭繁盛。
我的歡樂永遠持續不已。
&ldquo但是，您為什麼要那麼早走？&rdquo卡特琳說，&ldquo等過了聖靈降臨節再走。
那邊天氣還冷。
&rdquo &ldquo我要走，&rdquo路易絲說，&ldquo我明天就走。
&rdquo &ldquo明天？您沒有想過嗎？屋子整理一下至少需要一個禮拜。
&rdquo &ldquo我要走，&rdquo路易絲說。
我走過去，好奇地望了望這張賭氣的小臉。
&ldquo為什麼？&rdquo 路易絲把針插在挂毯底布上。
&ldquo孩子需要換換空氣。
&rdquo &ldquo可是我看他們長得非常健康，&rdquo我說。
我擰一下西吉斯蒙的腿肚子，對坐在地毯上沐浴在陽光中的兩個小女孩笑笑。
&ldquo卡莫納的春天多美。
&rdquo &ldquo我要走，&rdquo路易絲說。
唐克雷德嘿地一笑： &ldquo她怕。
&rdquo &ldquo怕？&rdquo我說，&ldquo怕什麼？&rdquo &ldquo怕瘟疫，&rdquo唐克雷德說，&ldquo她是對的，您就是不應該讓外國商人進來。
&rdquo &ldquo多蠢，&rdquo我說，&ldquo羅馬、那不勒斯可遠着呢。
&rdquo &ldquo聽說在阿西西飛落了一大片蟲子，全身烏黑，八條腿，還長鉗子。
&rdquo路易絲說。
&ldquo在錫耶納附近，土地迸裂，還往外噴火！&rdquo我帶着嘲弄的口氣說。
我聳聳肩膀。
&ldquo你們要是相信這些流言蜚語，嘿！&rdquo 卡特琳轉身朝向羅傑，羅傑兩手放在肚子上假寐。
最近，他睡個沒完，身子發胖了。
&ldquo羅傑，您的意見怎麼樣？&rdquo &ldquo一個熱那亞商人跟我說，瘟疫已經蔓延到了阿西西，&rdquo他漠不關心地說。
&ldquo即使這是真的，它也到不了這裡，&rdquo我說，&ldquo這裡空氣像山區一樣幹淨。
&rdquo &ldquo當然啰，您，您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rdquo路易絲說。
&ldquo您的醫生是不是料到會有瘟疫？&rdquo唐克雷德說。
&ldquo唉！我親愛的兒子，他們一切都料到的，&rdquo我說。
我不懷好意地望他一眼： &ldquo我答應你，二十年後，我讓西吉斯蒙掌權。
&rdquo 他站了起來，砰的一聲把門在身後關上。
&ldquo你不要逼他太甚。
&rdquo卡特琳說。
我沒有回答。
她看我一眼，遲疑不決的。
&ldquo那些僧侶要求跟你談談，你不接見嗎？&rdquo &ldquo我不會讓這群亂民闖進卡莫納的，&rdquo我說。
&ldquo但是他們的意見你不應該拒絕聽，&rdquo卡特琳說。
&ldquo他們可能會告訴我們一些瘟疫的情況，&rdquo路易絲說。
我向羅傑做個手勢。
&ldquo好吧。
叫他們進來。
&rdquo 在哀鴻遍野的意大利，每個城市都有人奮然而起，狂熱地宣揚苦修。
聽了他們的傳道，商人放棄了店鋪，工藝匠放棄了作坊，農民放棄了田地，穿上了白色長袍，把臉罩在風帽裡；最窮的人身上裹了塊布。
他們赤着雙腳，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唱着聖歌，煽惑沿途居民參加他們的隊伍。
早晨，他們抵達卡莫納城下，我不許他們跨進城門。
那些帶頭的僧侶還是到了宮前。
他們跟在羅傑後面進來，穿了白色長袍。
&ldquo請坐，我的兄弟。
&rdquo我說。
那個小僧侶朝緞紋布罩的椅子走前一步，但是另一個伸手斷然把他攔住了。
&ldquo這沒用的。
&rdquo 我不客氣地望了望那個身高臉黑的僧侶，他站在我面前，兩手插在袖裡。
&ldquo這個人在評判我。
&rdquo我想。
&ldquo你們從哪兒來？&rdquo &ldquo佛羅倫薩，&rdquo小僧侶說，&ldquo我們在路上走了二十天。
&rdquo &ldquo你們有沒有聽說瘟疫已經蔓延到托斯卡納？&rdquo &ldquo天主！沒聽說！&rdquo小僧侶說。
我轉向路易絲： &ldquo您聽見了吧！&rdquo &ldquo我的神甫，這是真的嗎，佛羅倫薩在這次饑荒中餓死了四千人？&rdquo卡特琳說。
小僧侶點點頭。
&ldquo比四千還多，&rdquo他說，&ldquo我們吃過用霜凍的草做的面包。
&rdquo &ldquo我們也經曆過，&rdquo我說，&ldquo你們以前來過卡莫納嗎？&rdquo &ldquo來過一次。
快十年前的事了。
&rdquo &ldquo這是個美麗的城市，對嗎？&rdquo &ldquo這是個需要聽到天主聲音的城市。
&rdquo大僧侶高聲說。
所有的目光都向他轉過去。
我皺了下眉頭，冷冷地說： &ldquo我們這裡有神甫，每個禮拜天給我們講道，講得很好。
此外，卡莫納人禀性虔誠，生活清苦，他們中間沒有異端分子，也沒有傷風敗俗的人。
&rdquo &ldquo但是驕傲腐蝕了他們的心，&rdquo僧侶厲聲說，&ldquo他們不再關心靈魂的救贖。
