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關燈
小
中
大
&rdquo
&ldquo您以前說過，望着我就夠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人活的時候，不會僅僅望着别人就夠的。
&rdquo 她遲疑一下，說： &ldquo好吧！您去念書，您可以從事一項有趣的工作，做個工程師或者醫生。
&rdquo &ldquo不。
那太費時間。
&rdquo &ldquo太費時間？您時間還少？&rdquo &ldquo應該立刻給我找些事做，&rdquo他說，&ldquo不要迫使我對自己問個沒完。
&rdquo 他帶着哀求的神情望着雷吉娜： &ldquo叫我去剝土豆皮，或者洗床單&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行，&rdquo她說。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這一來您又要睡着了，我要您保持清醒，&rdquo她說。
她握住他的手。
&ldquo跟我去散步。
&rdquo 他順從地跟了她去，但是在門檻前停了會兒。
&ldquo可是天花闆還是需要打掃。
&rdquo他遺憾地說。
&ldquo我們到了，&rdquo雷吉娜說。
&ldquo到了？&rdquo福斯卡說。
&ldquo不錯。
火車跑得快，比驿車要快。
&rdquo &ldquo我倒想知道人省下時間做什麼用，&rdquo他說。
&ldquo您得承認，這一百年來他們發明了許多東西。
&rdquo &ldquo唔，他們發明的總是這些東西。
&rdquo 他的神情陰郁不歡。
最近一個時期來，他經常陰郁不歡。
他們默默地走下月台，跨過小車站的栅門，踏上公路。
福斯卡低着頭走，用腳尖踢一塊小石頭。
雷吉娜挽了他的手臂。
&ldquo您瞧，&rdquo她說，&ldquo我的童年是在這個小地方過的，我喜歡這個地方。
您仔細看看。
&rdquo 茅屋頂上鸢尾花斑斑斓斓，玫瑰沿着矮屋的牆往上長。
木栅欄圍繞的場院内，雞在開花的蘋果樹下啄食。
往事像新生的花朵，在雷吉娜的心中盛開：孔雀的翎毛，一串串紫藤花，月夜下花園内福祿考的香氣，熱情的眼淚；我将是個美人，我将是個名人。
山坡下，青青的麥田深處，有一個村莊，中間矗立着一座小教堂，四周的石闆屋頂在陽光下閃耀；鐘聲響了。
有一匹馬爬登山坡，拉了一輛小闆車，一個農民走在旁邊，手裡拿了根鞭子。
&ldquo一切都沒有變，&rdquo雷吉娜說，&ldquo多麼安靜！您看，福斯卡，對我來說，這些甯靜的屋子，這些會敲到世界末日的鐘聲，這匹爬登山坡的老馬，就是永恒。
在我的童年，這匹馬的祖父也是這樣爬山的。
&rdquo &ldquo不&hellip&hellip這不是永恒的。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村子、小闆車、老馬，以後并不總是存在的。
&rdquo &ldquo這倒也是，&rdquo她說時吃了一驚。
碧雲天空下的田野靜止不動，像一幅畫、一首詩似的靜止不動，雷吉娜向它掃了一眼。
&ldquo代替這些會是什麼呢？&rdquo &ldquo可能是一個大農場，有拖拉機，有田埂縱橫的莊稼地，可能還有一座新城市，幾個車間，幾家工廠。
&rdquo &ldquo工廠&hellip&hellip&rdquo 這是無法預測的。
隻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這塊比任何記憶更要古老的原野總有一天要消失的。
雷吉娜的心揪緊了。
