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命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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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立第十七小學教書的李德君先生,今天又滿懷了不快,從家裡悶悶地走上了學校;原因是當他在吃泡飯的時候,湯水太熱,舌頭上燙起了一個泡。

    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的兩句老話,卻是他最佩服的定命哲學。

     出胡同,轉了一個彎,正走到了河沿邊上的時候,河邊上樹上剛要飛走的一隻老鴉,又呱呱呱的向他叫了兩三聲。

    一邊走着,一邊張了怒目,正在爇視着這隻老鴉的去向,初出屋頂的太陽光線,又無端射進了他的眼睛。

    雙眼一感到眩惑,腳步亂了,拍搭一鈎,鋪路的亂石,又攀住了他那雙頭上早已開了大口的舊皮鞋腳。

     “晦氣晦氣!真真是禍不單行!” 嘴裡呸呸地向地上唾了兩口唾沫,心裡這樣轉着,他想馬上跑回家去,尋出他那位也是小學教員出身,雖則是去年年底剛滿二十六歲,但已經生下了六個小孩,衰老得像六十二歲的老太太似的夫人來,大鬧一場,問她為什麼泡飯要燒得那麼的熱。

    可是時間來不及了,八點半就要上課的,頭次預備鐘已經在打起來了;込込込込的鐘聲,隻在晴空裡缭繞,又輕松又快活,好像似在嘲笑李德君先生的不幸。

     急忙趕到了休息室裡,把頭上壓在那裡的那頂黃色舊黑呢帽一除,他的秃頂的頭上放出了一層蒸籠饅頭似的熱氣;三腳兩步搶上課堂,亮光光的饅頭上,熱氣已經結成了珠汗了。

     “諸位小朋友,唉喝,唉喝,諸位小朋友……今天,……今天讀的,是一隻小鳥的故事……” 正講到這一個題目,坐在第二排末尾的那個最頑皮的小孩,卻舉起了手來。

     “李先生!我要撒尿!” 李先生氣起來了,放下了書本,就張大了眼,大聲對這小孩喝着說: “剛上着課,就要撒尿?不準去!” 小孩也急起來了,又叫說: “李先生,我要撒出來了!” 李先生低頭想了一想,結果沒有法子,終究還隻好讓他出課堂去。

     午前三個鐘頭的課上完之後,李先生的嘴颚骨感到了酸痛,亮晶晶的光頭上似乎也消失了一層亮光。

    手裡夾着了一大堆要改的日記簿,曲着背,低着頭,走回家來吃中飯的時候,他的第五位公子正因為撒出了大便在換衣服;夫人燒飯,自然也為此而挨遲了鐘點。

     不得已,李德君先生隻好餓着肚皮,先去改學生的卷子。

    一卷,兩卷,三卷,四卷,改到後來,他也氣起來了,拿起了邊上的一張白紙,就順筆的寫了下去。

     “我李德君,系出隴西,家傳柱下;少年進學,早稱才氣無雙,老去依人,豈竟前程有限?每周所入,養一妻數子尚堪虞,此日所遭,竟五角六張之更甚。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雖曰人事,讵非天命? 視彼輕佻劣子,坐擁多金,樗栎庸材,高馳驷馬,則名教模楷,自隻能嗚咽作五知先生傳矣。

    況複三成四折,一欠再延,枵腹從公,低眉渡世,若再稽遲十日之薪,勢将率我于枯魚之肆,嗚呼痛哉!亦唯命耳。

    ” 寫完了這一篇唯命論後,讀了一遍,想想前兩月的薪水,還沒有發下,而明天四塊半錢的房租,卻不得不付了,心裡自然同麻繩初卷似地絞榨了起來,于是卷子也改不下去了。

     “吃飯,還是吃飯吧!……”心裡想着就叫出了口來;“喂!飯有沒有燒好?……你,你,你近來,老是像沒頭蒼蠅似的,什麼都弄不好。

    譬如今天早晨的泡飯罷,就燒得太燙,而這中飯哩,又燒得這麼的遲。

    ” 他對夫人的态度,每次總是這樣的;在心裡,他簡直要一把拖起來打她一頓,可是潛意識裡的“她也真可憐,嫁了我這一個年齡比她大一倍的老秀才,過的真不是人的生活。

    一家八口,窮得連雇一個使傭人的錢都沒有。

    還是忍耐些吧!”等想頭,終于使他壓住了氣,隻虎頭蛇尾地說幾句埋怨的話了事。

    但有時候,他說一句,她倒要回複他到兩句三句之多,結果還是他先住了嘴,這就是他的所謂和夫人的大鬧。

    在學校的同事之間,他的地位,也隻和在家庭裡的一樣。

    輕薄的少年同事,卑污的當局人等,都不把他當做人看。

    他心裡雖則如火如荼地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