你隻想到給他們創造世俗的财富，這些财富都是過眼煙雲。
你使他們度過饑荒，但是人并不隻靠面包生活。
你以為完成了大業，可是你做的一切都是空的。
&rdquo &ldquo都是空的？&rdquo我說。
我笑了起來。
&ldquo三十年前，卡莫納有兩萬人。
現在，人數增至五萬。
&rdquo &ldquo靈魂得救的又有多少呢？&rdquo僧侶說。
&ldquo我們與天主相安無事，&rdquo我氣沖沖地說，&ldquo我們決不需要說教，也不用迎神會。
把這些僧侶請出城去，&rdquo我對羅傑說，&ldquo把苦修士趕到平原上去。
&rdquo 僧侶默無一言，走了出去，路易絲和卡特琳也一句話不說。
那時，我也不敢肯定天堂是空的，但是我不為天堂操心；而大地不屬于天主。
大地是我的天下。
&ldquo爺爺，帶我去看猴兒，&rdquo西吉斯蒙說。
他拉住我的胳臂。
&ldquo我也去看猴兒，&rdquo另一個孫女說。
&ldquo不，&rdquo路易絲說，&ldquo我不許你們出去。
你們出去會染上瘟疫，你們會變得全身發黑，你們會死去。
&rdquo &ldquo不要跟他們胡謅。
&rdquo我不耐煩地說。
我把手按在卡特琳肩上： &ldquo跟我們一起上貿易會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下了山就得上山。
&rdquo &ldquo那當然！&rdquo &ldquo你忘了我是個老太婆了。
&rdquo &ldquo哪裡，&rdquo我說，&ldquo你不老。
&rdquo 她的臉貌一直沒有變：同樣怯生生的眼睛，同樣的微笑。
隻是好久以來，她顯得累了，腮幫虛腫發黃，嘴角有了皺紋。
&ldquo咱們慢慢走，&rdquo我說，&ldquo來吧。
&rdquo 我們從這條年代悠久的染坊街往下走。
小孩走在我們前面。
路的兩旁，藍指甲的工人把一絞絞羊毛浸入天藍色、绯紅色的染缸裡，石鋪的街面上流着紫色的水。
&ldquo啊！&rdquo我想，&ldquo我幾時能把這些舊房子拆掉？&rdquo &ldquo你要把這些窮人怎麼辦？&rdquo &ldquo我知道，&rdquo我說，&ldquo他們都會死的。
&rdquo 路的盡頭是貿易會的場址。
空氣中飄着丁香和蜂蜜的香味。
鼓聲、喇叭聲蓋過了商人的叫賣聲。
人群簇擁在擺滿呢絨、布匹、水果、香料、糕餅的攤子前。
婦女用手撫摸這些厚實的料子、纖巧的花邊。
小孩咬着蜂糕，木櫃上笨重的罐子裡流出葡萄酒，叫人不論肚裡還是心裡都是熱乎乎的。
我在廣場上走時，響起一陣歡呼聲：&ldquo福斯卡伯爵萬歲！&rdquo&ldquo卡特琳伯爵夫人萬歲！&rdquo一束玫瑰花落在我腳邊，一個男人脫下大衣扔在地上。
我征服了饑荒。
人們的歡樂都是我的功績。
孩子們歡喜若狂。
我順他們的意思在耍猴前站住了。
我給會舞蹈的熊喝彩，給穿了橫條衣拿大頂的賣藝人鼓掌。
西吉斯蒙一會兒拉我往右，一會兒拉我往左，毫不滿足。
&ldquo這裡，爺爺！這裡！&rdquo他指着一群閑人說。
他們饒有興趣地在觀看一場表演，是什麼我看不清楚。
我走近去，想擠進人群。
&ldquo不要走近去，大人，&rdquo一個人轉身對我說，神色張皇不安。
&ldquo發生什麼事？&rdquo 我開出一條道。
一個男人，無疑是一個外國商人，躺在地上，雙目緊閉。
&ldquo喂，你們等什麼，還不快把他送醫院？&rdquo我忍不住說。
他們望我一眼，默不作聲，沒有人動一幼。
&ldquo你們還等什麼？&rdquo我說，&ldquo把這人擡走。
&rdquo &ldquo我們怕，&rdquo另一個跟我說。
他伸臂擋住我的路。
&ldquo不要走近去。
&rdquo 我推開他，跪在這個毫無生氣的人面前。
我握住外國人的手腕，卷起他寬大的衣袖，白色手臂上點點黑斑。
&ldquo修士在樓下，&rdquo羅傑說。
&ldquo啊！已經來啦！&rdquo我說。
我用手抹一抹臉。
&ldquo唐克雷德在那裡嗎？&rdquo &ldquo沒有，&rdquo羅傑說。
&ldquo誰在那裡？&rdquo &ldquo沒人在那裡，&rdquo羅傑說，&ldquo我隻得另外叫了四個人，還要我答應他們一大筆錢。
&rdquo &ldquo沒人！&rdquo我說。
我四下看了一眼。
蠟燭快點完了，朦胧的白光映照着房間。
我本來會說：&ldquo卡特琳，沒人在那裡。
&rdquo她會回答：&ldquo他們怕，這是自然的。
&rdquo她也可能感到臉紅，因為&ldquo他們太膽小了&rdquo。
我沒法揣測她的回答了。
我伸手，觸到了棺木。
&ldquo隻有兩個修士，&rdquo羅傑說，&ldquo他們說大教堂太遠，在附近小教堂做儀式吧。
&rdquo &ldquo随他們。
&rdquo 我放下手。
幾個男人步子笨重地走進屋，這是些臉色紅潤、身材粗壯的農民。
他們朝棺材走去，沒向我看一眼，粗手粗腳地把棺材扛上肩。
他們恨這具躺在棺木裡脆弱的屍體，這具有一道道黑紋的白色屍體。
他們恨我。
自從瘟疫發生以來，流傳說我青春常駐是因為和魔鬼訂了契約。
