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雪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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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原因,接連有三夜不睡,溫習了三夜功課。

     正将考試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襪子也不穿,蓬頭垢面的跑了出去。

    跑到了門房裡,他拉住了門房,要他把那一個人交出來。

    門房莫名其妙,問他所說的那一個人是誰,他隻是拉住了門房吵鬧,卻不肯說出那一個人的姓名來。

    吵得聲音大了,我們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門房吵鬧,我就夾了進去。

    這時候我一看未君的神色,自家也駭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脹得紅紅的,兩道眉毛直豎在那裡,臉上是一種沒有光澤的青灰色,額上頸項上脹滿了許多青筋。

    他一看見我們,就露了兩列雪白的牙齒,同哭也似的笑着說: “好好,你們都來了,你們把這一個小軍閥看守着,讓我去拿出手槍來槍斃他。

    ” 說着,他就把門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兩個同學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這麼一推,四個人就一塊兒的跌倒在地上。

    他卻獰猛地哈哈的笑了幾聲,就一直的跑了進去。

     我們看了他這一種行動,大家都曉得他是精神錯亂了。

    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在養病室裡,一邊去通知學校當局,請學校裡快去請醫生來替他醫治。

     他一個人坐在養病室裡不耐煩,硬要出來和校役打罵。

    并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軍閥,罵着說: “混蛋,像你這樣的一個小小的軍閥,也敢強取人家的閨女麼?快拿手槍來,快拿手槍來!” 校醫來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幾下,并且把校醫的一副眼鏡也扯下來打碎了。

    我站在門口,含淚的叫了兒聲: “朱君!朱君!你連我都認不清了麼?” 他光着眼睛,對我看了一忽,就又哈哈哈哈的笑着說: “你這小王八,你是來騙錢的吧!” 說着,他又打上我的身來,我們不得己就隻好将養病室的門鎖上,一邊差人上他家裡去報信,叫他的父母出來看護他的病。

     到了将晚的時候,他父親來了,同來的是陳家的老頭兒。

    我當夜就和他們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裡先租了一間房間住着。

    朱君的病愈來愈兇了,我們三個人因為想制止他的暴行,終于一晚沒有睡覺。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學校去考試,到了午後,再上公寓裡去看他的時候,知道他們已經另外租定了一間小屋,把朱君捆縛起來了。

     我在學校裡考試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個急信,說朱君已經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兒去看看他。

    我到了那裡去一看,隻見黑漆漆的一間小屋裡,他同鬼也似的還被縛在一張闆床上。

    房裡的空氣穢臭得不堪,在這黑臭的空氣裡,隻聽見微微的喘氣聲和腹瀉的聲音。

    我在門口靜立了一忽,實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聲音,“朱君”“朱君”的叫了兩聲。

    坐在他腳後的他那老父,馬上就舉起手來阻止住我的發聲。

    朱君聽了我的喚聲,把頭轉過來看我的時候,我隻看見了一個枯黑得同骷髅似的頭和很黑很黑的兩顆眼睛。

     我踏進了那間小房,審視了他一回,看見他的手腳還是綁着,頭卻軟軟的斜靠在枕頭上面。

    腳後頭坐在他父親背後的,還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婦,眼睛哭得紅腫,呆呆的縮着頭,在那裡看守着這将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後一看,眼淚忽而湧了出來,走上他的枕頭邊上,伏下身去,輕輕的問了他一句話“朱君!你還認得我麼?”底下就說不下去了。

    他又轉過頭來對我看了一眼,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但由我的淚眼看過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淚來的樣子。

     我走近他父親的身邊,問陳老頭哪裡去了。

    他父親說: “他們惠英要于今天出嫁給一位軍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 我又問朱君服的是什麼藥,他父親隻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

    不過他服了藥後,卻瀉到如今,現在是好像已經不行了。

    ” 我心裡想,這一定是服藥服錯了,否則,三天之内,他何以會變得這樣的呢?我正想說話的時候,卻又聽見了一陣腹瀉的聲音,朱君的頭在枕上搖了幾搖,喉頭咯咯的響起來了。

    我的毛發竦豎了起來,同時他父親,他媳婦兒也站起來趕上他的枕頭邊上去。

    我看見他的頭往上抽了幾抽,喉嚨頭格落落響了幾聲,微微chou動了一刻鐘的樣子,一切的動靜就停止了。

    他的媳婦兒放聲哭了起來,他的父親也因急得癡了,倒隻是不發聲的呆站在那裡。

    我卻忍耐不住了,也低下頭去在他耳邊“朱君!朱君!”的絕叫了兩三聲。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來了。

    我和朱君的父親和他的媳婦,在一輛大車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

    這時候城内外的居民還沒有起床,長街上清冷的很。

    一輛大車,前面載着朱君的靈樞,後面坐着我們三人,慢慢的在雪裡轉走。

    雪片積在前面罩棺木的紅氈上,我和朱君的父親卻包在一條破棉被裡,避着背後吹來的北風。

    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婦幽幽在哭着的聲音,覺得更加令人傷感。

     大車走出永定門的時候,黃灰色的太陽出來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點。

    我想起了去年冬假裡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覺的向前面的靈樞叫了兩聲,忽兒接捺不住地“嘩”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 (原載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日《教育雜志》月刊第十九卷第七号“教育文藝”欄,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