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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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吉娜在房間門檻上待了一會兒，掃了一眼紅窗簾、天花闆下的橫梁、狹窄的床、深色木頭家具、排列在書架上的書籍，然後關上門，走到客廳中間。
&ldquo我在想福斯卡是不是喜歡住這個房間，&rdquo她說。
安妮聳聳肩膀。
&ldquo他看人像看雲彩似的，為這麼個人花那麼大精力不值得！他一眼也不會看的。
&rdquo &ldquo說得不錯，要教他學會看。
&rdquo雷吉娜說。
安妮用圍裙下擺擦拭一隻放在小圓桌上的盛波爾多酒的杯子。
&ldquo您給他買些白木家具，他的眼力就差了嗎？&rdquo &ldquo你不懂，&rdquo雷吉娜說。
&ldquo我懂得很，&rdquo安妮說，&ldquo等您把木工、漆工的錢付清後，您一個子兒也沒了。
以後可不是靠他口袋裡三五個舊金币就可以叫他活下去的。
&rdquo &ldquo啊！别再提了，&rdquo雷吉娜說。
&ldquo您不會認為他有能力賺錢吧？&rdquo &ldquo你要是怕餓死，可以自找工作，跟我分手，&rdquo雷吉娜說。
&ldquo您真壞！&rdquo安妮說。
雷吉娜聳聳肩沒有回答。
她算過，節儉一點，他們三人可以過日子。
但是她也有點憂慮。
日日夜夜，福斯卡将留在這裡。
&ldquo把波爾多酒往醒酒瓶裡裝，那瓶陳的，&rdquo她說。
&ldquo隻剩最後一瓶了，&rdquo安妮說。
&ldquo怎麼樣呢？&rdquo &ldquo怎麼樣，您以後拿什麼請杜拉克、拉福雷兩位先生？&rdquo &ldquo把波爾多酒往醒酒瓶裡裝。
&rdquo雷吉娜不耐煩地說。
她身子一顫。
在福斯卡按鈴前，她已經聽出樓梯口他的腳步聲。
她朝門口走去。
福斯卡站在那裡，戴了一頂軟氈帽，穿了一件軋别丁大衣，手裡拎了一隻小旅行包，雷吉娜像每次遇見他的目光時那樣想：&ldquo他看見的是誰？&rdquo &ldquo進來吧。
&rdquo她說。
她攜着他的手，将他引到房間中央： &ldquo住在這裡您喜歡嗎？&rdquo &ldquo跟您一起我到哪兒都喜歡，&rdquo他說。
他心滿意足，傻乎乎地笑了一笑。
雷吉娜把他的旅行包從手裡接過來。
&ldquo但是這裡可不是&lsquo哪兒&rsquo，&rdquo她說。
靜默了一會，她又加上一句說： &ldquo脫下您的大衣，坐吧，您不是在做客。
&rdquo 他脫了大衣，但還是站着。
他帶着認真善意的态度向四周張望： &ldquo這個房間是您布置的？&rdquo &ldquo當然。
&rdquo &ldquo這些椅子、這些小擺設都是您選的？&rdquo &ldquo一點不錯。
&rdquo 他慢慢旋轉身子說： &ldquo每件東西都向您說過話了，您搜集來了好叫它們叙述您的事迹。
&rdquo &ldquo這些橄榄、這些蝦是我買的，&rdquo雷吉娜有點不耐煩地說，&ldquo這些土豆片是我親手炸的，您過來嘗嘗。
&rdquo &ldquo您有時候會餓吧？&rdquo安妮說。
&ldquo不錯。
從我開始進食以後，我知道餓了。
&rdquo 他笑了笑，又說： &ldquo我在一定的時間餓。
一天三次。
&rdquo 他坐下，在橢圓形盤内取了一隻橄榄。
雷吉娜在玻璃杯内倒了少許波爾多酒。
&ldquo這不是那瓶陳的波爾多酒，&rdquo她說。
