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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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們訪問了村子以後,很快地過了一星期。

    村子又回到原有的陰郁而貧困的樣子。

    此外,地裡的活兒也開始忙了,自然沒有人再留戀酒店的長闆凳,無聊的紛擾也逐漸減少了。

     不過,好像要永遠紀念鎮上太太們的善行似的,善呆子完全變成了酒鬼。

    可能他在那些助大家酒興的日于裡到處讓人給灌了酒,養成了喝酒的習慣吧。

     我們看見善呆于從早到晚酪酊大醉,渾身泥汗,跌跌倒倒在村裡到處流浪。

     他一來到人家門口,不管誰家就跑進去要求說: &ldquo給點酒喝!&rdquo 沿着公路的老百姓家裡,沒有一家,他不進去要過酒喝。

    這些人家十之八九都給他滲了一兩滴酒的水喝,善呆子卻高高興興喝醉了。

     有一天下午,我們坐在飯廳廊子上磨着核桃。

    這時一個男子從莊稼地那邊繞個大圈兒,穿過籬笆門大模大樣走進院裡來,把我吓了一大跳。

    仔細一看,原來是善呆子。

     我有點害怕,往後挪了挪身子。

    這時祖母和其他的人也從屋裡走了出來,一半兒害怕一半兒好奇地瞧着一聲不響站在院裡的善呆子。

    不一會兒,呆子放低聲音,卻是清楚地說了一句: &ldquo給點酒喝!&rdquo 女傭人馬上進屋裡去,端來裡面盛着微帶酒氣的水的破飯碗,遠遠放在廊子的一端說: &ldquo瞧,放在這裡啦。

    &rdquo 善呆子等不得女傭人放手,像搶似地馬上拿起了飯碗,呼呼喘着氣,喉嚨咕咕響着,一滴不剩地把酒喝光,還用舌頭舐了舐碗。

     善呆子拿着空碗一動不動站在那裡。

    女傭人說:&ldquo不太衛生,馬上把他攆走吧。

    &rdquo祖母卻說:&ldquo要是虧待瘋子,以後必定受到報複,所以還是不理的好。

    &rdquo 我許久以來不曾仔細端詳過善呆子的臉。

    不知為什麼,今天他比平常幹淨得多,臭氣也不大,衣服也不髒。

    可是,這麼一來,那精神病者特有的奇妙地失去統一的四肢的動作和目光的移動顯得更惹人注意了,我反而感到害怕。

    他比從前瘦了很多,下腮完全沒有了肉,額上的皺紋也增加了,看來減少了不少體力。

    可能不斷的喝酒使他始終處在興奮狀态裡,影響了身體。

     多可憐!要是發起酒瘋來可怎麼辦。

     我呆呆地想着從前母親告訴我的北海道的瘋子的故事。

    這時善呆子突然嘻嘻傻笑,自言自語地說: &ldquo我真想吃頓飯哪!&rdquo 他那說話的口吻像小孩兒似的,我們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我和女傭人在大碗裡盛了滿滿一碗飯,上面還高高堆放着中午煮好的飯菜和鹽菜,又把它放在廊子的一端。

     他馬上拿起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碗夾在兩腳之間,開始吃起來。

    他隻望着碗裡,像餓瘋了的野狗似地大口大口吞咽着飯菜。

     看着看着,我漸漸覺得他真太下踐了。

     他那樣子比畜生還難看。

    要是養出這麼一個人,不如養出一隻貓還幸福得多。

    這樣,可能對于他、對于他身邊的人都有好處。

    我認真這樣想着。

    我不忍心再把他看下去,所以背着他又磨起核桃來。

    我從劈拍劈拍裂開來的殼子裡剝出淡黃色的肉來,用磨子把它磨成粉。

     過不一會兒,善呆子好像已把一碗飯菜吃得精光,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手裡握着磨子的柄,懷着形容不出的心情目送兩手提着空了的破碗和大碗又回地裡去的善呆子的後影。

    秋天下午平穩的陽光恬靜地照着善呆子亂蓬蓬的頭發。

     一到氣候變換的時候,阿新那沒有養好的病,由于受暑氣和傷心勞神,突然惡化了。

     他全身浮腫,連站着也吃力;但要是呆在家裡,便不得不聽老娘的諷刺,所以拖着拐腳漫無目的地到處流浪,有時躲在樹林裡呆呆地想着心事。

    村裡的人看見阿新這種遭遇都對他表示同情,互相談論着希望他能夠早日治好病。

    不過,這兩三天來他連走路的勁兒都沒有了,大半時間都躺在家裡沒有陽光的又長又狹的四疊房間裡①。

     -------- ①四疊房間;可以放四塊草墊的房間。

    一塊草墊寬三尺,長六尺。

    &ldquo疊&rdquo是日本房間的面積單位。

     從這間房裡望出去,前面是一片桑園和菜園,在盡頭兒的地方是一座被樹林圍繞着的墳地。

    他用胳膊枕着腦袋靜靜望着展開在眼前的一片景色。

    在活潑的陽光下跳着舞的樹葉柔和的籁籁聲,流在房屋旁邊的小溪的潺瀑聲,這些聲響一一地滲透阿新的心靈。

    他懷着莫名其妙的心情,難過得幾乎落下淚來。

     &ldquo爹在樹林那邊呢。

    &rdquo 阿新一想到這個,腦裡便像夢境一般浮起他父親還活着的時候的種種回憶。

     那是阿新還隻七八歲的時候,那個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那麼快去世的健康而仁慈的父親,把阿新馱在肩膀上,來回在桃樹林裡走着,叫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