一個靜止不動的永恒，其中可能也有她的一份，但是霎時間，世界僅是一連串瞬息即逝的圖像，而她的手是空的。
她朝福斯卡看看。
還有誰的手比他的更空呢？ &ldquo我相信我開始懂了，&rdquo她說。
&ldquo懂什麼？&rdquo &ldquo天罰。
&rdquo 他們并肩走着，但是兩個人都是孤零零的：&ldquo怎樣才能教他用我的眼睛去看世界呢？&hellip&hellip&rdquo她沒想到這竟是那麼難。
她看到一天天過去，他們不但沒有接近，反而更加疏遠了。
她指指右邊大橡樹濃蔭下的一條大路： &ldquo就是那裡。
&rdquo 她滿懷激情，認出了遍地野花的草地，她曾貼地鑽過的鐵絲網，長滿青藻的魚塘。
一切都在那裡，那麼近：她的童年，去巴黎前的告别，心醉目迷的歸來。
她沿着公園的白欄杆慢慢繞了一圈。
小門已經堵死，鐵門也關上了。
她躍過欄杆：&ldquo隻有一個童年，隻有一個生命&mdash&mdash我的生命。
&rdquo對她來說，時間總有一天要停止的，它已經停止了，在不可逾越的死亡牆上撞得粉碎：雷吉娜的生命是一條大湖，世界的倒影落在湖面上，變成一組清晰靜止的圖像。
天長地久的，紅色山毛榉在風中顫動，福祿考散發甜美的香氣，河面響起潺潺水聲。
樹葉的飒飒聲中，雪松的藍影中，百花的芬芳中，宇宙是個無可奈何的囚徒。
現在還有時間。
應該向福斯卡大喝一聲：&ldquo離開我吧，讓我一個人帶着自己的回憶，度過短暫的一生，無可奈何地做自己這樣的人，直到在某一天死去。
&rdquo有一會兒，她面對着這間窗戶四閉的屋子一動不動。
她孤獨，生命有限，又是千古不易。
然後，她眼睛轉到福斯卡身上。
他倚在一根白欄杆上，用這種永遠不會熄滅的目光望着山毛榉和雪松。
時間又不盡地流逝了，清晰的圖像又模糊一片。
雷吉娜被激流沖走，不可能做任何停留，唯一可以期望的是在化為一簇水花之前，還可以在水面上有片刻的漂浮。
&ldquo過來，&rdquo她說。
福斯卡跨過一條條橫木，雷吉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ldquo我生在這裡，&rdquo她說，&ldquo我住在月桂樹叢上面的那幢房子裡。
我在睡夢中聽到流泉聲，從窗外飄來陣陣木蘭花的香味。
&rdquo 他們在一塊台階上坐下。
石頭是熱的，小昆蟲嗡嗡叫。
雷吉娜說話時，公園裡充滿了幽靈。
一個小女孩穿了件長裾裙在沙地上散步；一個細高個兒的少女在垂柳蔭下，背誦嘉米葉那段祈神降災的台詞。
太陽在空中斜了，雷吉娜繼續說個不停，盼望着溶化在空氣中的小精靈複活一會兒，在那些去世的孩子身上曾跳動過她自己的這顆心。
她閉口時，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她轉身對福斯卡說： &ldquo福斯卡，您在聽我嗎？&rdquo &ldquo當然。
&rdquo &ldquo您能把一切都記住嗎？&rdquo 他聳聳肩膀： &ldquo這麼一個故事，我聽過不知多少回了。
&rdquo 她驚跳起來。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不，這故事不一樣。
&rdquo &ldquo一樣的，也是唯一的。
&rdquo &ldquo這不對。
&rdquo &ldquo總是同樣的努力，同樣的失敗，&rdquo他不勝厭倦地說，&ldquo他們總是一個跟着一個做同樣的事。
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重新開始了。
這就停不下來了。
&rdquo &ldquo但是，我跟人家不一樣，&rdquo她說，&ldquo如果我不是跟人家不一樣，您怎麼會愛我呢？您愛我，不是嗎？&rdquo &ldquo是的，&rdquo他說。