&ldquo不是的。
&rdquo安妮說。
雷吉娜抓起杯子，往壁爐裡倒；她向壁櫥走去，取出一隻沾滿灰塵的瓶子。
&ldquo陳的波爾多酒和雜貨店的波爾多酒，您能區别嗎？&rdquo安妮說。
&ldquo我區别不出來，&rdquo福斯卡帶着歉意說。
&ldquo可不是麼！&rdquo安妮說。
雷吉娜慢慢側轉酒瓶，斟滿福斯卡的酒杯，說： &ldquo喝吧。
&rdquo 她輕蔑地瞧着安妮： &ldquo你小氣！我恨小氣！&rdquo &ldquo是嗎？&rdquo福斯卡說，&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雷吉娜說。
她嘿地笑了一聲。
&ldquo您小氣嗎？&rdquo &ldquo我也小氣過的。
&rdquo &ldquo我不小氣，&rdquo安妮傷心地說，&ldquo但是我覺得糟蹋東西不好。
&rdquo 福斯卡向安妮笑笑，說： &ldquo我記起來了。
看到每件東西有條不紊的，看到每一秒鐘、每個動作有順有序的，這是一種樂趣。
一袋袋小麥在糧倉裡壘得整整齊齊，最小的麥粒也是沉沉的！&rdquo 安妮聽着，神情又愚蠢又得意，雷吉娜臉上一陣紅暈，說： &ldquo我懂得節儉，但是不要小氣。
一個人可以熱烈想望東西，但是一旦占有了，應該大大方方的。
&rdquo &ldquo唔！您也不是對每件東西都大大方方的。
&rdquo &ldquo我，&rdquo雷吉娜說，&ldquo你瞧着吧！&rdquo 她揀起那瓶陳的波爾多酒，往壁爐裡倒。
安妮挖苦說： &ldquo當然啰！波爾多酒！但是那天我打碎了您的一個醜八怪似的面具，您沖着我說些什麼來着！&rdquo 福斯卡饒有興趣地望着她們倆。
&ldquo那是因為是你打碎的！&rdquo雷吉娜說。
她氣得聲音發抖。
&ldquo我可以立刻把它們統統打得粉碎。
&rdquo 她抓了牆上挂的一個面具。
福斯卡已經站了起來，走去輕輕握住她的手腕，說： &ldquo何必呢？&rdquo 他笑了一下： &ldquo這種破壞的熱情，我也有過。
&rdquo 雷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一定神： &ldquo照您這麼說，不論這個，還是那個，不見得更好，也不見得更壞？如果我是一個小氣或者卑怯的人，我照樣叫您喜歡？&rdquo &ldquo您這個樣就叫我喜歡。
&rdquo 他溫柔地笑了一笑，但是雷吉娜不由感到透不過氣來。
她那麼引以為榮的德性，福斯卡難道毫不重視？她猛地站起身： &ldquo來看看您的房間。
&rdquo 福斯卡跟在她後面。
他靜靜觀察自己的房間，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雷吉娜指着一張桌子，上面放了一疊白紙。
&ldquo您就在那裡工作，&rdquo她說。
&ldquo我工作什麼？&rdquo &ldquo您應該重新開始寫作，我們不是說好的嗎？&rdquo &ldquo這個是我們說好的嗎？&rdquo他高興地說。
他撫摸那張紅色吸水紙、空白的紙張。
&ldquo我一度喜歡過寫作。
以後我等着您時，這可以幫助我消磨時間。
&rdquo &ldquo寫作不是光為了消磨時間。
&rdquo &ldquo不是？&rdquo &ldquo那一天您要我給您找事情做，為了我做。
&rdquo 她熱烈地望着福斯卡，又說： &ldquo您寫一部出色的劇本試試，以後由我來演。
