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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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國民報》的大樓時滿身是汗，襯衣上血漬斑斑。
我想到了阿爾芒的微笑，當我跟他說加尼埃牢固地占領着市郊時，他眼裡必然會閃爍喜悅的光芒。
&ldquo我見到了加尼埃。
他們會堅持的。
&rdquo 阿爾芒沒有笑。
他站在辦公室門前；卡利埃站在寨門前，凝望着遠方茫茫；他坐在小船上，凝望着黃濁的河水自北往南流，我見過這種目光。
&ldquo發生什麼事啦？&rdquo我說。
&ldquo他們不要共和國。
&rdquo &ldquo誰？&rdquo &ldquo共和派領袖不要共和國。
&rdquo 他的神情是這樣失望，我試圖在我内心喚起一個回聲，一個回憶，但我嘴是幹的，心是空的。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他們害怕。
&rdquo &ldquo卡雷爾不敢，&rdquo斯比内爾說，&ldquo他說老百姓無法對付效忠王室的一團士兵。
&rdquo 他的聲音哽咽了。
&ldquo隻要卡雷爾發出号召，軍隊會投向我們的。
&rdquo &ldquo他們怕的不是失敗，&rdquo阿爾芒說，&ldquo他們怕的是勝利，怕的是人民。
他們自稱共和派，但是他們要建立的共和國，跟這個腐敗的君主政體沒有區别。
他們甯可選擇路易·菲力浦，而不要我們将建立的制度。
&rdquo &ldquo真的沒希望了嗎？&rdquo我問。
&ldquo我們讨論了兩個多小時，一切都完了。
有了拉斐德，有了軍隊，我們會赢得勝利。
但是此刻軍隊正在向巴黎開來，我們沒法跟軍隊決一雌雄。
&rdquo &ldquo那你們怎麼辦呢？&rdquo 大家默不做聲，斯比内爾說： &ldquo我們占領着半個巴黎。
&rdquo &ldquo我們什麼也沒有占領，&rdquo阿爾芒說，&ldquo我們的事業沒有領袖，這就是對事業的否定。
現在誰給人殺了，也是白死。
隻有停止這場屠殺。
&rdquo &ldquo那麼我去告訴加尼埃，馬上放下武器。
&rdquo斯比内爾說。
&ldquo福斯卡去吧。
他遇事比你會應付。
&rdquo 這是晚上六點，天正黑下來。
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保安警察和士兵守着。
增援的兵團剛到不久，他們猛攻街壘。
路角橫卧幾具屍體，有些人扛了擔架運送傷員過去；幾小時以來，人民沒有聽到一句有希望的話，也不再知道為什麼作戰。
起義者原來掌控的許多街道現在站滿了穿紅制服的人。
我遠遠看到加尼埃保衛的那個街壘仍然屹立在那裡；我朝街壘跑去，子彈從四面飛來，在我耳邊呼嘯。
加尼埃背靠在沙袋上，赤裸的肩上繞了一條血污斑斑的繃帶，臉被硝煙熏得發黑。
&ldquo有什麼新聞？&rdquo &ldquo他們沒談成，&rdquo我說。
&ldquo我早料到了。
&rdquo他說時毫不動情。
我對他的鎮靜感到吃驚，他差不多還帶點兒笑容。
&ldquo軍隊不會投向我們。
已經沒有一點成功的希望。
阿爾芒要求您停止戰鬥。
&rdquo &ldquo停止戰鬥？&rdquo 這次他完全笑出來了。
&ldquo瞧瞧我們。
&rdquo 我瞧了一下。
加尼埃身邊還留下三五個人；他們臉上紅一塊黑一塊的，每個人都挂了彩。
牆邊有一排上身赤裸的屍體；有人給他們合上了眼睛，兩臂交叉放在胸前。
&ldquo您沒有一條幹淨的手絹嗎？&rdquo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加尼埃拿了擦他的黑臉、他的手： &ldquo謝謝。
&rdquo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到我顯得很驚奇： &ldquo您受傷了。
&rdquo &ldquo幾處擦傷而已。
&rdquo 靜默了一會，我說： &ldquo您會叫人白殺的。
&rdquo 他聳聳肩膀。
&ldquo還有叫人不白殺的嗎？什麼東西比得上人的生命？&rdquo &ldquo啊！您這樣想？&rdquo我說。
&ldquo您不這樣想？&rdquo 我猶豫一下，但是我已經習慣不暴露自己的想法。
&ldquo我覺得有時候可以得到有益的結果。
&rdquo &ldquo是嗎？&rdquo加尼埃說。
他停頓片刻，有樣東西突然在他心中解開了。
&ldquo假定談判成功，您相信我們的勝利是有益的嗎？您有沒有想過共和國要完成的任務？改造社會，限制政黨活動，滿足人民要求，鎮壓富裕階級，還要征服整個歐洲，因為歐洲立即會起來反對我們。
要做那麼多的事，我們隻處于少數地位，缺乏政治經驗。
今天沒有獲得勝利，對共和國可能還是一件好事。
&rdquo 我驚訝地望着他。
這些事是我經常在心裡想的，但是我沒有料到他們中間也有人持同樣的想法。
&ldquo那又何必舉行這次起義呢？&rdquo &ldquo我們行動的意義不用等待未來來評價，若是這樣，人什麼都做不成了。
我們決定了怎樣鬥争，就怎樣鬥争，這才是一切。