兩位修士站在祭台下，靠牆一排是幾個執事和士兵。
腳夫把棺材放在空的大殿中間，修士嘴裡不停地念念有詞。
其中一個在空中劃了個大十字，他們快步往門口走去。
腳夫擡了棺材跟在後面，我背後是羅傑和幾個衛兵。
太陽升起了，空氣溫和，帶粉色。
在屋裡，人們醒來，發現胳臂上一塊塊黑斑，大為恐慌，夜裡把屍體從屋裡往外搬，新屍體沿街排成一行。
城市上空飄蕩着一種氣味，那麼濃濁，我奇怪天空居然沒有暗下來。
&ldquo大人。
&rdquo羅傑說。
一個門洞裡蹿出兩個人，擡了一塊木闆，上面躺着一具屍體。
他們在衛兵後面跟着步子走，為了借修士的低聲祈禱超度亡靈。
&ldquo不要趕他們。
&rdquo我說。
一個馱行李的騾子從一條路上來。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跟在它背後，他們在逃難。
最初幾天逃了許多人。
但是瘟疫緊跟他們，比他們跑得還快。
在平原、在山區都發現了瘟疫，沒有地方可以躲避災難。
可是這些人還是要逃。
經過我身邊時，那個女人朝地上啐一口。
再過去，一群披頭散發的青年男女唱着歌，搖搖晃晃從上城走來；他們在一座遺棄的大宮殿裡通宵跳舞，他們笑着跟我照面而過，一個聲音叫： &ldquo魔鬼的兒子！&rdquo 羅傑動了一下。
&ldquo算了，算了。
&rdquo我說。
我望着腳夫厚實的頸背、緊貼在棺木上的大手。
&ldquo魔鬼的兒子！&rdquo他們吐唾沫。
但是他們的話、他們的動作是無意義的：他們都是些被判處死刑的人。
這幾個在逃跑，那幾個在祈禱，另外一些在跳舞；所有這些人都是要死的。
我們到了墳地。
卡特琳的棺材後面有四口棺材。
各條路上的送殡隊伍都朝這塊神聖的禁地走來。
有一輛蓋苫布的大車拉進了門，在一個堆滿屍體的坑邊停下。
雜草叢生的小徑上是亂哄哄的一群修士和掘墓人。
隻聽到鐵鏟鋤頭
&rdquo &ldquo怎麼一回事？&rdquo &ldquo我父親是個聰明人。
他把瓶子藏到閣樓上，沒有再動。
臨死時，他向我洩露了這個秘密，但是勸我也别碰。
我那時二十歲，既然命運要我青春常駐，我還愁什麼？我盤賣了父親的店，揮霍了他的家财。
我每天對自己說：&lsquo明天我把它喝下去。
&rsquo&rdquo &ldquo而你沒有喝？&rdquo我說。
&ldquo我窮了，就沒敢喝。
我人也老了，接着身子也殘廢了。
我老是說，臨死前喝。
剛才我躲在茅屋角落裡，你的衛兵找到我時，我還是沒有喝。
&rdquo &ldquo現在還有時間，&rdquo我說。
他搖搖頭。
&ldquo我怕死。
但是一個過不完的生命，這太長啦！&rdquo 卡特琳把一隻小木籠放在桌上，坐回原處一聲不出。
&ldquo你仔細看，&rdquo老頭兒說。
他打開瓶塞，在掌心倒了幾滴液體，抓住老鼠。
老鼠吱地叫了一聲，把嘴伸進綠液中。
&ldquo這是毒藥，&rdquo我說。
老鼠躺在老人掌心，毫無生氣，好像受到雷殛似的。
&ldquo等一會兒。
&rdquo 我們等着。
突然，僵死的小身子又開始蠕動了。
&ldquo它那時是睡熟了，&rdquo我說。
&ldquo現在，&rdquo巴托洛梅奧說，&ldquo扭斷它的脖子。
&rdquo &ldquo不。
&rdquo卡特琳說。
他把老鼠放在我的掌上。
有熱氣，活的。
&ldquo扭斷它的脖子。
&rdquo 我猛地用手一捏，這些骨頭格格響。
我把屍體扔在桌上。
&ldquo好了。
&rdquo &ldquo你看着，你看着，&rdquo巴托洛梅奧說。
有那麼一會兒，老鼠側身躺着一動不動。
後來，它又站了起來，開始跑步越過桌子。
&ldquo它那時是死的，&rdquo我說。
&ldquo它今後再也不會死了。
&rdquo &ldquo雷蒙，把他趕出去，這是個巫師。
&rdquo卡特琳說。
我抓住老人的肩膀。
&ldquo把整瓶都喝下去嗎？&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我會老嗎？&rdquo &ldquo不會。
&rdquo &ldquo把他趕出去。
&rdquo卡特琳說。
我望着老頭兒，半信半疑。
&ldquo要是你對我說的是假話，你知道等着你的命運是什麼嗎？&rdquo 他低下頭： &ldquo要是我對你說的不是假話，你讓我活命嗎？&rdquo &ldquo好吧，成全你，&rdquo我說。
我喊： &ldquo羅傑。
&rdquo &ldquo大人？&rdquo &ldquo看住這個人。
&rdquo 門又關上了，我朝桌子走去，伸出手。
&ldquo雷蒙，你不要喝！&rdquo卡特琳說。
&ldquo他沒有騙我，&rdquo我說，&ldquo他有什麼理由要騙我呢？&rdquo &ldquo啊！他就是在騙你，&rdquo她說。
我對她望了一眼，手又落了下來。
她激動地說： &ldquo基督要懲罰當面嘲笑他的那個猶太人時，他就是說要判他永遠活下去。
&rdquo 我沒有回答。
我想：&ldquo我今後可以做多少事啊！&rdquo我抓起瓶子。