&ldquo我對您來說是獨一無二的。
&rdquo &ldquo是的，&rdquo他又加了一句，&ldquo一個跟其他女人一樣獨一無二的女人。
&rdquo &ldquo但是我是我，福斯卡！您不再看見我了嗎？&rdquo &ldquo我看見的。
您有一頭金發，生性慷慨，胸有大志，您還害怕死。
&rdquo 他搖搖頭。
&ldquo可憐的雷吉娜！&rdquo &ldquo不要可憐我！&rdquo她說，&ldquo我不許您可憐。
&rdquo 她跑着走開了。
&ldquo我該走了，&rdquo雷吉娜說。
她恹恹的目光望着酒吧的門。
門後有一條路，通向塞納河，河的對岸是那間客廳，福斯卡坐在他的桌前，但是寫不出東西。
他會問：&ldquo您排演順利嗎？&rdquo她會回答：&ldquo順利。
&rdquo接着一切又籠罩在靜默中。
她向弗洛朗斯伸出手： &ldquo再見啦。
&rdquo &ldquo再來一瓶波爾多酒，&rdquo薩尼埃說，&ldquo您時間來得及。
&rdquo &ldquo時間，&rdquo她說，&ldquo是的，我有的是時間。
&rdquo 福斯卡是不會盯着鐘擺看的。
&ldquo我遺憾戲排得那麼糟糕，&rdquo她說。
&ldquo唔，看您演戲真是樁愉快的事，&rdquo弗洛朗斯說。
&ldquo您有些别出心裁的演技令人叫絕。
&rdquo薩尼埃說。
他們說話輕聲細氣，把三明治盤子推到她面前，彬彬有禮地向她敬煙，滿臉關切的神情。
&ldquo他們沒有記恨，&rdquo她想。
但她心中也不因輕視了别人而沾沾自喜；她對誰也不再輕視了。
&ldquo真的決定了嗎？你們星期五走？&rdquo她問。
&ldquo是的。
也幸而這樣，&rdquo弗洛朗斯說，&ldquo我精疲力竭了。
&rdquo &ldquo這是你自己的錯，&rdquo薩尼埃責怪說。
他朝雷吉娜看一眼： &ldquo她在生活中并不比在舞台上更懂得節制。
&rdquo 雷吉娜會心地笑了一笑。
&ldquo他望着她就像羅傑望着我一樣，&rdquo她想。
薩尼埃窺探弗洛朗斯的倦容，分享她的喜悅與憂傷，向她忠言規勸，弗洛朗斯使薩尼埃心中感到溫暖：這是一對兒。
雷吉娜站起身。
&ldquo現在，我該走了。
&rdquo 她天性受不了這種微笑，這種含情脈脈的絮語，這種單純的心心相印。
她推開門，進入孤獨的天地。
她孤身隻影地越過塞納河，朝着紅色樓房走去。
但是這已不是從前那種驕傲的孤獨，她隻是天穹下一個找不到歸宿的女子。
安妮出去了，福斯卡的門關着。
雷吉娜脫下手套，站在那裡不動。
大桌子、窗簾、架上的小擺設，所有這些東西好像陷入了睡鄉。
就好像這間屋裡有一個死人，這些惶恐不安的遺物露出不欲生存的神色。
她猶猶豫豫走了幾步，一點不像她平時的行動。
她取出煙盒，又放回了手提包；她沒有抽煙的欲望，她什麼欲望都沒有。
鏡子裡的她這張臉也是睡意朦胧的。
她把一绺頭發往後一掠，然後往福斯卡的房間走去，敲門。
&ldquo進來。
&rdquo 他坐在床沿上，執拗地、專心地在編織一條綠色長圍巾。
&ldquo您工作得不錯吧！&rdquo &ldquo糟得很，&rdquo她冷冷地說。
他安慰說： &ldquo明天會好的。
&rdquo &ldquo不會，&rdquo她說。
&ldquo最後肯定會好的。
&rdquo 她聳聳肩膀。
&ldquo您不能把手裡的活兒撂下一會兒嗎？&rdquo &ldquo您要當然可以。
&rdquo 他把圍巾放在身邊，露出不勝惋惜的神情。
&ldquo您做了些什麼？&rdquo她說。
&ldquo您看見的。
&rdquo &ldquo您答應我的那個劇本呢？&rdquo &ldquo啊！那個劇本！&hellip&hellip&rdquo 他不好意思地接上說： &ldquo我原來希望事情不至于成這樣。
