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D.G.。

    〔31〕扉頁的第一行寫下了他正在賦寫的詩的第一行:獻給E—C—。

    〔32〕他知道這樣開首是可以的,因為他在拜倫詩集〔33〕中讀到過類似的标題。

    當他書寫完标題并在标題下面劃上一道飾線,他便陷入白日夢中,在練習本封面上亂畫。

    他瞥見自己在聖誕節宴席辯論後的翌日上午枯坐在布雷的桌前試圖在父親催付後半稅款通知書〔34〕的背後賦寫一首關于帕内爾的詩。

    但是,他毫無靈感,為了打消這一念頭,他在紙上寫下了幾位同學的名字和地址: 羅德裡克·基克海姆 約翰·勞頓 安東尼·麥克斯威尼〔35〕 西蒙·穆南 現在,他似乎才思枯竭又無法賦寫詩了,然而細細思索一下相會的整個過程,他開始有了信心。

    他篩去在相會整個過程中他認為平庸與猥瑣的一切。

    不再有街車,不再有街車上的車夫與售票員,也不再有馬兒的痕迹:甚至連他和她也淡然而毫不鮮明生動了。

    詩句僅僅描述夜色,那溫馨的微風,那月兒少女般的光華。

    當主人公默默地伫立在光秃秃的樹下,兩人的心中蓄着一腔無以名狀的悲哀,當分别的時刻來臨,一人還遲疑了一下,但最終兩人還是擁抱親吻在一起了。

    詩寫完後,他在紙頁的底部寫上縮寫字母L.D.S.〔36〕,将練習本藏匿起來,走進母親的卧室,在她的梳妝鏡前長時間地揣摸自己的臉龐。

     他的漫長的閑暇與自由自在的日子要結束了。

    有一天傍晚,他父親回到家中,一肚子的新聞,晚餐席上喋喋不休。

    斯蒂芬一直在期盼父親回家,因為那天菜肴中有羊肉丁,他知道父親會叫他往菜汁中醮面包吃。

    然而,他不再醉心品嘗羊肉丁了,因為一提到克朗哥斯公學就讓他食欲全無,感到厭惡。

     ——在廣場角上〔37〕,德達羅斯先生第四次述說他的故事,我幾乎和他撞了個滿懷。

     ——我想,德達羅斯夫人說,他可以安排一下入學的事兒。

    我是指貝爾維迪爾公學。

     ——他當然會,德達羅斯先生說。

    難道我沒有告訴你他是天主教耶稣會教區大主教〔38〕了嗎? ——我從來就不樂意送他到基督教兄弟會〔39〕那兒去,德達羅斯夫人說。

     ——讓基督教兄弟會見鬼去吧!德達羅斯說。

    那不隻是些臭帕迪、髒米基之類的人兒嗎?不,看在上帝的分上,讓他堅持呆在天主教耶稣會裡,因為他一開始就跟他們在一起。

    在以後的歲月中,他們對他會有用處。

    那些人可以為你找一份差事。

     ——而且他們很有錢,是不是,西蒙? ——相當有錢。

    你聽我說,他們生活得很惬意。

    要是你見過他們在克朗哥斯吃飯時的情景就好了。

    老天,吃得就像鬥雞一樣撐。

     德達羅斯先生将他的餐盤推給斯蒂芬,讓他吃完剩下的菜肴。

     ——嗨,斯蒂芬,他說,該賣力氣了,老兄。

    你已經度過了一個舒适的漫長的假期了。

     ——哦,我相信他會很用功的,德達羅斯夫人說,特别是莫裡斯〔40〕跟他在一起。

     ——哦,天,我把莫裡斯忘了,德達羅斯先生說。

    來,莫裡斯!到這兒來,你這小笨蛋!你知道我要送你去上學,那兒老師會教你拼寫c.a.t.,貓。

    我要給你買一便士一條的很漂亮的小手絹擦鼻涕。

    好玩嗎? 莫裡斯對着父親,然後對着哥哥微微一笑。

    德達羅斯先生戴上單片眼鏡,細細瞧着兩個兒子。

    斯蒂芬隻管自己嚼面包,躲避開父親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德達羅斯先生終于說道,主教,或者說大主教告訴了我你和多蘭神父的事兒。