&rdquo 他摸摸紙，不知所措的樣子： &ldquo以後由您來演的一部劇本？&rdquo &ldquo誰知道呢？或許您會寫出一部傑作。
給您給我增加光彩。
&rdquo &ldquo增加光彩，這對您那麼重要嗎？&rdquo &ldquo其他都算不了什麼的。
&rdquo她說。
福斯卡望她一眼，突然把她抱在懷裡： &ldquo會死的人做過的事，我為什麼就不能做呢？&rdquo他說時帶着一種怒氣，&ldquo我幫助您。
我願意幫助您。
&rdquo 他發狂似的把她緊緊貼在自己身上。
眼裡含着情意，但也有點類似憐憫的東西。
雷吉娜穿過劇院大廳裡嘁嘁喳喳的人群。
&ldquo他們邀我們到弗洛朗斯家喝香槟，您不想去，是嗎？&rdquo &ldquo我不想去。
&rdquo &ldquo我也是。
&rdquo 她穿了一套新裝，覺得自己妩媚動人，但是她不想在這些朝生暮死的男人面前招搖。
&ldquo您覺得弗洛朗斯怎麼樣？&rdquo她焦急地說。
&ldquo我什麼也沒有覺得，&rdquo福斯卡說。
她笑了一笑： &ldquo不是嗎？她打動不了人。
&rdquo 從人頭攢動的大廳出來，她呼吸街上溫和宜人的空氣，津津有味。
這是二月的一個晴天，已經可以嗅到春天的氣息。
&ldquo我渴了。
&rdquo &ldquo我也渴了，&rdquo福斯卡說，&ldquo我們上哪兒去？&rdquo 她想了一想。
她曾經指給他看蒙馬特區的一家小酒吧，她在那裡認識了安妮；還有巴黎環城道上的一家咖啡館，她在那裡拿了一塊三明治狼吞虎咽，再去上貝蒂埃的課；還有蒙巴那斯區這個小角落，她在舞台上首次露臉時就住在那裡。
她想起了河濱道的那家飯店，是她到巴黎後不久發現的。
&ldquo我知道在貝西碼頭那邊有一塊地方景色很美。
&rdquo &ldquo我們去吧。
&rdquo他說。
他一直溫順聽話。
雷吉娜喊了一輛出租汽車，他用胳膊摟住她的肩膀。
雷吉娜給他選了一套做工講究的西服，他穿着顯得年輕。
他不像喬裝打扮的了，而是跟其他人一模一樣的一個人。
現在，他像一個人那樣吃、喝、睡覺、戀愛、看、聽。
隻是有時候，在眼睛深處閃爍出一點令人不安的微小的光芒。
出租汽車停下，雷吉娜問： &ldquo您從前來過這裡嗎？&rdquo &ldquo可能來過，&rdquo他說，&ldquo一切都大不一樣了。
這裡，從前還沒有形成巴黎哩。
&rdquo 他們走進一間小屋，坐在一個狹小的木頭平台上，俯視堤岸。
岸邊靠着一條小船。
一個女人在洗衣服，一條狗在吠叫。
可以看到河對岸有幾間矮屋，門面有綠的、黃的、紅的；再遠處，是幾座橋和高聳的煙囪。
&ldquo這個地方不錯，是嗎？&rdquo雷吉娜說。
&ldquo是的，&rdquo福斯卡說，&ldquo我喜歡河流。
&rdquo &ldquo我經常來這裡，&rdquo她說，&ldquo坐在這張桌子前，一邊研究角色，一邊夢想有朝一日能扮演。
我喝橘子汁，酒太貴，我那時沒錢。
&rdquo 她停頓一下： &ldquo福斯卡，您在聽我嗎？&rdquo 他在不在聽，總是令人捉摸不定。
&ldquo聽的，&rdquo他說，&ldquo您那時沒錢，您喝橘子汁。
&rdquo 他呆了一會兒，微微張着嘴，好像被一個急切的想法觸動了。
&ldquo那麼您現在有錢嗎？&rdquo &ldquo我以後會有錢的，&rdquo她說。
&ldquo您沒有錢，我增加您的開支。
您應該趕快給我找個工作。
&rdquo &ldquo這不着急。
&rdquo 她向福斯卡笑笑。
她不願意送他去一間辦公室或一家工廠待上幾個鐘點，她需要把他留在身邊，與他共享她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