&rdquo &ldquo什麼事情？誰妨礙您工作啦？&rdquo &ldquo我幹不了。
&rdquo &ldquo是您不願幹。
&rdquo &ldquo我幹不了。
我實在願意幫您忙。
但是我幹不了。
我對人有什麼話要說呢？&rdquo &ldquo寫一個劇本并不那麼複雜，&rdquo她不耐煩地說。
&ldquo對您這很自然，因為您是屬于他們的。
&rdquo &ldquo試一試。
您紙上連一個字也沒寫呢。
&rdquo &ldquo我試，&rdquo他說，&ldquo偶爾，我的一個人物開始呼吸了，但是他立刻又窒息了。
他們出生，他們生活，他們死亡。
除了這些，我對他們沒有别的話可說。
&rdquo &ldquo可是您愛過一些女人，&rdquo她說，&ldquo有些男人做過您的朋友。
&rdquo &ldquo不錯，我記得，&rdquo他說，&ldquo但是這是不夠的。
&rdquo 他閉上眼睛，像是絕望地在追憶某件往事。
他說：&ldquo這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氣，或者很多愛，才相信人的行動是有價值的，相信生命勝過死亡。
&rdquo 雷吉娜走到他身邊，咽喉感到壓迫，害怕他即将回答的話。
&ldquo福斯卡，在您眼裡我的命運真的毫不重要嗎？&rdquo &ldquo啊！您不應該向我提這個問題，&rdquo他說。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您不應該顧忌我的想法。
這是一個弱點。
&rdquo &ldquo一個弱點，&rdquo她說，&ldquo回避您倒需要更多的勇氣？&rdquo &ldquo我認識一個人，&rdquo福斯卡說，&ldquo他不回避，他正面盯着我看，他聽着我說話。
但是他一個人拿主意。
&rdquo &ldquo您提到他
&rdquo 她遲疑一下，說： &ldquo好吧！您去念書，您可以從事一項有趣的工作，做個工程師或者醫生。
&rdquo &ldquo不。
那太費時間。
&rdquo &ldquo太費時間？您時間還少？&rdquo &ldquo應該立刻給我找些事做，&rdquo他說，&ldquo不要迫使我對自己問個沒完。
&rdquo 他帶着哀求的神情望着雷吉娜： &ldquo叫我去剝土豆皮，或者洗床單&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行，&rdquo她說。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這一來您又要睡着了，我要您保持清醒，&rdquo她說。
她握住他的手。
&ldquo跟我去散步。
&rdquo 他順從地跟了她去，但是在門檻前停了會兒。
&ldquo可是天花闆還是需要打掃。
&rdquo他遺憾地說。
&ldquo我們到了，&rdquo雷吉娜說。
&ldquo到了？&rdquo福斯卡說。
&ldquo不錯。
火車跑得快，比驿車要快。
&rdquo &ldquo我倒想知道人省下時間做什麼用，&rdquo他說。
&ldquo您得承認，這一百年來他們發明了許多東西。
&rdquo &ldquo唔，他們發明的總是這些東西。
&rdquo 他的神情陰郁不歡。
最近一個時期來，他經常陰郁不歡。
他們默默地走下月台，跨過小車站的栅門，踏上公路。
福斯卡低着頭走，用腳尖踢一塊小石頭。
雷吉娜挽了他的手臂。
&ldquo您瞧，&rdquo她說，&ldquo我的童年是在這個小地方過的，我喜歡這個地方。
您仔細看看。
&rdquo 茅屋頂上鸢尾花斑斑斓斓，玫瑰沿着矮屋的牆往上長。