卡特琳用手捂住臉孔。
&ldquo卡特琳。
&rdquo 我環顧四周。
我再也不會用同樣的眼光來看這個房間了。
&ldquo卡特琳，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門打開。
&rdquo &ldquo不要喝，&rdquo她說。
&ldquo如果我死了，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rdquo 我把瓶子湊到嘴邊。
我睜開眼睛，天已大亮了，屋裡擠滿了人。
&ldquo什麼事？&rdquo 我一臂撐起身子，頭沉沉的。
卡特琳站在我的床頭，兩眼直愣愣望着我。
&ldquo什麼事？&rdquo &ldquo你在床上已經躺了四天，全身冰涼像個死人，&rdquo羅傑說。
他也顯得驚慌不安。
&ldquo四天！&rdquo 我跳了起來。
&ldquo巴托洛梅奧在哪兒？&rdquo &ldquo我在這裡。
&rdquo 老頭兒走近來望了我一眼，面帶怨恨的表情。
&ldquo你叫我好怕啊！&rdquo 我抓住他的胳膊，帶到門框裡。
&ldquo成了嗎？&rdquo &ldquo成了。
&rdquo &ldquo我不會死了？&rdquo &ldquo不會死了。
你想死也死不成了。
&rdquo 他開始大笑，揮舞雙手。
&ldquo過不完的時間，&rdquo他說，&ldquo過不完的時間呀！&rdquo &ldquo我的鬥篷，快。
&rdquo &ldquo您要出去？&rdquo約翰說，&ldquo我去通知衛隊。
&rdquo &ldquo不。
不要衛隊。
&rdquo &ldquo這太大意了，&rdquo羅傑說，&ldquo城裡不太平。
&rdquo 他轉過目光。
&ldquo壕溝裡傳來的訴苦聲，日夜不斷，叫人聽不下去。
&rdquo 我在門前停下： &ldquo發生了騷亂?&rdquo &ldquo還不至于。
但是每天晚上，都有人試圖把糧食扔到城牆外面。
有人在糧倉偷了幾袋麥子。
有人口出怨言。
&rdquo &ldquo誰口出怨言，就給誰二十下鞭子，&rdquo我說，&ldquo到了晚上，誰在城牆上被抓住，就把誰吊死。
&rdquo 卡特琳臉色陡變，沖着我走前一步： &ldquo你再不願意讓他們回家啦？&rdquo &ldquo啊！别提了，&rdquo我不耐煩地說。
&ldquo你跟我說過：&lsquo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門打開。
&rsquo&rdquo &ldquo但是我沒有死。
&rdquo 我對她紅腫的眼睛、幹癟的腮幫看了一眼。
她為什麼那麼悲哀？他們為什麼顯得那麼悲哀？我内心卻歡喜若狂。
我走過玫瑰色廣場。
一切沒有變化：同樣的沉默，同樣的小鋪子，門窗用笨重的木闆堵得死死的。
可是一切像黎明那樣新鮮，這是大晴天的黎明，甯靜而又灰白。
我望了一眼紅彤彤的太陽，高懸在棉絮般的天空，我微笑了，我好似能夠去采摘雲絮中這個輝煌歡樂的大圓球。
我探手可以碰到天，我覺得未來是我的天下。
&ldquo平安無事？一切正常？&rdquo &ldquo一切正常。
&rdquo哨兵說。
我走上了巡查道。
山上岩石裸露，壕溝裡沒有一點火光，沒有一根草。
&ldquo他們都是會死的。
&rdquo我一隻手按在石頭雉堞上，覺得自己比石頭還堅硬。
我向他們要求些什麼？十年，半個世紀。
一年算得了什麼？一個世紀算得了什麼？我想：&ldquo他們生來就是要死的。
&rdquo我俯身下望。
熱那亞人也是要死的，這是些繞着營帳轉悠的黑色小螞蟻。
但是卡莫納不會死。
四邊八個高聳入雲的塔樓，卡莫納屹立在燦爛陽光下，永無盡日，一天比一天壯大，一天比一天美麗。
它将侵入平原地帶，将統治整個托斯卡納。
我兩眼盯住橫卧在天邊、起伏綿延的山脊。
我想：&ldquo世界在這後面。
&rdquo我心中有什麼東西爆炸了。
冬天過了。
篝火已經熄滅，呻吟已經停止。
初春乍暖的天氣，一陣陣屍首腐爛的臭味随風飄至卡莫納。
我嗅在鼻裡毫不恐懼。
我知道，從壕溝裡散發出緻命的瘟疫，将會感染熱那亞人的營地。
他們的頭發會脫落，肢體會紅腫，血液會發紫，他們會死。
當查理·馬拉泰斯塔帶了軍隊出現在山峰上，熱那亞人急急忙忙收營拔寨，不戰而逃。
大車尾随雇傭軍而來，滿載着一袋袋面粉、大塊的肉、裝滿羊皮囊的酒。
各個廣場火光通明，凱旋聲響徹全城。
人們在街頭相互擁抱。
卡特琳雙臂緊緊摟住唐克雷德，她四年來第一次笑了。
晚上有一個盛大的宴會。
馬拉泰斯塔坐在卡特琳右首，喝酒談笑，躊躇滿志。
我也是，感到酒的熱氣順着血管流轉，内心充滿喜悅，但是這種喜悅跟其他人的不一樣，它又硬又黑，像一塊石頭壓在我心上。
我想：&ldquo這僅僅是個開始。
&rdquo宴會結束後，我領馬拉泰斯塔到珠寶廳，把商定的銀錢如數算給他。
&ldquo現在，&rdquo我說，&ldquo去追擊熱那亞人，直搗與我們土地毗鄰的城堡和城市，您願意幹嗎？&rdquo 他笑了一笑。
&ldquo您的箱子空了。