他在那裡，凝視河水、小船、矮屋。
所有這些曾使雷吉娜流連忘返的東西，将随着她進入永恒。
&ldquo但是我還是喜歡有個工作，&rdquo他堅持說。
&ldquo首先您試試寫那部您答應過我的劇本，&rdquo她說，&ldquo您進行構思了嗎？&rdquo &ldquo進行了。
&rdquo &ldquo您有見解嗎？&rdquo &ldquo我有許多見解。
&rdquo &ldquo我那時就看出來了，&rdquo她高興地說。
她做了個手勢，把站在門框裡的那個老闆喚過來。
&ldquo來瓶香槟酒。
&rdquo 她轉身向福斯卡說： &ldquo您看着，咱們倆可以轟轟烈烈幹一番。
&rdquo 福斯卡的臉色發暗了，他好像想起一樁不愉快的往事。
&ldquo這話許多人跟我說過。
&rdquo &ldquo但是我跟其他人不一樣，&rdquo她熱情地說。
&ldquo這倒是真的，&rdquo他說得非常快，&ldquo您跟其他人不一樣。
&rdquo 雷吉娜斟滿酒杯說： &ldquo為我們的計劃幹杯！&rdquo &ldquo為我們的計劃幹杯！&rdquo 雷吉娜一邊喝，一邊惴惴不安地打量他。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實在叫人難猜。
&ldquo福斯卡，您如果那時不遇見我，您自己會去做什麼？&rdquo &ldquo最終可能會睡着的。
但是這不大可能。
這要有一個不尋常的運氣。
&rdquo &ldquo運氣？&rdquo她帶着責備的口吻說，&ldquo您後悔又活了？&rdquo &ldquo不，&rdquo他說。
&ldquo活着是樁美事。
&rdquo &ldquo是樁美事。
&rdquo 他們相互笑了笑。
小船上傳來小孩的哭聲；在另一條船上，或是在一間色彩斑斓的小屋裡，有一個人在彈奏吉他。
天暗下來，但是夕陽餘晖還映照在盛滿淺色酒的酒杯内。
福斯卡握住雷吉娜放
&ldquo我在想福斯卡是不是喜歡住這個房間，&rdquo她說。
安妮聳聳肩膀。
&ldquo他看人像看雲彩似的，為這麼個人花那麼大精力不值得！他一眼也不會看的。
&rdquo &ldquo說得不錯，要教他學會看。
&rdquo雷吉娜說。
安妮用圍裙下擺擦拭一隻放在小圓桌上的盛波爾多酒的杯子。
&ldquo您給他買些白木家具，他的眼力就差了嗎？&rdquo &ldquo你不懂，&rdquo雷吉娜說。
&ldquo我懂得很，&rdquo安妮說，&ldquo等您把木工、漆工的錢付清後，您一個子兒也沒了。
以後可不是靠他口袋裡三五個舊金币就可以叫他活下去的。
&rdquo &ldquo啊！别再提了，&rdquo雷吉娜說。
&ldquo您不會認為他有能力賺錢吧？&rdquo &ldquo你要是怕餓死，可以自找工作，跟我分手，&rdquo雷吉娜說。
&ldquo您真壞！&rdquo安妮說。
雷吉娜聳聳肩沒有回答。
她算過，節儉一點，他們三人可以過日子。
但是她也有點憂慮。
日日夜夜，福斯卡将留在這裡。
&ldquo把波爾多酒往醒酒瓶裡裝，那瓶陳的，&rdquo她說。
&ldquo隻剩最後一瓶了，&rdquo安妮說。
&ldquo怎麼樣呢？&rdquo &ldquo怎麼樣，您以後拿什麼請杜拉克、拉福雷兩位先生？&rdquo &ldquo把波爾多酒往醒酒瓶裡裝。
&rdquo雷吉娜不耐煩地說。
她身子一顫。
在福斯卡按鈴前，她已經聽出樓梯口他的腳步聲。
她朝門口走去。