木栅欄圍繞的場院内，雞在開花的蘋果樹下啄食。
往事像新生的花朵，在雷吉娜的心中盛開：孔雀的翎毛，一串串紫藤花，月夜下花園内福祿考的香氣，熱情的眼淚；我将是個美人，我将是個名人。
山坡下，青青的麥田深處，有一個村莊，中間矗立着一座小教堂，四周的石闆屋頂在陽光下閃耀；鐘聲響了。
有一匹馬爬登山坡，拉了一輛小闆車，一個農民走在旁邊，手裡拿了根鞭子。
&ldquo一切都沒有變，&rdquo雷吉娜說，&ldquo多麼安靜！您看，福斯卡，對我來說，這些甯靜的屋子，這些會敲到世界末日的鐘聲，這匹爬登山坡的老馬，就是永恒。
在我的童年，這匹馬的祖父也是這樣爬山的。
&rdquo &ldquo不&hellip&hellip這不是永恒的。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村子、小闆車、老馬，以後并不總是存在的。
&rdquo &ldquo這倒也是，&rdquo她說時吃了一驚。
碧雲天空下的田野靜止不動，像一幅畫、一首詩似的靜止不動，雷吉娜向它掃了一眼。
&ldquo代替這些會是什麼呢？&rdquo &ldquo可能是一個大農場，有拖拉機，有田埂縱橫的莊稼地，可能還有一座新城市，幾個車間，幾家工廠。
&rdquo &ldquo工廠&hellip&hellip&rdquo 這是無法預測的。
隻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這塊比任何記憶更要古老的原野總有一天要消失的。
雷吉娜的心揪緊了。
一個靜止不動的永恒，其中可能也有她的一份，但是霎時間，世界僅是一連串瞬息即逝的圖像，而她的手是空的。
她朝福斯卡看看。
還有誰的手比他的更空呢？ &ldquo我相信我開始懂了，&rdquo她說。
&ldquo懂什麼？&rdquo &ldquo天罰。
&rdquo 他們并肩走着，但是兩個人都是孤零零的：&ldquo怎樣才能教他用我的眼睛去看世界呢？&hellip&hellip&rdquo她沒想到這竟是那麼難。
她看到一天天過去，他們不但沒有接近，反而更加疏遠了。
她指指右邊大橡樹濃蔭下的一條大路： &ldquo就是那裡。
&rdquo 她滿懷激情，認出了遍地野花的草地，她曾貼地鑽過的鐵絲網，長滿青藻的魚塘。
一切都在那裡，那麼近：她的童年，去巴黎前的告别，心醉目迷的歸來。
她沿着公園的白欄杆慢慢繞了一圈。
小門已經堵死，鐵門也關上了。
她躍過欄杆：&ldquo隻有一個童年，隻有一個生命&mdash&mdash我的生命。
&rdquo對她來說，時間總有一天要停止的，它已經停止了，在不可逾越的死亡牆上撞得粉碎：雷吉娜的生命是一條大湖，世界的倒影落在湖面上，變成一組清晰靜止的圖像。
天長地久的，紅色山毛榉在風中顫動，福祿考散發甜美的香氣，河面響起潺潺水聲。
樹葉的飒飒聲中，雪松的藍影中，百花的芬芳中，宇宙是個無可奈何的囚徒。
現在還有時間。
應該向福斯卡大喝一聲：&ldquo離開我吧，讓我一個人帶着自己的回憶，度過短暫的一生，無可奈何地做自己這樣的人，直到在某一天死去。
&rdquo有一會兒，她面對着這間窗戶四閉的屋子一動不動。
她孤獨，生命有限，又是千古不易。
然後，她眼睛轉到福斯卡身上。
他倚在一根白欄杆上，用這種永遠不會熄滅的目光望着山毛榉和雪松。
時間又不盡地流逝了，清晰的圖像又模糊一片。
雷吉娜被激流沖走，不可能做任何停留，唯一可以期望的是在化為一簇水花之前，還可以在水面上有片刻的漂浮。
&ldquo過來，&rdquo她說。
福斯卡跨過一條條橫木，雷吉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ldquo我生在這裡，&rdquo她說，&ldquo我住在月桂樹叢上面的那幢房子裡。