&rdquo 我把卡莫納城門關得嚴嚴的，什麼也不等待。
&ldquo我在這件事上想得很多，&rdquo他幹笑了一聲。
&ldquo那麼您由于失望才選擇死？&rdquo &ldquo我沒有失望，既然我從來沒有希望過什麼。
&rdquo &ldquo人活着可以沒有希望嗎？&rdquo &ldquo可以，如果他有某種信念的話。
&rdquo 我說： &ldquo我沒有任何信念。
&rdquo &ldquo對我來說，做一個人便是一件大事。
&rdquo &ldquo一個普通人，&rdquo我說。
&ldquo是的，這就夠了。
這就值得人去活，也值得人去死。
&rdquo &ldquo您肯定您的同志也是這個想法嗎？&rdquo &ldquo您不妨叫他們投降試試！&rdquo他說，&ldquo血流得太多了。
現在我們應該戰鬥到底。
&rdquo &ldquo但是他們不知道談判沒有取得結果。
&rdquo &ldquo您願意，可以跟他們去說，&rdquo他語氣中帶着怒意，&ldquo他們才瞧不起呢；我就瞧不起他們的争論，他們的決議，他們的反決議。
我們發誓要保衛市郊，我們要繼續保衛，就是這麼一回事。
&rdquo &ldquo你們的戰鬥并不限于在街壘上進行。
為了使戰鬥進行到底，您應該活下去。
&rdquo 他站起身，肘臂撐在一堵搖搖欲墜的圍牆上，向空蕩蕩的路掃視一眼。
&ldquo可能我缺乏耐心，&rdquo他說。
我急忙說： &ldquo您缺乏耐心，是因為您害怕死。
&rdquo &ldquo這倒是真的。
&rdquo他說。
他突然離我遠遠的。
眼睛盯住道路的盡頭，等會兒死亡将從那裡出現，這是他選擇的一種死亡。
火刑架熊熊燃燒，兩個奧古斯丁教士的骨灰風吹四散：&ldquo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動。
&rdquo安托納躺在床上微笑。
他們不是傲慢的人，也不是瘋子，我現在懂了。
這些人願意選擇生與死來完成他們作為人的命運，這是些自由的人。
第一陣槍響，加尼埃應聲倒下。
黎明時，起義遭到了扼殺。
阿爾芒坐在我床邊，我感到他的手壓在我的肩上，他向我低垂着那張清瘦的臉。
&ldquo說吧。
&rdquo 他的上唇腫着，太陽穴上有一條紫痕。
我問： &ldquo他們強拉您上法庭，這是真的嗎？&rdquo &ldquo是真的。
我以後告訴您&hellip&hellip現在您先說。
&rdquo 我眼望天花闆下搖晃的黃燈。
宿舍是空的，可以聽到歡度節日的碰杯聲、歡笑聲、說話聲，衛兵在宴請工人。
等會兒，犯人要回到宿舍，被宴席，美酒、友情、笑聲弄得醉醺醺的；他們會把床鋪當做街壘，玩革命的遊戲，他們會跪在地上唱起《馬賽曲》，作為晚禱。
我已經習慣了這些儀式，我躺在這張床上怪不錯的，眼望天花闆下搖晃的黃燈。
過去的事何必再提呢？ &ldquo總是這樣的，&rdquo我說。
&ldquo什麼樣的？&rdquo 我閉上了眼睛，努力鑽入這個混沌的長夜，它一望無際地展現在我的身後。
血、火、眼淚、歌聲。
他們騎馬疾馳沖進城裡，把燒旺的火把往屋裡扔，他們的馬匹踩破了小孩的腦袋、婦女的胸脯，馬蹄上沾滿了鮮血；一條狗對着死亡吠叫。
&ldquo他們把婦女掐死，拽了小孩的腦袋往牆上撞得腦漿四濺；血染紅了道路，以前是活人的地方，隻留下了一堆死屍。
&rdquo &ldquo但是四月十三日特朗斯諾南大街事件怎麼發生的？我要知道的是這個。
&rdquo 四月十三日，特朗斯諾南大街。
要回憶起的為什麼是這件事，而不是另一件事？隔了三個月的事與隔了四百年的事，不同樣都是一去不返的往事嗎？ &ldquo我們到了街上，&rdquo我說，&ldquo有人對我們說，梯也爾親自在主席台上宣布裡昂起義成功。
于是我們築起了街壘。
大家唱起歌來。
&rdquo 他們集合在廣場上，他們跑遍大街小巷喊：&ldquo打死魔鬼的兒子。
&rdquo他們唱着歌。
&ldquo後來呢？&rdquo阿爾芒說。
&ldquo早晨，軍隊進攻了。
他們拆除了街壘，沖進了房屋，見一個殺一個。
&rdquo 我聳聳肩膀： &ldquo我對您說過，總是這樣的！&rdquo 一陣沉默，阿爾芒說： &ldquo您怎麼會不知道這是一個圈套？梯也爾在十二日晚上就知道起義被鎮壓下去了。
當他鼓動暴亂時，所有領袖都已被捕了，我已被捕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們是後來知道的，&rdquo我說。
&ldquo但是您有經驗，您應該看到危險，阻止他們起義。
&rdquo &ldquo他們願意上街，我和他們一起去了。
&rdquo 阿爾芒不耐煩地聳聳肩膀： &ldquo您并不需要聽從他們，而是要引導他們。
&rdquo &ldquo但是我也沒法替他們看清楚。
&rdquo我說。
他惱火地望着我，我說： &ldquo他們要我做什麼，我可以做什麼。
但是，我怎麼可以代他們做決定呢？他們認為什麼好什麼不好，我又怎麼能知道呢？&rdquo 安托納在二十歲死了，他在笑；加尼埃貪婪地窺探他那個躲在路角的死神；貝娅特麗絲闆着一張陰郁的臉俯視她的手稿。
隻有他們才是評判者。
&ldquo您那時認為他們希望遭到大屠殺嗎？&rdquo阿爾芒口氣生硬地說。