&rdquo &ldquo明天會滿的。
&rdquo 天一亮，我派了幾個傳令官曉谕全城，每人要在天黑前把自己所有的金銀财寶獻上來，否則處死。
有人對我說，許多人有怨言，但是沒有人敢于反抗。
日落時刻，一堆堆珠寶放在箱子裡。
我把這些财富分為三份。
一份交給軍需官，去籌買小麥；一份給呢絨商，去采購羊毛。
我把第三隻箱子指給馬拉泰斯塔看：&ldquo 我還可以挽留貴方軍隊為我服務幾個月？&rdquo 他把手伸進熠熠發光的珠寶堆。
&ldquo好幾個月。
&rdquo &ldquo幾個月？&rdquo &ldquo這要看戰争的收獲有多大，&rdquo他說，又笑了一笑，&ldquo也要看我的興緻好不好。
&rdquo 他漫不經心地讓珠寶在指縫間簌簌往下落，我不耐煩地望着他。
每顆珍珠、每粒鑽石，是今後秋收的種子，是保衛我們疆土的一座城堡，是從熱那亞人手中奪取的一塊土地。
我召集專家，他們整夜在清點我的财富，我和馬拉泰斯塔商妥每人每天固定的雇傭費。
于是我叫卡莫納人集合在宮前的廣場上，向他們發表演說： &ldquo你們家裡再也看不到女人，你們糧倉再也沒有小麥。
讓我們去收割熱那亞人的麥子，把他們的女兒帶回家來。
&rdquo 我還說，聖母在我夢中顯過靈，她答應我，在卡莫納能夠跟熱那亞、佛羅倫薩并駕齊驅以前，我頭上不會掉落一根毫發。
青年又穿上了盔甲。
他們的腮幫癟的，眼睛眍的，形容憔悴，可是，饑荒雖則損壞了他們的軀體，也磨煉了他們的靈魂，他們跟随我毫無怨言。
為了提高他們的勇氣，我指給他們看熱那亞人的紫醬色屍體，橫七豎八地沿壕溝躺着。
馬拉泰斯塔的軍士容光煥發，兩腮豐滿，肩膀厚實，在我們眼裡簡直是一群天兵天将。
雇傭兵隊長随心所欲地指揮他們，有時沒必要地延長休整時間，有時愛在月光下馳騁就兼程倍道。
他不去窮追潰退的熱那亞人，借口說他遇到的盡是些瀕死的和已死的敵人，提不起精神，而要去攻占蒙特費蒂城堡。
在那次戰役中，他耽誤了一個白天，犧牲了幾名将官。
我責怪他浪費時間和生命，他昂然回答我： &ldquo我高興怎麼打就怎麼打。
&rdquo 熱那亞人利用我們留給他們的喘息機會，避開交鋒，躲進了維拉那。
這是一座防衛森嚴的城市，四周城牆堅不可摧。
馬拉泰斯塔于是宣布，我們應該放棄這次攻城。
我要求他耐心等待一個晚上。
在維拉那城門的兩側，有一條地下水道，把各處的水聚集在城牆腳下，通過一條引水渠引入城内。
沒有人能夠進入這條地下水道而不被淹死。
我對誰都沒有洩露自己的計劃。
我隻是命令幾名副官埋伏在西暗道上，自己卸下盔甲，鑽入黑暗的隧道。
起初，我還可以呼吸到聚積在拱頂下淡而無味的空氣，後來拱頂低了下來，石頭與水之間已無空隙。
我遲疑了。
流水湍急。
如果我再往前走，可能沒有氣力遊回到有亮光的地方。
&ldquo要是那個老頭兒說的是假話？&rdquo我想。
在我前面，在我身後，漆黑一團，除了水的流淌聽不到其他聲音。
要是那個老頭兒說的是假話，我是個會死的人，死在今天或者死在明天，有什麼區别呢？我想：&ldquo現在，我就會知道了。
&rdquo我鑽了下去。
他說的是假話。
我腦門嗡嗡響，胸脯像給鉗子夾住。
我要死了，熱那亞人會把我浸泡的屍體扔去喂狗。
我竟會相信這種荒謬的故事？憤怒、刺骨的冷水使我透不過氣，我隻盼望這個彌留時刻早早結束，因為我老是死不了。
突然，我明白自己遊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會死；我一直遊到隧道出口。
不可能再懷疑了，我是真的不會死的。
我多麼願意下跪，感謝魔鬼或天主，但是哪兒有他們的行迹。
我看到的隻是彎月當空，四野寒氣逼人，肅靜一片。
城是空的。
我抵達西暗道，蹑步走至哨兵身後，一劍把他砍倒。
哨亭裡睡着兩個士兵。
第一個在睡夢中給我殺了，第二個剛一交手就喪了命。
我打開城門，軍隊偷襲進城，出其不意地屠殺了整個城防軍。
到了黎明，驚恐不安的市民發現他們已經換了主人。
半數男人作為囚犯，押到卡莫納，耕種我們的土地；随同他們也帶走了一群青春少女，給我們傳宗接代。
從維拉那，我們居高臨下，毫無困難地侵占了平原上的許多小鎮。
我在雨點般的箭矢下，沖鋒陷陣，身先士卒，我的部下都稱我為無敵英雄。
我希望乘勝奪取裡維爾港，這是熱那亞的藩屬，可以給卡莫納提供一個出海口。
但是馬拉泰斯塔突然做出決定，說他打仗打厭了，要帶了自己的隊伍離開。
我隻得撥轉馬頭，和馬拉泰斯塔并肩走上歸途。
我們在一條十字路口分道揚镳。
他前往羅馬去找尋新的冒險，我久久地目送這個人遠去，他在生活中漫無目的，像會死的人那樣随随便便安排自己的命運。
然後，我揮鞭朝卡莫納疾馳而去。
我不願再把城邦的前途掌握在雇傭兵手裡，決定自己建立一支軍隊。
我需要許多錢。
我征收重稅，頒布一項反奢侈法律，禁止男女有兩件以上粗呢長袍，不許佩戴任何首飾；貴族吃飯隻能用陶器或木頭做的碗盆；反抗者不是投入暗牢，便是在廣場上受車刑，并且财産充公。
我強迫男人在二十二歲前結婚，女人給城邦養兒育女。
耕地的、織布的、商人、貴族，一律要當兵。
我親自監督練兵，不久，我建立了一個連隊，然後兩個，然後十個。