    他說,你是個厚顔無恥的小偷! ——哦,他不會這麼說,西蒙。

     ——他當然不會這麼說,德達羅斯先生說。

    他給我詳細講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你知道,我們在聊天,一句接一句。

    順便說,你們知道他告訴我誰獲得了那公司的職位?〔41〕我以後再告訴你們。

    嗯,正如我說的,我們非常友善地聊起天來,他問我我們那位朋友還戴眼鏡嗎,然後他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他感到惱怒嗎? ——惱怒!他才不!他說,一個富有男子氣概的小老弟! 德達羅斯先生模仿大主教吞吞吐吐的鼻音說話。

     ——多蘭神父和我,當我在飯桌上講述了這件事,多蘭神父和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多蘭神父,你要小心,我說,要不小德達羅斯要讓你左右手各挨九大闆手心。

    我們兩人痛痛快快大笑了一場。

    哈!哈!哈! 德達羅斯先生轉身對着妻子,用自然的語調插入說: ——從中你可以看出他們在那兒是怎麼對待孩子的。

    哦,一輩子當個天主教耶稣會修士,知道怎麼對付别人! 他重又模仿起大主教的口吻,重複道: ——我在飯桌上跟大夥兒講述了這件事,多蘭神父和我以及所有的人都開懷哈哈大笑了一場。

    哈!哈!哈! *  *  * 聖靈降臨周〔42〕演劇晚會〔43〕來臨了,斯蒂芬從化妝室窗口眺望那一小片草地〔44〕,草地上挂着幾排中國燈籠。

    他看見賓客從屋子裡走出來,步下台階〔45〕,走進劇場。

    穿着晚禮服的管事,全是些貝爾維迪爾的老人,三三兩兩在劇場的進口處附近閑走,畢恭畢敬地将客人引領進劇場。

    在燈籠燭光突然的一閃下,他認出了一位神父微笑的臉。

     為了給聖壇和聖壇前方留出更大的空間,聖餐盒從聖餐台搬了開去,前面幾排長凳也往後挪移了。

    沿牆立着一排排杠鈴和火棒〔46〕;啞鈴亂堆在一個角落裡:在無數如山的裝着體操鞋、運動衣和汗衫背心的邋遢不堪的棕色包中間躺着那結結實實的包皮鞍馬,正等着被擡到舞台上去。

    一隻用白銀箍着尖頭的偌大的青銅盾牌,靠在聖壇的鑲闆上,也正等着被擡到舞台上去,豎立在體操表演冠軍隊的中間。

     由于斯蒂芬擅長寫作的名聲,他被選為體操館大會的秘書〔47〕,但他在第一部分節目中沒有演出,而在第二部分節目中他卻要擔任一個重要角色——一個可笑的迂腐的學究〔48〕。

    他被選中擔任這一角色是因為他的身材和嚴肅莊重的舉止,要知道這已經是他在貝爾維迪爾公學的第二個年頭,他已俨然是中級班學生了。

    〔49〕 十幾個穿着雪白紮口短褲和汗衫背心的小男孩嘁嘁喳喳從舞台上走下來,穿過祭服室而走進小教堂。

    祭服室和小教堂裡擠滿了正熱切等着上台的老師和學生。

    胖墩墩的秃頂的軍士長正在用腳測試鞍馬的彈簧。

    那位瘦削的穿長大衣的年輕人,将表演令人眼花缭亂的木棒大繞環,正站在附近,饒有興味地望着這一切,他那銀白色的木棒從他那深褲兜裡伸将出來。

    當另一隊人馬正列隊準備上台時,從舞台上傳來木啞鈴空洞的撞擊聲:過了一會兒,激動非凡的班督導像轟趕鵝群似的驅遣孩子們穿越祭服室,神經質地甩揚起兩袖,大聲吆喝着步伐遲疑的孩子趕緊跟上。