&ldquo這場痛苦就那麼了不起？&rdquo我說。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活着；囚犯并不憎恨他們的牢房，他們到底擺脫了沉重的勞動，終于可以笑了、休息了、閑談了。
在死之前，他們唱起了歌&hellip&hellip &ldquo我怕這幾個月的牢房生活把您累了。
&rdquo阿爾芒說。
我盯着他蒼白的臉。
&ldquo您不累嗎？&rdquo &ldquo恰恰相反。
&rdquo 他的聲音充滿熱情，驅散了我賴以藏身的甯靜的濃霧。
我猛地站起身，走了幾步。
&ldquo組織全部破壞了，是嗎？&rdquo &ldquo是的。
這是我們的過錯。
光天化日之下沒法搞陰謀。
這是一個教訓，今後對我們是有用的。
&rdquo &ldquo什麼時候？&rdquo我說，&ldquo他們要判你們十年或二十年徒刑。
&rdquo &ldquo二十年後我還隻有四十四歲。
&rdquo阿爾芒說。
我靜靜望着他，說： &ldquo我羨慕您。
&rdquo &ldquo羨慕什麼？&rdquo &ldquo您會死的。
您永遠不會像我一樣。
&rdquo &ldquo啊！我願意不死，&rdquo他說。
&ldquo是的，&rdquo我說，&ldquo我也說過這樣的話。
&rdquo 我把那隻發綠的瓶子抓在手裡，想：&ldquo我今後可以做多少事！&rdquo瑪麗亞納在房裡匆匆地走來走去，說：&ldquo我今後的時間是那麼少。
&rdquo我第一次想道：&ldquo這是我們的孩子。
&rdquo我說： &ldquo我會設法救您出去。
&rdquo &ldquo您怎麼做？&rdquo &ldquo到了夜裡，院子裡隻有兩個看守；他們有武器；假使有人不怕子彈，可以牽制他們，讓另一個身手矯健的人有時間翻過牆去。
&rdquo 阿爾芒搖搖頭： &ldquo我不願意現在跑。
我們這場官司會轟動外界，我們對它抱有很大期望。
&rdquo &ldquo但是我們随時會被隔離，&rdquo我說，&ldquo我們關在一起，這是個好機會。
您應該盡快利用這個機會。
&rdquo &ldquo不，我應該留下。
&rdquo他說。
我聳聳肩膀： &ldquo您也是！&rdquo &ldquo我也是？&rdquo &ldquo您選擇殉難，像加尼埃一樣？&rdquo &ldquo加尼埃選擇的是毫無意義的死，我為這件事責備他。
我認為我到哪兒都不會比在這裡工作得更好。
&rdquo 他望着空空的大宿舍；那邊，他們圍着一張杯盤狼藉的桌子，大聲歡笑，唱歌飲酒。
&ldquo人家是跟我說過，聖佩拉齊監獄制度要寬得多。
&rdquo &ldquo這是真的。
資産階級還有專門的房間，這個宿舍是供工人用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啊，您要明白，&rdquo他說，&ldquo這是進行接觸、進行讨論的大好機會！我應該在出去前做到把大家團結起來。
&rdquo &ldquo關上十年、二十年，您不害怕嗎？&rdquo 他淡淡笑了一笑，臉上并不高興： &ldquo這是另一個問題。
&rdquo 平原上，熱那亞人在紅色帳篷四周躍躍欲試，塵土飛揚的道路上阒無一人。
我轉過目光；不應該由我向自己提問題。
我把卡莫納城門關得嚴嚴的&hellip&hellip我曾經是這麼一個人，可是我已不能理解他了。
&ldquo您怎麼就認為您從事的事業比您自己的命運更可貴？&rdquo 他略一思索： &ldquo我把它們看做一回事。
&rdquo &ldquo唔。
&rdquo我說。
我把城門關得嚴嚴的，我說：&ldquo卡莫納将與佛羅倫薩并駕齊驅。
&rdquo我沒有其他的未來。
&ldquo我記起來了。
&rdquo &ldquo您記起什麼啦？&rdquo &ldquo我有過您這樣的年紀，很久以前&hellip&hellip&rdquo 在他不動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好奇的光芒： &ldquo現在不是這樣嗎？&rdquo 我笑了一笑： &ldquo不完全一樣。
&rdquo &ldquo可是您的命運應該與人類的命運密切結合，既然您将和人類長期存在下去。
&rdquo &ldquo我可能還更長久。
&rdquo我說。
我聳聳肩膀。
&ldquo您說得對，&rdquo我說，&ldquo牢房的生活叫我累了。
這會過去的。
&rdquo &ldquo這肯定會過去的，&rdquo他說，&ldquo您将看到我們會做出多麼出色的工作。
&rdquo 共和派内部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傾向；一部分人依然維護資産階級的特權；他們主張自由，他們隻是為自己的私利而主張自由；他們隻希望政治改革，反對訂立任何社會條例規章，認為這隻是一種新的約束。
阿爾芒和他的朋友恰恰相反，主張自由不能為一個階級獨占，隻有社會主義的到來，才有可能使工人得到自由。
沒有其他事物比這種分歧更危害革命的成功，阿爾芒那麼熱情去實現團結，我并不驚奇。
我還欽佩他堅韌不拔的精神。
隻幾天工夫，他把監獄變成了一個政治俱樂部；從早到晚，直至深夜，房間裡、宿舍裡開展讨論；讨論從來得不出結果，阿爾芒也從不灰心。
可是一星期中有好幾次，警察把他和他的同志抓走，拖着他們穿過監獄的走道；有時，他們的腦袋碰在石子路和樓梯台階上。