福斯卡站在那裡，戴了一頂軟氈帽，穿了一件軋别丁大衣，手裡拎了一隻小旅行包，雷吉娜像每次遇見他的目光時那樣想：&ldquo他看見的是誰？&rdquo &ldquo進來吧。
&rdquo她說。
她攜着他的手，将他引到房間中央： &ldquo住在這裡您喜歡嗎？&rdquo &ldquo跟您一起我到哪兒都喜歡，&rdquo他說。
他心滿意足，傻乎乎地笑了一笑。
雷吉娜把他的旅行包從手裡接過來。
&ldquo但是這裡可不是&lsquo哪兒&rsquo，&rdquo她說。
靜默了一會，她又加上一句說： &ldquo脫下您的大衣，坐吧，您不是在做客。
&rdquo 他脫了大衣，但還是站着。
他帶着認真善意的态度向四周張望： &ldquo這個房間是您布置的？&rdquo &ldquo當然。
&rdquo &ldquo這些椅子、這些小擺設都是您選的？&rdquo &ldquo一點不錯。
&rdquo 他慢慢旋轉身子說： &ldquo每件東西都向您說過話了，您搜集來了好叫它們叙述您的事迹。
&rdquo &ldquo這些橄榄、這些蝦是我買的，&rdquo雷吉娜有點不耐煩地說，&ldquo這些土豆片是我親手炸的，您過來嘗嘗。
&rdquo &ldquo您有時候會餓吧？&rdquo安妮說。
&ldquo不錯。
從我開始進食以後，我知道餓了。
&rdquo 他笑了笑，又說： &ldquo我在一定的時間餓。
一天三次。
&rdquo 他坐下，在橢圓形盤内取了一隻橄榄。
雷吉娜在玻璃杯内倒了少許波爾多酒。
&ldquo這不是那瓶陳的波爾多酒，&rdquo她說。
&ldquo不是的。
&rdquo安妮說。
雷吉娜抓起杯子，往壁爐裡倒；她向壁櫥走去，取出一隻沾滿灰塵的瓶子。
&ldquo陳的波爾多酒和雜貨店的波爾多酒，您能區别嗎？&rdquo安妮說。
&ldquo我區别不出來，&rdquo福斯卡帶着歉意說。
&ldquo可不是麼！&rdquo安妮說。
雷吉娜慢慢側轉酒瓶，斟滿福斯卡的酒杯，說： &ldquo喝吧。
&rdquo 她輕蔑地瞧着安妮： &ldquo你小氣！我恨小氣！&rdquo &ldquo是嗎？&rdquo福斯卡說，&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雷吉娜說。
她嘿地笑了一聲。
&ldquo您小氣嗎？&rdquo &ldquo我也小氣過的。
&rdquo &ldquo我不小氣，&rdquo安妮傷心地說，&ldquo但是我覺得糟蹋東西不好。
&rdquo 福斯卡向安妮笑笑，說： &ldquo我記起來了。
看到每件東西有條不紊的，看到每一秒鐘、每個動作有順有序的，這是一種樂趣。
一袋袋小麥在糧倉裡壘得整整齊齊，最小的麥粒也是沉沉的！&rdquo 安妮聽着，神情又愚蠢又得意，雷吉娜臉上一陣紅暈，說： &ldquo我懂得節儉，但是不要小氣。
一個人可以熱烈想望東西，但是一旦占有了，應該大大方方的。
&rdquo &ldquo唔！您也不是對每件東西都大大方方的。
&rdquo &ldquo我，&rdquo雷吉娜說，&ldquo你瞧着吧！&rdquo 她揀起那瓶陳的波爾多酒，往壁爐裡倒。
安妮挖苦說： &ldquo當然啰！波爾多酒！但是那天我打碎了您的一個醜八怪似的面具，您沖着我說些什麼來着！&rdquo 福斯卡饒有興趣地望着她們倆。
&ldquo那是因為是你打碎的！&rdquo雷吉娜說。
她氣得聲音發抖。
&ldquo我可以立刻把它們統統打得粉碎。
&rdquo 她抓了牆上挂的一個面具。
福斯卡已經站了起來，走去輕輕握住她的手腕，說： &ldquo何必呢？&rdquo 他笑了一下： &ldquo這種破壞的熱情，我也有過。