    一小群那不勒斯農夫〔50〕在小教堂的盡頭正在練習舞步,有的将手臂圍成圈兒放在腦袋頂上,有的揮舞着紙紮的紫羅蘭花藍,欠身行屈膝禮。

    在小教堂黑魆魆的角落裡,在祭壇北側,一位粗壯的老婦人正跪在那兒,偌大的黑裙裾鋪張地落放在她身子周圍。

    當她站起時,人們看清了她身邊有一個穿粉紅上衣的身影,戴着一頭鬈曲的金假發和一頂老式的寬邊帽,眉毛用畫筆描黑,臉頰上施了薄薄的脂粉。

    當人們見到這少女般的身影時,小教堂裡傳來一陣陣好奇的竊竊私語。

    有一位班督導,微笑着,點着頭,走向黑暗的角落,向壯實的老婦人鞠一躬,诙諧地說: ——塔隆夫人,在您身邊的是一位漂亮絕倫的年輕姑娘還是一隻洋娃娃? 他俯下身子細瞧了那張帽檐下嫣然微笑的男扮女裝的臉龐,驚呼道: ——不!我敢擔保這準是小伯蒂·塔隆! 斯蒂芬從他呆着的窗口的位置聽見了老婦人和神父的大笑聲,聽見同學們從他身後擠着去觀看一個小男孩跳寬邊帽獨舞時發出的啧啧的贊歎聲。

    他不禁感到一陣心煩意亂。

    他放下了百葉窗,從他一直站着的長凳上跳下來,走出了小教堂。

     他從校舍裡走出來,來到花園一側的棚屋,從對面的劇場傳來觀衆悶悶的嘈雜聲和士兵吹奏樂隊銅管樂器猛然的轟鳴。

    從玻璃屋頂向上散射的光,使劇場看上去仿佛是一座披着節日盛裝的方舟,停栖于冥冥屋影之間,那細長的燈籠線猶如纜繩将方舟系于停泊的碼頭。

    劇場的側門突然打開,一道燈光立時傾瀉在草地上。

    從方舟刹那間傳來音樂聲,那是華爾滋的前奏:而當側門一關上,他便隻能聽到隐隐約約的音樂節奏了。

    開首的樂節飽含感情,憂郁而又纏綿,撩起了他難以言說的情愫,正是這種情愫使他一整天處于躁動不安、使他剛才處于心煩意亂之中。

    在他身上所躁動的不安猶如一陣陣音響的波浪:随着湧動的音波,方舟在前行,在它的尾部悠悠拖曳着那排排燈籠。

    像小炮一樣的隆隆聲打斷了音樂。

    人們在鼓掌,歡迎啞鈴隊上台表演。

     在棚屋的最遠端、靠近大街的地方在黑魆魆之中閃亮一星粉紅色的光,當他向光的方向走去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兩個男孩正站在門廊裡抽煙,在他還未走到他們跟前之前,他已經從說話的聲氣辨認出赫倫了。

    〔51〕 ——高貴的德達羅斯駕臨!一個高高的沙啞的聲音說道。

    歡迎我們可以信賴的朋友! 赫倫用右手摩額鞠躬緻禮,話聲一落,便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毫無歡樂的笑聲,接着便用手杖戳地。

     ——嗨,斯蒂芬停了下來,眼睛從赫倫一直掃視到他的朋友,說道。

     赫倫的朋友他不認識,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借助煙頭的星星火光,可以瞥見一張蒼白的公子哥兒般的臉,臉上緩緩閃過一絲笑影,身材颀長,穿着大衣,戴了一頂銅盔護帽。