他從法庭回來面帶笑容：&ldquo我們沒有招供。
&rdquo可是有一個晚上，我在房裡等他，他回進房時，我又看到了他在《國民報》報館大樓朝我轉過來的那張臉。
他坐下來一聲不出，過了好一會兒說： &ldquo裡昂的那些人說了。
&rdquo &ldquo那麼嚴重嗎？&rdquo我說。
&ldquo我們拒不招供的效果全被他們破壞了。
&rdquo 他兩手捧着頭。
他重新望着我時，他的臉恢複了鎮靜，但他的聲音發顫。
&ldquo我們不應該自欺欺人。
這場官司會打個沒完！它不會産生我們所希望的效果。
&rdquo &ldquo我給您提的建議您還記得嗎？&rdquo我說。
&ldquo記得。
&rdquo 他站起身，在房裡踱來踱去，情緒激動。
&ldquo我不願意一個人走。
&rdquo &ldquo你們不可能都走。
&rdquo &ldquo為什麼不可能？&rdquo 三天還沒有過完，阿爾芒找到了帶領同志一齊逃離聖佩拉齊監獄的方法。
朝院子的門對面，在挖一個地窖，到監獄來修理的工人告訴阿爾芒，這條地道通往隔壁的一個花園。
大家決定打通試試。
門口有一個看守，一部分犯人在院子裡玩球，吸引他的注意，其他人則去挖地，修理聲蓋過了我們的錘子聲。
花了六天工夫，地道差不多挖通了，尚留薄薄一層地面擋住光線的透射。
斯比内爾那次逃過了四月十三日的大逮捕，這天夜裡将帶着武器和梯子，來接應我們翻過花園牆頭；有二十四個犯人準備乘機越獄，潛往英國。
但是我們中間要有一個人放棄獲得自由的一切希望，在看守巡邏時，犧牲自己去把他扣住。
&ldquo這由我來做，&rdquo我說。
&ldquo不。
我們抽簽決定。
&rdquo阿爾芒說。
&ldquo關二十年對我算得什麼？&rdquo &ldquo不是這麼個問題。
&rdquo &ldquo我知道，&rdquo我說，&ldquo您以為我可以比别人做出更大貢獻，您錯了。
&rdquo &ldquo您已經為我們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rdquo &ldquo但是我會不會繼續做出貢獻，這就難說了。
把我留在這裡吧。
我在這裡不錯。
&rdquo 我們面對面坐在他的牢房裡，他瞧着我，這四年來他還沒有對我這樣認真瞧過。
今天在他看來，理解我還是有必要的。
&ldquo為什麼振作不起來？&rdquo 我笑了： &ldquo這是慢慢來的。
六百年&hellip&hellip您知道這要多少天？&rdquo 他沒有笑。
&ldquo六百年後我還會繼續鬥争。
您以為今天世界上要做的事比以前少嗎？&rdquo &ldquo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麼事要做的嗎？&rdquo 這一次他笑了： &ldquo我覺得是有的。
&rdquo &ldquo說實在的，&rdquo我說，&ldquo您為什麼那麼盼望自由？&rdquo &ldquo我愛陽光燦爛，&rdquo他熱情洋溢地說，&ldquo我愛河流與大海。
人心中蘊育的這些神奇的力量，您能同意人家扼殺嗎？&rdquo &ldquo人有了這些力量幹什麼用？&rdquo &ldquo管它幹什麼用！可以幹一切願意幹的事，首先應該把這些力量解放出來。
&rdquo 他俯身向着我： &ldquo人要自由，您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嗎？&rdquo 我聽到她的聲音：&ldquo做一個人。
&rdquo在他們眼裡都有同樣的信仰。
我把手按在阿爾芒的臂上。
&ldquo今天晚上，我聽到您的聲音了，&rdquo我說，&ldquo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您說，請接受我的心意。
這可能是最後一個晚上了；每個晚上都可能成為最後一個晚上。
今天晚上，我願意為您效勞，但是可能明天，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獻給您的了。
&rdquo 阿爾芒眼睛緊緊盯住我，臉上惶恐不安；他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東西，是他從來不曾懷疑過、也有點令他害怕的東西。
&ldquo我接受。
&rdquo他說。
我仰身躺着，仰身躺在冰封的泥地上，躺在地闆的闆條上，躺在銀色沙灘上，兩眼凝望石頭的天花闆，感到灰色牆頭圍繞在我四周，在我四周圍繞的是大海、平原和天涯的灰色牆頭。
在年代像世紀一樣漫長、又像鐘點一樣短暫的世紀後，又是幾年過去了；我凝望這塊天花闆，喊：&ldquo瑪麗亞納。
&rdquo她說：&ldquo你會把我忘了。
&rdquo顧不得世紀和鐘點，我要把她活生生地留在身邊；我凝望天花闆，她的形象在我眼底逐漸清晰了；總是同樣的形象：藍色長裙、袒露的肩膀，這張與她本人不盡相同的肖像；我又試了試，一刹那我内心有樣東西動了，可以說是一聲微笑，但是瞬息即逝。
又有什麼用呢？她塗上香料保存在我心裡，在這個冰凍的洞穴深處，依然像埋在她的墳墓裡一樣死。
我閉上眼睛，但是即使在夢中我也不能逃逸；濃霧、幽靈、曆險、幻變，都無法擺脫這種腐敗的味道，這是我唾沫的味道、我思想的味道。