我在睡夢中聽到流泉聲，從窗外飄來陣陣木蘭花的香味。
&rdquo 他們在一塊台階上坐下。
石頭是熱的，小昆蟲嗡嗡叫。
雷吉娜說話時，公園裡充滿了幽靈。
一個小女孩穿了件長裾裙在沙地上散步；一個細高個兒的少女在垂柳蔭下，背誦嘉米葉那段祈神降災的台詞。
太陽在空中斜了，雷吉娜繼續說個不停，盼望着溶化在空氣中的小精靈複活一會兒，在那些去世的孩子身上曾跳動過她自己的這顆心。
她閉口時，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她轉身對福斯卡說： &ldquo福斯卡，您在聽我嗎？&rdquo &ldquo當然。
&rdquo &ldquo您能把一切都記住嗎？&rdquo 他聳聳肩膀： &ldquo這麼一個故事，我聽過不知多少回了。
&rdquo 她驚跳起來。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不，這故事不一樣。
&rdquo &ldquo一樣的，也是唯一的。
&rdquo &ldquo這不對。
&rdquo &ldquo總是同樣的努力，同樣的失敗，&rdquo他不勝厭倦地說，&ldquo他們總是一個跟着一個做同樣的事。
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重新開始了。
這就停不下來了。
&rdquo &ldquo但是，我跟人家不一樣，&rdquo她說，&ldquo如果我不是跟人家不一樣，您怎麼會愛我呢？您愛我，不是嗎？&rdquo &ldquo是的，&rdquo他說。
&ldquo我對您來說是獨一無二的。
&rdquo &ldquo是的，&rdquo他又加了一句，&ldquo一個跟其他女人一樣獨一無二的女人。
&rdquo &ldquo但是我是我，福斯卡！您不再看見我了嗎？&rdquo &ldquo我看見的。
您有一頭金發，生性慷慨，胸有大志，您還害怕死。
&rdquo 他搖搖頭。
&ldquo可憐的雷吉娜！&rdquo &ldquo不要可憐我！&rdquo她說，&ldquo我不許您可憐。
&rdquo 她跑着走開了。
&ldquo我該走了，&rdquo雷吉娜說。
她恹恹的目光望着酒吧的門。
門後有一條路，通向塞納河，河的對岸是那間客廳，福斯卡坐在他的桌前，但是寫不出東西。
他會問：&ldquo您排演順利嗎？&rdquo她會回答：&ldquo順利。
&rdquo接着一切又籠罩在靜默中。
她向弗洛朗斯伸出手： &ldquo再見啦。
&rdquo &ldquo再來一瓶波爾多酒，&rdquo薩尼埃說，&ldquo您時間來得及。
&rdquo &ldquo時間，&rdquo她說，&ldquo是的，我有的是時間。
&rdquo 福斯卡是不會盯着鐘擺看的。
&ldquo我遺憾戲排得那麼糟糕，&rdquo她說。
&ldquo唔，看您演戲真是樁愉快的事，&rdquo弗洛朗斯說。
&ldquo您有些别出心裁的演技令人叫絕。
&rdquo薩尼埃說。
他們說話輕聲細氣，把三明治盤子推到她面前，彬彬有禮地向她敬煙，滿臉關切的神情。
&ldquo他們沒有記恨，&rdquo她想。
但她心中也不因輕視了别人而沾沾自喜；她對誰也不再輕視了。
&ldquo真的決定了嗎？你們星期五走？&rdquo她問。
&ldquo是的。
也幸而這樣，&rdquo弗洛朗斯說，&ldquo我精疲力竭了。
&rdquo &ldquo這是你自己的錯，&rdquo薩尼埃責怪說。
他朝雷吉娜看一眼： &ldquo她在生活中并不比在舞台上更懂得節制。
&rdquo 雷吉娜會心地笑了一笑。
&ldquo他望着她就像羅傑望着我一樣，&rdquo她想。