    赫倫沒有勞神作任何介紹,卻說: ——我剛才正跟我的朋友沃利斯〔52〕說,要是今晚你扮演校長時,模仿學院教區長〔53〕的腔調,該有多逗。

    那準會笑死人。

     赫倫為他的朋友沃利斯模仿一遍學院教區長的學究式的低音,一點兒也不像,便自嘲地一笑,請斯蒂芬來一下。

     ——來吧,德達羅斯,他慫恿道,你能絕妙地模仿他的聲音。

    如果他連教會也不聽從,你就将他看作外教人或稅吏。

    〔54〕 他的模仿被沃利斯的愠怒打斷,香煙牢牢地粘在了他們的煙嘴口上。

     ——這該死的煙嘴,他說,從嘴裡抽出煙嘴,微笑着,無奈地皺起眉頭。

    煙嘴總是這麼堵住。

    你抽煙用煙嘴嗎? ——我不抽煙,斯蒂芬回答道。

     ——不,赫倫說,德達羅斯是一個模範青年。

    他不抽煙,他不逛市場,他不與妞兒調情,他他媽的什麼也不幹。

     斯蒂芬搖搖頭,看着他對手微紅的機靈的像鳥一般尖尖的臉,不禁一笑。

    他常常在心中覺得挺奇怪,維森特·赫倫不僅臉長得像鳥,而且姓名也像鳥。

    〔55〕一绺淺色的頭發垂在前額上,猶如蔫兒了的鳥冠:他的前額狹窄而精瘦,在兩隻靠得很近的淡藍色、毫無表情的眼睛之間突兀着一隻瘦削的鷹鈎鼻。

    這兩個對頭原都是學校的朋友。

    他們在同一個教室裡聽課,跪在同一個小教堂裡,午餐禱告後在一起聊天。

    由于高班的學生全是些毫不起眼的笨蛋,斯蒂芬和赫倫在這一年裡實際上成了全校學生的頭兒。

    正是他們兩人每每走到學院教區長跟前要求放一天假或者赦免一位同學的過失。

     ——哦,順便告訴你,赫倫蓦然說,我瞧見你爹走進去了。

     笑影從斯蒂芬臉龐上消失了。

    隻要同學或者老師一提到他父親就會立刻讓他不安起來。

    他怯生生地沉默無言,看赫倫往下會說什麼。

    赫倫用胳膊肘含義深刻地推搡他一下,說: ——你是條狡猾的狗,德達羅斯! ——為什麼?斯蒂芬說。

     ——人們都以為你是個正經孩子,赫倫說。

    但我想你恐怕是條狡猾的狗。

     ——我能請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嗎?斯蒂芬極有禮貌地問。

     ——當然可以,赫倫回答道。

    我們瞧見她了,沃利斯,是嗎?她真是俊極了。

    而且喜歡刨根問底!德達羅斯先生,斯蒂芬扮演什麼角色?難道斯蒂芬不唱歌嗎,德達羅斯先生?你爹從眼鏡鏡片後面死死地瞧她,我想你家老頭兒發現你的秘密了。

    天,要我才不在乎呢。

    她真是美極了,是不是,沃利斯? ——當然美極了,沃利斯平靜地回答道,一邊将煙嘴再度塞進嘴角。

     由于赫倫在一個陌生人面前這麼粗野地提及與他關聯的人,斯蒂芬的心中一時激起了憤懑之情。

    對于他來說,一位少女對他的興趣與關懷并不是供人談笑的笑資。

    他一整天在思忖與她在哈羅德十字街街車踏級上告别的情景,思忖在他心中所撩起的憂郁以及他賦寫的那首詩。

    他一整天在想像與她再次相遇,因為他知道她會來看戲劇演出。

    舊的躁動與憂郁像那晚相會時一樣重又充塞他的心頭,但他無法賦寫一首詩歌來淋漓盡緻地發洩這種情緒。

    少年時代兩年的成長與經驗橫跨于往昔與今天之間,阻塞這種發洩:一整天,憂郁的柔情在他内心的深處萌發,在漆黑一片的激流與漩渦之中洶湧澎湃,使他最終疲憊不堪,而班督導的玩笑話以及那男扮女裝的男孩更使他感到心煩意亂。

     ——所以,你得承認,赫倫接着說,我們已經發現了你的秘密。

    你在我面前不要再裝什麼聖人了,這一點是肯定的。

     從他嘴唇間迸發出一陣輕輕的無奈的笑聲,他跟剛才一樣彎下身子,用手杖輕輕敲打斯蒂芬的小腿肚子,仿佛是一種打趣的斥責。

     斯蒂芬心中的氣惱消了。

    他既不感到受寵若驚,也不感到困惑,隻是盼望這種戲谑趕快結束。

    他現在不再為起始他覺得異常粗野的話語而感到憤恨了,他知道他們的話語對他心靈的漫遊沒任何危害:于是,他的臉上也漾起他對手那種虛假的笑容來。

     ——承認吧!赫倫重複道,又一次用手杖敲打了他小腿肚一下。

     這一次敲打雖然是鬧着玩兒的,但比第一次重多了。

    斯蒂芬能感到皮膚熱辣辣的,輕輕地、幾乎毫無疼痛地發紅;他順從地鞠一躬,似乎順應他朋友的百無聊賴的心情,開始背誦起《忏悔詞》來。

    赫倫和沃利斯為他這種對宗教的不恭而哈哈大笑,這場戲也就這麼圓滿地結束了。

     斯蒂芬的嘴唇機械地背誦着忏悔文,然而,當他在吟誦這些詞語時,仿佛是在一種神奇力量的驅使下,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個情境;當他看到在赫倫噘起嘴唇微笑,在嘴角漾起那隐約可見、兇狠的酒窩時,當他感到那熟稔的小腿肚上的一擊時,當他聽到那熟悉的警示的詞: ——承認吧, 他便想起這一情境。