&rdquo 雷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一定神： &ldquo照您這麼說，不論這個，還是那個，不見得更好，也不見得更壞？如果我是一個小氣或者卑怯的人，我照樣叫您喜歡？&rdquo &ldquo您這個樣就叫我喜歡。
&rdquo 他溫柔地笑了一笑，但是雷吉娜不由感到透不過氣來。
她那麼引以為榮的德性，福斯卡難道毫不重視？她猛地站起身： &ldquo來看看您的房間。
&rdquo 福斯卡跟在她後面。
他靜靜觀察自己的房間，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雷吉娜指着一張桌子，上面放了一疊白紙。
&ldquo您就在那裡工作，&rdquo她說。
&ldquo我工作什麼？&rdquo &ldquo您應該重新開始寫作，我們不是說好的嗎？&rdquo &ldquo這個是我們說好的嗎？&rdquo他高興地說。
他撫摸那張紅色吸水紙、空白的紙張。
&ldquo我一度喜歡過寫作。
以後我等着您時，這可以幫助我消磨時間。
&rdquo &ldquo寫作不是光為了消磨時間。
&rdquo &ldquo不是？&rdquo &ldquo那一天您要我給您找事情做，為了我做。
&rdquo 她熱烈地望着福斯卡，又說： &ldquo您寫一部出色的劇本試試，以後由我來演。
&rdquo 他摸摸紙，不知所措的樣子： &ldquo以後由您來演的一部劇本？&rdquo &ldquo誰知道呢？或許您會寫出一部傑作。
給您給我增加光彩。
&rdquo &ldquo增加光彩，這對您那麼重要嗎？&rdquo &ldquo其他都算不了什麼的。
&rdquo她說。
福斯卡望她一眼，突然把她抱在懷裡： &ldquo會死的人做過的事，我為什麼就不能做呢？&rdquo他說時帶着一種怒氣，&ldquo我幫助您。
我願意幫助您。
&rdquo 他發狂似的把她緊緊貼在自己身上。
眼裡含着情意，但也有點類似憐憫的東西。
雷吉娜穿過劇院大廳裡嘁嘁喳喳的人群。
&ldquo他們邀我們到弗洛朗斯家喝香槟，您不想去，是嗎？&rdquo &ldquo我不想去。
&rdquo &ldquo我也是。
&rdquo 她穿了一套新裝，覺得自己妩媚動人，但是她不想在這些朝生暮死的男人面前招搖。
&ldquo您覺得弗洛朗斯怎麼樣？&rdquo她焦急地說。
&ldquo我什麼也沒有覺得，&rdquo福斯卡說。
她笑了一笑： &ldquo不是嗎？她打動不了人。
&rdquo 從人頭攢動的大廳出來，她呼吸街上溫和宜人的空氣，津津有味。
這是二月的一個晴天，已經可以嗅到春天的氣息。
&ldquo我渴了。
&rdquo &ldquo我也渴了，&rdquo福斯卡說，&ldquo我們上哪兒去？&rdquo 她想了一想。
她曾經指給他看蒙馬特區的一家小酒吧，她在那裡認識了安妮；還有巴黎環城道上的一家咖啡館，她在那裡拿了一塊三明治狼吞虎咽，再去上貝蒂埃的課；還有蒙巴那斯區這個小角落，她在舞台上首次露臉時就住在那裡。
她想起了河濱道的那家飯店，是她到巴黎後不久發現的。
&ldquo我知道在貝西碼頭那邊有一塊地方景色很美。
&rdquo &ldquo我們去吧。
&rdquo他說。
他一直溫順聽話。
雷吉娜喊了一輛出租汽車，他用胳膊摟住她的肩膀。
雷吉娜給他選了一套做工講究的西服，他穿着顯得年輕。
他不像喬裝打扮的了，而是跟其他人一模一樣的一個人。
現在，他像一個人那樣吃、喝、睡覺、戀愛、看、聽。
隻是有時候，在眼睛深處閃爍出一點令人不安的微小的光芒。