薩尼埃窺探弗洛朗斯的倦容，分享她的喜悅與憂傷，向她忠言規勸，弗洛朗斯使薩尼埃心中感到溫暖：這是一對兒。
雷吉娜站起身。
&ldquo現在，我該走了。
&rdquo 她天性受不了這種微笑，這種含情脈脈的絮語，這種單純的心心相印。
她推開門，進入孤獨的天地。
她孤身隻影地越過塞納河，朝着紅色樓房走去。
但是這已不是從前那種驕傲的孤獨，她隻是天穹下一個找不到歸宿的女子。
安妮出去了，福斯卡的門關着。
雷吉娜脫下手套，站在那裡不動。
大桌子、窗簾、架上的小擺設，所有這些東西好像陷入了睡鄉。
就好像這間屋裡有一個死人，這些惶恐不安的遺物露出不欲生存的神色。
她猶猶豫豫走了幾步，一點不像她平時的行動。
她取出煙盒，又放回了手提包；她沒有抽煙的欲望，她什麼欲望都沒有。
鏡子裡的她這張臉也是睡意朦胧的。
她把一绺頭發往後一掠，然後往福斯卡的房間走去，敲門。
&ldquo進來。
&rdquo 他坐在床沿上，執拗地、專心地在編織一條綠色長圍巾。
&ldquo您工作得不錯吧！&rdquo &ldquo糟得很，&rdquo她冷冷地說。
他安慰說： &ldquo明天會好的。
&rdquo &ldquo不會，&rdquo她說。
&ldquo最後肯定會好的。
&rdquo 她聳聳肩膀。
&ldquo您不能把手裡的活兒撂下一會兒嗎？&rdquo &ldquo您要當然可以。
&rdquo 他把圍巾放在身邊，露出不勝惋惜的神情。
&ldquo您做了些什麼？&rdquo她說。
&ldquo您看見的。
&rdquo &ldquo您答應我的那個劇本呢？&rdquo &ldquo啊！那個劇本！&hellip&hellip&rdquo 他不好意思地接上說： &ldquo我原來希望事情不至于成這樣。
&rdquo &ldquo什麼事情？誰妨礙您工作啦？&rdquo &ldquo我幹不了。
&rdquo &ldquo是您不願幹。
&rdquo &ldquo我幹不了。
我實在願意幫您忙。
但是我幹不了。
我對人有什麼話要說呢？&rdquo &ldquo寫一個劇本并不那麼複雜，&rdquo她不耐煩地說。
&ldquo對您這很自然，因為您是屬于他們的。
&rdquo &ldquo試一試。
您紙上連一個字也沒寫呢。
&rdquo &ldquo我試，&rdquo他說，&ldquo偶爾，我的一個人物開始呼吸了，但是他立刻又窒息了。
他們出生，他們生活，他們死亡。
除了這些，我對他們沒有别的話可說。
&rdquo &ldquo可是您愛過一些女人，&rdquo她說，&ldquo有些男人做過您的朋友。
&rdquo &ldquo不錯，我記得，&rdquo他說，&ldquo但是這是不夠的。
&rdquo 他閉上眼睛，像是絕望地在追憶某件往事。
他說：&ldquo這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氣，或者很多愛，才相信人的行動是有價值的，相信生命勝過死亡。
&rdquo 雷吉娜走到他身邊，咽喉感到壓迫，害怕他即将回答的話。
&ldquo福斯卡，在您眼裡我的命運真的毫不重要嗎？&rdquo &ldquo啊！您不應該向我提這個問題，&rdquo他說。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您不應該顧忌我的想法。
這是一個弱點。
&rdquo &ldquo一個弱點，&rdquo她說，&ldquo回避您倒需要更多的勇氣？&rdquo &ldquo我認識一個人，&rdquo福斯卡說，&ldquo他不回避，他正面盯着我看，他聽着我說話。
但是他一個人拿主意。
&rdquo &ldquo您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