在我身後，門嘎嘎響了；有一隻手觸及我的肩膀，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他們的話；我想：&ldquo這早該來了。
我想到了阿爾芒的微笑，當我跟他說加尼埃牢固地占領着市郊時，他眼裡必然會閃爍喜悅的光芒。
&ldquo我見到了加尼埃。
他們會堅持的。
&rdquo 阿爾芒沒有笑。
他站在辦公室門前；卡利埃站在寨門前，凝望着遠方茫茫；他坐在小船上，凝望着黃濁的河水自北往南流，我見過這種目光。
&ldquo發生什麼事啦？&rdquo我說。
&ldquo他們不要共和國。
&rdquo &ldquo誰？&rdquo &ldquo共和派領袖不要共和國。
&rdquo 他的神情是這樣失望，我試圖在我内心喚起一個回聲，一個回憶，但我嘴是幹的，心是空的。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他們害怕。
&rdquo &ldquo卡雷爾不敢，&rdquo斯比内爾說，&ldquo他說老百姓無法對付效忠王室的一團士兵。
&rdquo 他的聲音哽咽了。
&ldquo隻要卡雷爾發出号召，軍隊會投向我們的。
&rdquo &ldquo他們怕的不是失敗，&rdquo阿爾芒說，&ldquo他們怕的是勝利，怕的是人民。
他們自稱共和派，但是他們要建立的共和國，跟這個腐敗的君主政體沒有區别。
他們甯可選擇路易·菲力浦，而不要我們将建立的制度。
&rdquo &ldquo真的沒希望了嗎？&rdquo我問。
&ldquo我們讨論了兩個多小時，一切都完了。
有了拉斐德，有了軍隊，我們會赢得勝利。
但是此刻軍隊正在向巴黎開來，我們沒法跟軍隊決一雌雄。
&rdquo &ldquo那你們怎麼辦呢？&rdquo 大家默不做聲，斯比内爾說： &ldquo我們占領着半個巴黎。
&rdquo &ldquo我們什麼也沒有占領，&rdquo阿爾芒說，&ldquo我們的事業沒有領袖，這就是對事業的否定。
現在誰給人殺了，也是白死。
隻有停止這場屠殺。
&rdquo &ldquo那麼我去告訴加尼埃，馬上放下武器。
&rdquo斯比内爾說。
&ldquo福斯卡去吧。
他遇事比你會應付。
&rdquo 這是晚上六點，天正黑下來。
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保安警察和士兵守着。
增援的兵團剛到不久，他們猛攻街壘。
路角橫卧幾具屍體，有些人扛了擔架運送傷員過去；幾小時以來，人民沒有聽到一句有希望的話，也不再知道為什麼作戰。
起義者原來掌控的許多街道現在站滿了穿紅制服的人。
我遠遠看到加尼埃保衛的那個街壘仍然屹立在那裡；我朝街壘跑去，子彈從四面飛來，在我耳邊呼嘯。
加尼埃背靠在沙袋上，赤裸的肩上繞了一條血污斑斑的繃帶，臉被硝煙熏得發黑。
&ldquo有什麼新聞？&rdquo &ldquo他們沒談成，&rdquo我說。
&ldquo我早料到了。
&rdquo他說時毫不動情。
我對他的鎮靜感到吃驚，他差不多還帶點兒笑容。
&ldquo軍隊不會投向我們。
已經沒有一點成功的希望。
阿爾芒要求您停止戰鬥。
&rdquo &ldquo停止戰鬥？&rdquo 這次他完全笑出來了。
&ldquo瞧瞧我們。
&rdquo 我瞧了一下。
加尼埃身邊還留下三五個人；他們臉上紅一塊黑一塊的，每個人都挂了彩。
牆邊有一排上身赤裸的屍體；有人給他們合上了眼睛，兩臂交叉放在胸前。
&ldquo您沒有一條幹淨的手絹嗎？&rdquo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加尼埃拿了擦他的黑臉、他的手： &ldquo謝謝。
&rdquo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到我顯得很驚奇： &ldquo您受傷了。
&rdquo &ldquo幾處擦傷而已。
&rdquo 靜默了一會，我說： &ldquo您會叫人白殺的。
&rdquo 他聳聳肩膀。
&ldquo還有叫人不白殺的嗎？什麼東西比得上人的生命？&rdquo &ldquo啊！您這樣想？&rdquo我說。
&ldquo您不這樣想？&rdquo 我猶豫一下，但是我已經習慣不暴露自己的想法。
&ldquo我覺得有時候可以得到有益的結果。
&rdquo &ldquo是嗎？&rdquo加尼埃說。
他停頓片刻，有樣東西突然在他心中解開了。
&ldquo假定談判成功，您相信我們的勝利是有益的嗎？您有沒有想過共和國要完成的任務？改造社會，限制政黨活動，滿足人民要求，鎮壓富裕階級，還要征服整個歐洲，因為歐洲立即會起來反對我們。
要做那麼多的事，我們隻處于少數地位，缺乏政治經驗。
今天沒有獲得勝利，對共和國可能還是一件好事。
&rdquo 我驚訝地望着他。
這些事是我經常在心裡想的，但是我沒有料到他們中間也有人持同樣的想法。
&ldquo那又何必舉行這次起義呢？&rdquo &ldquo我們行動的意義不用等待未來來評價，若是這樣，人什麼都做不成了。
我們決定了怎樣鬥争，就怎樣鬥争，這才是一切。
&rdquo 我把卡莫納城門關得嚴嚴的，什麼也不等待。
&ldquo我在這件事上想得很多，&rdquo他幹笑了一聲。
&ldquo那麼您由于失望才選擇死？&rdquo &ldquo我沒有失望，既然我從來沒有希望過什麼。