同時，為了增加我們的财富，我鼓勵農商業發展，每年舉行一次盛大的貿易會，吸引外國商人來購買我們的小麥和呢料。
&ldquo這樣的生活要過多久？&rdquo唐克雷德說。
他的頭發像他母親，淺黃色的，有一張貪婪的嘴。
他恨我。
他不知道我不會死，但是他相信我有一種神藥，服了不害病不衰老。
&ldquo需要多久就多久，&rdquo我說。
&ldquo需要！&rdquo他說，&ldquo對什麼需要？對誰需要？&rdquo 一種看不到希望而郁積的怒氣使他的眼睛變得冷酷無情。
&ldquo我們已經跟錫耶納、比薩一樣富裕，但是除了婚禮和洗禮以外，不知道還有其他節日，穿得像個修士，住在修道院裡。
我是您的兒子，但日日夜夜要在一個粗魯的隊長命令下操練。
我和我的同伴沒有過上青春的年代便衰老了。
&rdquo &ldquo我們生活清苦，未來會給我們報答的，&rdquo我說。
&ldquo但是誰把您從我們身上偷去的歲月還給我們？&rdquo他說。
他瞧了我一眼： &ldquo我隻有一個生命。
&rdquo 我聳聳肩膀。
什麼是一個生命？ 三十年後，我有了一支全意大利最龐大、裝備最精良的軍隊。
我開始準備讨伐熱那亞，這時平原上掀起一場暴風雨。
雨水如注，下了一天一夜。
河水漲了，下城的道路淪為澤國，泥水直往房屋裡灌。
早晨，女人打掃污穢的地闆，男人神情沮喪，望着泥濘的廣場、塌陷的道路、洪水沖倒的長穗的麥子。
天空還是陰霾不開。
到了晚上，雨又下了，于是我懂得什麼樣的危機在威脅我們。
刻不容緩地，我派商人赴熱那亞，要他們去西西裡、撒丁島以及整個巴巴利地區收購小麥。
雨從春天下到夏天。
意大利境内，莊稼淹了，果樹砍了，秣草損壞了。
但是，到了秋末，卡莫納的糧倉又裝滿一袋袋糧食，這是我們雇了貨船從海外運來的。
我懷着吝啬的熱情，呼吸着它們的灰塵氣味。
最小的麥粒也是沉沉的。
我叫人蓋了幾座宮爐，每天早晨我親自秤了一百來次麥子，分發給面包師傅做麥面粉面包，分量也由我規定，免費赈濟窮人。
意大利全境缺少小麥，一公擔漲至三十六裡弗爾，麸皮價格不相上下。
一個冬天，佛羅倫薩死了四千人。
可是，卡莫納沒有從城裡趕走過一個窮人、一個殘廢者、一個外國人，還留下足夠的麥粒進行播種。
一三四八年春季最初幾天，意大利的田野是一片赤地，我們的平原上麥浪滾滾，在卡莫納的廣場上舉辦了一個貿易會。
我倚在城牆上，望着馬隊爬登山崗，想：&ldquo我征服了饑荒。
&rdquo 藍色的天空、節日的鬧聲從敞開的窗戶進來，卡特琳坐在路易絲旁邊刺繡。
我肩上馱了個小西吉斯蒙，奔跑在插滿巴旦杏花枝條的房間裡。
&ldquo小跑，&rdquo小孩喊，&ldquo大跑！&rdquo 我愛他，他比任何大人都跟我親近；他不知道他的日子屈指可數，不知道年、月、星期；他沉湎在一個沒有明天、也沒有結束的光彩奪目的日子裡&mdash&mdash一個永恒的開始，一個永恒的現實。
他的歡樂像天空一樣無窮無盡：&ldquo小跑！大跑！&rdquo我一邊跑一邊想：藍色的天空決不會消失，今後的春天比眼前的巴旦杏花還要紛纭繁盛。
我的歡樂永遠持續不已。
&ldquo但是，您為什麼要那麼早走？&rdquo卡特琳說，&ldquo等過了聖靈降臨節再走。
那邊天氣還冷。
&rdquo &ldquo我要走，&rdquo路易絲說，&ldquo我明天就走。
&rdquo &ldquo明天？您沒有想過嗎？屋子整理一下至少需要一個禮拜。
&rdquo &ldquo我要走，&rdquo路易絲說。
我走過去，好奇地望了望這張賭氣的小臉。
&ldquo為什麼？&rdquo 路易絲把針插在挂毯底布上。
&ldquo孩子需要換換空氣。
&rdquo &ldquo可是我看他們長得非常健康，&rdquo我說。
我擰一下西吉斯蒙的腿肚子，對坐在地毯上沐浴在陽光中的兩個小女孩笑笑。
&ldquo卡莫納的春天多美。
&rdquo &ldquo我要走，&rdquo路易絲說。
唐克雷德嘿地一笑： &ldquo她怕。
&rdquo &ldquo怕？&rdquo我說，&ldquo怕什麼？&rdquo &ldquo怕瘟疫，&rdquo唐克雷德說，&ldquo她是對的，您就是不應該讓外國商人進來。
&rdquo &ldquo多蠢，&rdquo我說，&ldquo羅馬、那不勒斯可遠着呢。
&rdquo &ldquo聽說在阿西西飛落了一大片蟲子，全身烏黑，八條腿，還長鉗子。
&rdquo路易絲說。
&ldquo在錫耶納附近，土地迸裂，還往外噴火！&rdquo我帶着嘲弄的口氣說。
我聳聳肩膀。
&ldquo你們要是相信這些流言蜚語，嘿！&rdquo 卡特琳轉身朝向羅傑，羅傑兩手放在肚子上假寐。
最近，他睡個沒完，身子發胖了。
&ldquo羅傑，您的意見怎麼樣？&rdquo &ldquo一個熱那亞商人跟我說，瘟疫已經蔓延到了阿西西，&rdquo他漠不關心地說。
&ldquo即使這是真的，它也到不了這裡，&rdquo我說，&ldquo這裡空氣像山區一樣幹淨。
&rdquo &ldquo當然啰，您，您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rdquo路易絲說。