     那時他在第六教室上課,正臨近公學第一學期期末。

    他的敏感的天性正在一個平庸、污穢的生活方式的折磨下煎熬。

    他的靈魂仍然處于不安之中,都柏林沉悶的生活使他感到沮喪。

    他已經從兩年的夢幻中解脫出來了,發現自己處于一種新的情境之中,在這一情境中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深深地影響他,不是使他心灰意懶就是誘惑他,誘惑他也罷,使他心灰意懶也罷,則總是使他心中充滿了不安和痛苦的思想。

    他将學校生活中一切閑暇的時間全用來耽讀反叛性作家的作品,這些作家作品的譏諷和激進言詞使他深深地激動,并在他的習作中得到反映。

     寫作文是他一星期的主要工作,每星期二,在從家裡去學校的路上,他按路上發生的事情來預測他的命運,例如,以前頭的一個身影作為競賽的目标,走着超過它,并達到一個預定的目的地,或者在人行道鋪磚之間小心翼翼地落步,來測算在這一星期的作文寫作中他是否會獲得第一名。

     有一個星期二,他的名列前茅的記錄被粗暴地打斷了。

    英語老師塔特先生〔56〕用手指着他,直截了當地說: ——這位同學在作文中寫了異端邪說。

    〔57〕 教室裡一片寂靜。

    塔特先生沒有打破靜谧,雙手在交叉的大腿之間亂搔,漿得很硬的亞麻布襯衣在脖子和手腕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斯蒂芬不敢擡頭。

    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上午,他的眼睛仍然在發疼,視力很弱。

    他意識到失敗,意識到敗露,意識到他自己的心靈和家庭的卑下,感到他的向上翻起的犬牙交錯的領口的毛邊磨着他的脖子。

     塔特先生一陣短暫的朗朗大笑使全班同學松了一口氣。

     ——你也許并沒有意識到,他說。

     ——在什麼地方?斯蒂芬問。

     塔特先生将亂搔的手抽了回來,打開作文本。

     ——在這裡。

    是關于創世主和靈魂的。

    嗯……嗯……啊!永遠不可能走近。

    那是異端邪說。

     斯蒂芬喃喃地說: ——我意思是說,永遠不可能晉見到。

     這是一種屈從的表現,塔特先生情緒緩和了過來,合上作文本,交給他,并說: ——哦……啊!不可能晉見到。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全班同學卻不可能這麼迅速地将情緒緩和起來。

    雖然課後沒有任何人向他提及這事,但他可以感覺到在他周圍有一種隐隐約約的幸災樂禍的情緒。

     在公衆面前遭受呵斥幾晚之後,當他手持一封信函正行走在德拉姆孔德拉路〔58〕上時,聽見一個聲音喊道: ——站住! 他轉過身,看見他班裡的三個男孩正在薄暮中向他走來。

    高聲大喊的是赫倫,當他在兩位保镖的護駕下往前邁步時,手舞着一根很細的手杖,随着步伐将身前的空氣劈開。

    他的朋友博蘭咧嘴笑着,而納什拉在後面幾步,因為趕不上趟而大口喘着氣,搖晃他那碩大的紅發腦袋。

     孩子們一起踅進克朗利夫路〔59〕,便開始聊起書籍和作家來,談到他們正在讀什麼書,他們父親在家中的書架上有多少書。

    斯蒂芬聽着他們說話,一腔狐疑,因為博蘭是班裡的劣等生,而納什則是個懶蟲。

    在他們聊了一會兒最喜歡的作家後,納什聲稱他最喜愛的作家是馬裡亞特船長〔60〕,他說,他是最偉大的作家。

     ——胡說!赫倫說。

    問問德達羅斯。

    誰是最偉大的作家,德達羅斯? 斯蒂芬意識到問話的嘲弄意味,說: ——你是指散文嗎? ——是的。

     ——我認為是紐曼。

     ——你是說紅衣主教紐曼〔61〕嗎?博蘭問道。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