&rdquo &ldquo人活着可以沒有希望嗎？&rdquo &ldquo可以，如果他有某種信念的話。
&rdquo 我說： &ldquo我沒有任何信念。
&rdquo &ldquo對我來說，做一個人便是一件大事。
&rdquo &ldquo一個普通人，&rdquo我說。
&ldquo是的，這就夠了。
這就值得人去活，也值得人去死。
&rdquo &ldquo您肯定您的同志也是這個想法嗎？&rdquo &ldquo您不妨叫他們投降試試！&rdquo他說，&ldquo血流得太多了。
現在我們應該戰鬥到底。
&rdquo &ldquo但是他們不知道談判沒有取得結果。
&rdquo &ldquo您願意，可以跟他們去說，&rdquo他語氣中帶着怒意，&ldquo他們才瞧不起呢；我就瞧不起他們的争論，他們的決議，他們的反決議。
我們發誓要保衛市郊，我們要繼續保衛，就是這麼一回事。
&rdquo &ldquo你們的戰鬥并不限于在街壘上進行。
為了使戰鬥進行到底，您應該活下去。
&rdquo 他站起身，肘臂撐在一堵搖搖欲墜的圍牆上，向空蕩蕩的路掃視一眼。
&ldquo可能我缺乏耐心，&rdquo他說。
我急忙說： &ldquo您缺乏耐心，是因為您害怕死。
&rdquo &ldquo這倒是真的。
&rdquo他說。
他突然離我遠遠的。
眼睛盯住道路的盡頭，等會兒死亡将從那裡出現，這是他選擇的一種死亡。
火刑架熊熊燃燒，兩個奧古斯丁教士的骨灰風吹四散：&ldquo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動。
&rdquo安托納躺在床上微笑。
他們不是傲慢的人，也不是瘋子，我現在懂了。
這些人願意選擇生與死來完成他們作為人的命運，這是些自由的人。
第一陣槍響，加尼埃應聲倒下。
黎明時，起義遭到了扼殺。
阿爾芒坐在我床邊，我感到他的手壓在我的肩上，他向我低垂着那張清瘦的臉。
&ldquo說吧。
&rdquo 他的上唇腫着，太陽穴上有一條紫痕。
我問： &ldquo他們強拉您上法庭，這是真的嗎？&rdquo &ldquo是真的。
我以後告訴您&hellip&hellip現在您先說。
&rdquo 我眼望天花闆下搖晃的黃燈。
宿舍是空的，可以聽到歡度節日的碰杯聲、歡笑聲、說話聲，衛兵在宴請工人。
等會兒，犯人要回到宿舍，被宴席，美酒、友情、笑聲弄得醉醺醺的；他們會把床鋪當做街壘，玩革命的遊戲，他們會跪在地上唱起《馬賽曲》，作為晚禱。
我已經習慣了這些儀式，我躺在這張床上怪不錯的，眼望天花闆下搖晃的黃燈。
過去的事何必再提呢？ &ldquo總是這樣的，&rdquo我說。
&ldquo什麼樣的？&rdquo 我閉上了眼睛，努力鑽入這個混沌的長夜，它一望無際地展現在我的身後。
血、火、眼淚、歌聲。
他們騎馬疾馳沖進城裡，把燒旺的火把往屋裡扔，他們的馬匹踩破了小孩的腦袋、婦女的胸脯，馬蹄上沾滿了鮮血；一條狗對着死亡吠叫。
&ldquo他們把婦女掐死，拽了小孩的腦袋往牆上撞得腦漿四濺；血染紅了道路，以前是活人的地方，隻留下了一堆死屍。
&rdquo &ldquo但是四月十三日特朗斯諾南大街事件怎麼發生的？我要知道的是這個。
&rdquo 四月十三日，特朗斯諾南大街。
要回憶起的為什麼是這件事，而不是另一件事？隔了三個月的事與隔了四百年的事，不同樣都是一去不返的往事嗎？ &ldquo我們到了街上，&rdquo我說，&ldquo有人對我們說，梯也爾親自在主席台上宣布裡昂起義成功。
于是我們築起了街壘。
大家唱起歌來。
&rdquo 他們集合在廣場上，他們跑遍大街小巷喊：&ldquo打死魔鬼的兒子。
&rdquo他們唱着歌。
&ldquo後來呢？&rdquo阿爾芒說。
&ldquo早晨，軍隊進攻了。
他們拆除了街壘，沖進了房屋，見一個殺一個。
&rdquo 我聳聳肩膀： &ldquo我對您說過，總是這樣的！&rdquo 一陣沉默，阿爾芒說： &ldquo您怎麼會不知道這是一個圈套？梯也爾在十二日晚上就知道起義被鎮壓下去了。
當他鼓動暴亂時，所有領袖都已被捕了，我已被捕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們是後來知道的，&rdquo我說。
&ldquo但是您有經驗，您應該看到危險，阻止他們起義。
&rdquo &ldquo他們願意上街，我和他們一起去了。
&rdquo 阿爾芒不耐煩地聳聳肩膀： &ldquo您并不需要聽從他們，而是要引導他們。
&rdquo &ldquo但是我也沒法替他們看清楚。
&rdquo我說。
他惱火地望着我，我說： &ldquo他們要我做什麼，我可以做什麼。
但是，我怎麼可以代他們做決定呢？他們認為什麼好什麼不好，我又怎麼能知道呢？&rdquo 安托納在二十歲死了，他在笑；加尼埃貪婪地窺探他那個躲在路角的死神；貝娅特麗絲闆着一張陰郁的臉俯視她的手稿。
隻有他們才是評判者。
&ldquo您那時認為他們希望遭到大屠殺嗎？&rdquo阿爾芒口氣生硬地說。
&ldquo這場痛苦就那麼了不起？&rdquo我說。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活着；囚犯并不憎恨他們的牢房，他們到底擺脫了沉重的勞動，終于可以笑了、休息了、閑談了。
在死之前，他們唱起了歌&hellip&hellip &ldquo我怕這幾個月的牢房生活把您累了。