&ldquo您的醫生是不是料到會有瘟疫？&rdquo唐克雷德說。
&ldquo唉！我親愛的兒子，他們一切都料到的，&rdquo我說。
我不懷好意地望他一眼： &ldquo我答應你，二十年後，我讓西吉斯蒙掌權。
&rdquo 他站了起來，砰的一聲把門在身後關上。
&ldquo你不要逼他太甚。
&rdquo卡特琳說。
我沒有回答。
她看我一眼，遲疑不決的。
&ldquo那些僧侶要求跟你談談，你不接見嗎？&rdquo &ldquo我不會讓這群亂民闖進卡莫納的，&rdquo我說。
&ldquo但是他們的意見你不應該拒絕聽，&rdquo卡特琳說。
&ldquo他們可能會告訴我們一些瘟疫的情況，&rdquo路易絲說。
我向羅傑做個手勢。
&ldquo好吧。
叫他們進來。
&rdquo 在哀鴻遍野的意大利，每個城市都有人奮然而起，狂熱地宣揚苦修。
聽了他們的傳道，商人放棄了店鋪，工藝匠放棄了作坊，農民放棄了田地，穿上了白色長袍，把臉罩在風帽裡；最窮的人身上裹了塊布。
他們赤着雙腳，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唱着聖歌，煽惑沿途居民參加他們的隊伍。
早晨，他們抵達卡莫納城下，我不許他們跨進城門。
那些帶頭的僧侶還是到了宮前。
他們跟在羅傑後面進來，穿了白色長袍。
&ldquo請坐，我的兄弟。
&rdquo我說。
那個小僧侶朝緞紋布罩的椅子走前一步，但是另一個伸手斷然把他攔住了。
&ldquo這沒用的。
&rdquo 我不客氣地望了望那個身高臉黑的僧侶，他站在我面前，兩手插在袖裡。
&ldquo這個人在評判我。
&rdquo我想。
&ldquo你們從哪兒來？&rdquo &ldquo佛羅倫薩，&rdquo小僧侶說，&ldquo我們在路上走了二十天。
&rdquo &ldquo你們有沒有聽說瘟疫已經蔓延到托斯卡納？&rdquo &ldquo天主！沒聽說！&rdquo小僧侶說。
我轉向路易絲： &ldquo您聽見了吧！&rdquo &ldquo我的神甫，這是真的嗎，佛羅倫薩在這次饑荒中餓死了四千人？&rdquo卡特琳說。
小僧侶點點頭。
&ldquo比四千還多，&rdquo他說，&ldquo我們吃過用霜凍的草做的面包。
&rdquo &ldquo我們也經曆過，&rdquo我說，&ldquo你們以前來過卡莫納嗎？&rdquo &ldquo來過一次。
快十年前的事了。
&rdquo &ldquo這是個美麗的城市，對嗎？&rdquo &ldquo這是個需要聽到天主聲音的城市。
&rdquo大僧侶高聲說。
所有的目光都向他轉過去。
我皺了下眉頭，冷冷地說： &ldquo我們這裡有神甫，每個禮拜天給我們講道，講得很好。
此外，卡莫納人禀性虔誠，生活清苦，他們中間沒有異端分子，也沒有傷風敗俗的人。
&rdquo &ldquo但是驕傲腐蝕了他們的心，&rdquo僧侶厲聲說，&ldquo他們不再關心靈魂的救贖。
你隻想到給他們創造世俗的财富，這些财富都是過眼煙雲。
你使他們度過饑荒，但是人并不隻靠面包生活。
你以為完成了大業，可是你做的一切都是空的。
&rdquo &ldquo都是空的？&rdquo我說。
我笑了起來。
&ldquo三十年前，卡莫納有兩萬人。
現在，人數增至五萬。
&rdquo &ldquo靈魂得救的又有多少呢？&rdquo僧侶說。
&ldquo我們與天主相安無事，&rdquo我氣沖沖地說，&ldquo我們決不需要說教，也不用迎神會。
把這些僧侶請出城去，&rdquo我對羅傑說，&ldquo把苦修士趕到平原上去。
&rdquo 僧侶默無一言，走了出去，路易絲和卡特琳也一句話不說。
那時，我也不敢肯定天堂是空的，但是我不為天堂操心；而大地不屬于天主。
大地是我的天下。
&ldquo爺爺，帶我去看猴兒，&rdquo西吉斯蒙說。
他拉住我的胳臂。
&ldquo我也去看猴兒，&rdquo另一個孫女說。
&ldquo不，&rdquo路易絲說，&ldquo我不許你們出去。
你們出去會染上瘟疫，你們會變得全身發黑，你們會死去。
&rdquo &ldquo不要跟他們胡謅。
&rdquo我不耐煩地說。
我把手按在卡特琳肩上： &ldquo跟我們一起上貿易會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下了山就得上山。
&rdquo &ldquo那當然！&rdquo &ldquo你忘了我是個老太婆了。
&rdquo &ldquo哪裡，&rdquo我說，&ldquo你不老。
&rdquo 她的臉貌一直沒有變：同樣怯生生的眼睛，同樣的微笑。
隻是好久以來，她顯得累了，腮幫虛腫發黃，嘴角有了皺紋。
&ldquo咱們慢慢走，&rdquo我說，&ldquo來吧。
&rdquo 我們從這條年代悠久的染坊街往下走。
小孩走在我們前面。
路的兩旁，藍指甲的工人把一絞絞羊毛浸入天藍色、绯紅色的染缸裡，石鋪的街面上流着紫色的水。