出租汽車停下，雷吉娜問： &ldquo您從前來過這裡嗎？&rdquo &ldquo可能來過，&rdquo他說，&ldquo一切都大不一樣了。
這裡，從前還沒有形成巴黎哩。
&rdquo 他們走進一間小屋，坐在一個狹小的木頭平台上，俯視堤岸。
岸邊靠着一條小船。
一個女人在洗衣服，一條狗在吠叫。
可以看到河對岸有幾間矮屋，門面有綠的、黃的、紅的；再遠處，是幾座橋和高聳的煙囪。
&ldquo這個地方不錯，是嗎？&rdquo雷吉娜說。
&ldquo是的，&rdquo福斯卡說，&ldquo我喜歡河流。
&rdquo &ldquo我經常來這裡，&rdquo她說，&ldquo坐在這張桌子前，一邊研究角色，一邊夢想有朝一日能扮演。
我喝橘子汁，酒太貴，我那時沒錢。
&rdquo 她停頓一下： &ldquo福斯卡，您在聽我嗎？&rdquo 他在不在聽，總是令人捉摸不定。
&ldquo聽的，&rdquo他說，&ldquo您那時沒錢，您喝橘子汁。
&rdquo 他呆了一會兒，微微張着嘴，好像被一個急切的想法觸動了。
&ldquo那麼您現在有錢嗎？&rdquo &ldquo我以後會有錢的，&rdquo她說。
&ldquo您沒有錢，我增加您的開支。
您應該趕快給我找個工作。
&rdquo &ldquo這不着急。
&rdquo 她向福斯卡笑笑。
她不願意送他去一間辦公室或一家工廠待上幾個鐘點，她需要把他留在身邊，與他共享她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
他在那裡，凝視河水、小船、矮屋。
所有這些曾使雷吉娜流連忘返的東西，将随着她進入永恒。
&ldquo但是我還是喜歡有個工作，&rdquo他堅持說。
&ldquo首先您試試寫那部您答應過我的劇本，&rdquo她說，&ldquo您進行構思了嗎？&rdquo &ldquo進行了。
&rdquo &ldquo您有見解嗎？&rdquo &ldquo我有許多見解。
&rdquo &ldquo我那時就看出來了，&rdquo她高興地說。
她做了個手勢，把站在門框裡的那個老闆喚過來。
&ldquo來瓶香槟酒。
&rdquo 她轉身向福斯卡說： &ldquo您看着，咱們倆可以轟轟烈烈幹一番。
&rdquo 福斯卡的臉色發暗了，他好像想起一樁不愉快的往事。
&ldquo這話許多人跟我說過。
&rdquo &ldquo但是我跟其他人不一樣，&rdquo她熱情地說。
&ldquo這倒是真的，&rdquo他說得非常快，&ldquo您跟其他人不一樣。
&rdquo 雷吉娜斟滿酒杯說： &ldquo為我們的計劃幹杯！&rdquo &ldquo為我們的計劃幹杯！&rdquo 雷吉娜一邊喝，一邊惴惴不安地打量他。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實在叫人難猜。
&ldquo福斯卡，您如果那時不遇見我，您自己會去做什麼？&rdquo &ldquo最終可能會睡着的。
但是這不大可能。
這要有一個不尋常的運氣。
&rdquo &ldquo運氣？&rdquo她帶着責備的口吻說，&ldquo您後悔又活了？&rdquo &ldquo不，&rdquo他說。
&ldquo活着是樁美事。
&rdquo &ldquo是樁美事。
&rdquo 他們相互笑了笑。
小船上傳來小孩的哭聲；在另一條船上，或是在一間色彩斑斓的小屋裡，有一個人在彈奏吉他。
天暗下來，但是夕陽餘晖還映照在盛滿淺色酒的酒杯内。
福斯卡握住雷吉娜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