&rdquo阿爾芒說。
我盯着他蒼白的臉。
&ldquo您不累嗎？&rdquo &ldquo恰恰相反。
&rdquo 他的聲音充滿熱情，驅散了我賴以藏身的甯靜的濃霧。
我猛地站起身，走了幾步。
&ldquo組織全部破壞了，是嗎？&rdquo &ldquo是的。
這是我們的過錯。
光天化日之下沒法搞陰謀。
這是一個教訓，今後對我們是有用的。
&rdquo &ldquo什麼時候？&rdquo我說，&ldquo他們要判你們十年或二十年徒刑。
&rdquo &ldquo二十年後我還隻有四十四歲。
&rdquo阿爾芒說。
我靜靜望着他，說： &ldquo我羨慕您。
&rdquo &ldquo羨慕什麼？&rdquo &ldquo您會死的。
您永遠不會像我一樣。
&rdquo &ldquo啊！我願意不死，&rdquo他說。
&ldquo是的，&rdquo我說，&ldquo我也說過這樣的話。
&rdquo 我把那隻發綠的瓶子抓在手裡，想：&ldquo我今後可以做多少事！&rdquo瑪麗亞納在房裡匆匆地走來走去，說：&ldquo我今後的時間是那麼少。
&rdquo我第一次想道：&ldquo這是我們的孩子。
&rdquo我說： &ldquo我會設法救您出去。
&rdquo &ldquo您怎麼做？&rdquo &ldquo到了夜裡，院子裡隻有兩個看守；他們有武器；假使有人不怕子彈，可以牽制他們，讓另一個身手矯健的人有時間翻過牆去。
&rdquo 阿爾芒搖搖頭： &ldquo我不願意現在跑。
我們這場官司會轟動外界，我們對它抱有很大期望。
&rdquo &ldquo但是我們随時會被隔離，&rdquo我說，&ldquo我們關在一起，這是個好機會。
您應該盡快利用這個機會。
&rdquo &ldquo不，我應該留下。
&rdquo他說。
我聳聳肩膀： &ldquo您也是！&rdquo &ldquo我也是？&rdquo &ldquo您選擇殉難，像加尼埃一樣？&rdquo &ldquo加尼埃選擇的是毫無意義的死，我為這件事責備他。
我認為我到哪兒都不會比在這裡工作得更好。
&rdquo 他望着空空的大宿舍；那邊，他們圍着一張杯盤狼藉的桌子，大聲歡笑，唱歌飲酒。
&ldquo人家是跟我說過，聖佩拉齊監獄制度要寬得多。
&rdquo &ldquo這是真的。
資産階級還有專門的房間，這個宿舍是供工人用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啊，您要明白，&rdquo他說，&ldquo這是進行接觸、進行讨論的大好機會！我應該在出去前做到把大家團結起來。
&rdquo &ldquo關上十年、二十年，您不害怕嗎？&rdquo 他淡淡笑了一笑，臉上并不高興： &ldquo這是另一個問題。
&rdquo 平原上，熱那亞人在紅色帳篷四周躍躍欲試，塵土飛揚的道路上阒無一人。
我轉過目光；不應該由我向自己提問題。
我把卡莫納城門關得嚴嚴的&hellip&hellip我曾經是這麼一個人，可是我已不能理解他了。
&ldquo您怎麼就認為您從事的事業比您自己的命運更可貴？&rdquo 他略一思索： &ldquo我把它們看做一回事。
&rdquo &ldquo唔。
&rdquo我說。
我把城門關得嚴嚴的，我說：&ldquo卡莫納将與佛羅倫薩并駕齊驅。
&rdquo我沒有其他的未來。
&ldquo我記起來了。
&rdquo &ldquo您記起什麼啦？&rdquo &ldquo我有過您這樣的年紀，很久以前&hellip&hellip&rdquo 在他不動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好奇的光芒： &ldquo現在不是這樣嗎？&rdquo 我笑了一笑： &ldquo不完全一樣。
&rdquo &ldquo可是您的命運應該與人類的命運密切結合，既然您将和人類長期存在下去。
&rdquo &ldquo我可能還更長久。
&rdquo我說。
我聳聳肩膀。
&ldquo您說得對，&rdquo我說，&ldquo牢房的生活叫我累了。
這會過去的。
&rdquo &ldquo這肯定會過去的，&rdquo他說，&ldquo您将看到我們會做出多麼出色的工作。
&rdquo 共和派内部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傾向；一部分人依然維護資産階級的特權；他們主張自由，他們隻是為自己的私利而主張自由；他們隻希望政治改革，反對訂立任何社會條例規章，認為這隻是一種新的約束。
阿爾芒和他的朋友恰恰相反，主張自由不能為一個階級獨占，隻有社會主義的到來，才有可能使工人得到自由。
沒有其他事物比這種分歧更危害革命的成功，阿爾芒那麼熱情去實現團結，我并不驚奇。
我還欽佩他堅韌不拔的精神。
隻幾天工夫，他把監獄變成了一個政治俱樂部；從早到晚，直至深夜，房間裡、宿舍裡開展讨論；讨論從來得不出結果，阿爾芒也從不灰心。
可是一星期中有好幾次，警察把他和他的同志抓走，拖着他們穿過監獄的走道；有時，他們的腦袋碰在石子路和樓梯台階上。
他從法庭回來面帶笑容：&ldquo我們沒有招供。
&rdquo可是有一個晚上，我在房裡等他，他回進房時，我又看到了他在《國民報》報館大樓朝我轉過來的那張臉。
他坐下來一聲不出，過了好一會兒說： &ldquo裡昂的那些人說了。