&ldquo啊！&rdquo我想，&ldquo我幾時能把這些舊房子拆掉？&rdquo &ldquo你要把這些窮人怎麼辦？&rdquo &ldquo我知道，&rdquo我說，&ldquo他們都會死的。
&rdquo 路的盡頭是貿易會的場址。
空氣中飄着丁香和蜂蜜的香味。
鼓聲、喇叭聲蓋過了商人的叫賣聲。
人群簇擁在擺滿呢絨、布匹、水果、香料、糕餅的攤子前。
婦女用手撫摸這些厚實的料子、纖巧的花邊。
小孩咬着蜂糕，木櫃上笨重的罐子裡流出葡萄酒，叫人不論肚裡還是心裡都是熱乎乎的。
我在廣場上走時，響起一陣歡呼聲：&ldquo福斯卡伯爵萬歲！&rdquo&ldquo卡特琳伯爵夫人萬歲！&rdquo一束玫瑰花落在我腳邊，一個男人脫下大衣扔在地上。
我征服了饑荒。
人們的歡樂都是我的功績。
孩子們歡喜若狂。
我順他們的意思在耍猴前站住了。
我給會舞蹈的熊喝彩，給穿了橫條衣拿大頂的賣藝人鼓掌。
西吉斯蒙一會兒拉我往右，一會兒拉我往左，毫不滿足。
&ldquo這裡，爺爺！這裡！&rdquo他指着一群閑人說。
他們饒有興趣地在觀看一場表演，是什麼我看不清楚。
我走近去，想擠進人群。
&ldquo不要走近去，大人，&rdquo一個人轉身對我說，神色張皇不安。
&ldquo發生什麼事？&rdquo 我開出一條道。
一個男人，無疑是一個外國商人，躺在地上，雙目緊閉。
&ldquo喂，你們等什麼，還不快把他送醫院？&rdquo我忍不住說。
他們望我一眼，默不作聲，沒有人動一幼。
&ldquo你們還等什麼？&rdquo我說，&ldquo把這人擡走。
&rdquo &ldquo我們怕，&rdquo另一個跟我說。
他伸臂擋住我的路。
&ldquo不要走近去。
&rdquo 我推開他，跪在這個毫無生氣的人面前。
我握住外國人的手腕，卷起他寬大的衣袖，白色手臂上點點黑斑。
&ldquo修士在樓下，&rdquo羅傑說。
&ldquo啊！已經來啦！&rdquo我說。
我用手抹一抹臉。
&ldquo唐克雷德在那裡嗎？&rdquo &ldquo沒有，&rdquo羅傑說。
&ldquo誰在那裡？&rdquo &ldquo沒人在那裡，&rdquo羅傑說，&ldquo我隻得另外叫了四個人，還要我答應他們一大筆錢。
&rdquo &ldquo沒人！&rdquo我說。
我四下看了一眼。
蠟燭快點完了，朦胧的白光映照着房間。
我本來會說：&ldquo卡特琳，沒人在那裡。
&rdquo她會回答：&ldquo他們怕，這是自然的。
&rdquo她也可能感到臉紅，因為&ldquo他們太膽小了&rdquo。
我沒法揣測她的回答了。
我伸手，觸到了棺木。
&ldquo隻有兩個修士，&rdquo羅傑說，&ldquo他們說大教堂太遠，在附近小教堂做儀式吧。
&rdquo &ldquo随他們。
&rdquo 我放下手。
幾個男人步子笨重地走進屋，這是些臉色紅潤、身材粗壯的農民。
他們朝棺材走去，沒向我看一眼，粗手粗腳地把棺材扛上肩。
他們恨這具躺在棺木裡脆弱的屍體，這具有一道道黑紋的白色屍體。
他們恨我。
自從瘟疫發生以來，流傳說我青春常駐是因為和魔鬼訂了契約。
兩位修士站在祭台下，靠牆一排是幾個執事和士兵。
腳夫把棺材放在空的大殿中間，修士嘴裡不停地念念有詞。
其中一個在空中劃了個大十字，他們快步往門口走去。
腳夫擡了棺材跟在後面，我背後是羅傑和幾個衛兵。
太陽升起了，空氣溫和，帶粉色。
在屋裡，人們醒來，發現胳臂上一塊塊黑斑，大為恐慌，夜裡把屍體從屋裡往外搬，新屍體沿街排成一行。
城市上空飄蕩着一種氣味，那麼濃濁，我奇怪天空居然沒有暗下來。
&ldquo大人。
&rdquo羅傑說。
一個門洞裡蹿出兩個人，擡了一塊木闆，上面躺着一具屍體。
他們在衛兵後面跟着步子走，為了借修士的低聲祈禱超度亡靈。
&ldquo不要趕他們。
&rdquo我說。
一個馱行李的騾子從一條路上來。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跟在它背後，他們在逃難。
最初幾天逃了許多人。
但是瘟疫緊跟他們，比他們跑得還快。
在平原、在山區都發現了瘟疫，沒有地方可以躲避災難。
可是這些人還是要逃。
經過我身邊時，那個女人朝地上啐一口。
再過去，一群披頭散發的青年男女唱着歌，搖搖晃晃從上城走來；他們在一座遺棄的大宮殿裡通宵跳舞，他們笑着跟我照面而過，一個聲音叫： &ldquo魔鬼的兒子！&rdquo 羅傑動了一下。
&ldquo算了，算了。
&rdquo我說。
我望着腳夫厚實的頸背、緊貼在棺木上的大手。
&ldquo魔鬼的兒子！&rdquo他們吐唾沫。
但是他們的話、他們的動作是無意義的：他們都是些被判處死刑的人。
這幾個在逃跑，那幾個在祈禱，另外一些在跳舞；所有這些人都是要死的。
我們到了墳地。
卡特琳的棺材後面有四口棺材。
各條路上的送殡隊伍都朝這塊神聖的禁地走來。
有一輛蓋苫布的大車拉進了門，在一個堆滿屍體的坑邊停下。
雜草叢生的小徑上是亂哄哄的一群修士和掘墓人。
隻聽到鐵鏟鋤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