&rdquo &ldquo那麼嚴重嗎？&rdquo我說。
&ldquo我們拒不招供的效果全被他們破壞了。
&rdquo 他兩手捧着頭。
他重新望着我時，他的臉恢複了鎮靜，但他的聲音發顫。
&ldquo我們不應該自欺欺人。
這場官司會打個沒完！它不會産生我們所希望的效果。
&rdquo &ldquo我給您提的建議您還記得嗎？&rdquo我說。
&ldquo記得。
&rdquo 他站起身，在房裡踱來踱去，情緒激動。
&ldquo我不願意一個人走。
&rdquo &ldquo你們不可能都走。
&rdquo &ldquo為什麼不可能？&rdquo 三天還沒有過完，阿爾芒找到了帶領同志一齊逃離聖佩拉齊監獄的方法。
朝院子的門對面，在挖一個地窖，到監獄來修理的工人告訴阿爾芒，這條地道通往隔壁的一個花園。
大家決定打通試試。
門口有一個看守，一部分犯人在院子裡玩球，吸引他的注意，其他人則去挖地，修理聲蓋過了我們的錘子聲。
花了六天工夫，地道差不多挖通了，尚留薄薄一層地面擋住光線的透射。
斯比内爾那次逃過了四月十三日的大逮捕，這天夜裡将帶着武器和梯子，來接應我們翻過花園牆頭；有二十四個犯人準備乘機越獄，潛往英國。
但是我們中間要有一個人放棄獲得自由的一切希望，在看守巡邏時，犧牲自己去把他扣住。
&ldquo這由我來做，&rdquo我說。
&ldquo不。
我們抽簽決定。
&rdquo阿爾芒說。
&ldquo關二十年對我算得什麼？&rdquo &ldquo不是這麼個問題。
&rdquo &ldquo我知道，&rdquo我說，&ldquo您以為我可以比别人做出更大貢獻，您錯了。
&rdquo &ldquo您已經為我們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rdquo &ldquo但是我會不會繼續做出貢獻，這就難說了。
把我留在這裡吧。
我在這裡不錯。
&rdquo 我們面對面坐在他的牢房裡，他瞧着我，這四年來他還沒有對我這樣認真瞧過。
今天在他看來，理解我還是有必要的。
&ldquo為什麼振作不起來？&rdquo 我笑了： &ldquo這是慢慢來的。
六百年&hellip&hellip您知道這要多少天？&rdquo 他沒有笑。
&ldquo六百年後我還會繼續鬥争。
您以為今天世界上要做的事比以前少嗎？&rdquo &ldquo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麼事要做的嗎？&rdquo 這一次他笑了： &ldquo我覺得是有的。
&rdquo &ldquo說實在的，&rdquo我說，&ldquo您為什麼那麼盼望自由？&rdquo &ldquo我愛陽光燦爛，&rdquo他熱情洋溢地說，&ldquo我愛河流與大海。
人心中蘊育的這些神奇的力量，您能同意人家扼殺嗎？&rdquo &ldquo人有了這些力量幹什麼用？&rdquo &ldquo管它幹什麼用！可以幹一切願意幹的事，首先應該把這些力量解放出來。
&rdquo 他俯身向着我： &ldquo人要自由，您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嗎？&rdquo 我聽到她的聲音：&ldquo做一個人。
&rdquo在他們眼裡都有同樣的信仰。
我把手按在阿爾芒的臂上。
&ldquo今天晚上，我聽到您的聲音了，&rdquo我說，&ldquo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您說，請接受我的心意。
這可能是最後一個晚上了；每個晚上都可能成為最後一個晚上。
今天晚上，我願意為您效勞，但是可能明天，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獻給您的了。
&rdquo 阿爾芒眼睛緊緊盯住我，臉上惶恐不安；他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東西，是他從來不曾懷疑過、也有點令他害怕的東西。
&ldquo我接受。
&rdquo他說。
我仰身躺着，仰身躺在冰封的泥地上，躺在地闆的闆條上，躺在銀色沙灘上，兩眼凝望石頭的天花闆，感到灰色牆頭圍繞在我四周，在我四周圍繞的是大海、平原和天涯的灰色牆頭。
在年代像世紀一樣漫長、又像鐘點一樣短暫的世紀後，又是幾年過去了；我凝望這塊天花闆，喊：&ldquo瑪麗亞納。
&rdquo她說：&ldquo你會把我忘了。
&rdquo顧不得世紀和鐘點，我要把她活生生地留在身邊；我凝望天花闆，她的形象在我眼底逐漸清晰了；總是同樣的形象：藍色長裙、袒露的肩膀，這張與她本人不盡相同的肖像；我又試了試，一刹那我内心有樣東西動了，可以說是一聲微笑，但是瞬息即逝。
又有什麼用呢？她塗上香料保存在我心裡，在這個冰凍的洞穴深處，依然像埋在她的墳墓裡一樣死。
我閉上眼睛，但是即使在夢中我也不能逃逸；濃霧、幽靈、曆險、幻變，都無法擺脫這種腐敗的味道，這是我唾沫的味道、我思想的味道。
在我身後，門嘎嘎響了；有一隻手觸及我的肩膀，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他們的話；我想：&ldquo這早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