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命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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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惱,但結果隻唉喝唉喝的空咳幾聲,就算出了氣。

    他在這小學裡勤續了二十年了,眼見得同事的及學生之中的狡猾者,一個一個都鑽入了社會,攫取了富貴,而他自己的一點點薄俸,反而一年一年的減少了下去。

    幸虧二十幾年前的那一張師範講習所的證書在幫他的忙,所以每次校長更換的時候,他還保留了那個三十八元六角的位置,否則恐怕早連燙舌尖的泡飯,都要向施粥廠去乞取了。

     因為肚子的餓和下午怕趕不着去上課的心裡的急,使他想起了幾十年來的生涯大事。

    十六歲的那一年進學,總算是一件喜事,十餘年前的和現在這一位夫人的初次結婚,總算也是一件喜事。

     此外則想來想去,終于沒有一件稱心的事情。

    現在老了,臉上雖則還沒有養起須子,但眉毛中間的直紋和眼角鼻下的斜皺,分明證實了孔子說他的“四十五十而無聞焉”的一生。

    本來是不高不胖的身體,近來更曲了背瘦了肉,那一套七八年前做的粗呢中山裝,挂在身上,像是一面不吃風的風帆。

    黃而且黑的那一張臉,自己在鏡子裡看起來,也像是一個老婆婆。

    左右的幾個盤牙掉了以後,顴骨愈顯得高,顴下的兩個深窩愈陷得黑了。

    少年的痕迹,若還有一點殘留在他的臉上的話,那隻可以舉出他的長眉下的一雙棱形的眼睛來;就是這一雙眼睛,近來也隻變成了撞牆的急狗似的陰狠而可怕,那一種飒爽的英氣,早就消失了。

     “唉喝,唉喝!飯究竟怎麼樣了?” 可是奇怪得很,今天他這樣的接二連三地催了幾聲,他的夫人卻并無惱怒的回話。

    不但她并不惱怒,一隻手抱了一個周歲的小孩,一隻手拿菜和飯給他,她的臉上,并且還滿含了一臉神秘的微笑。

    他摸了幾下秃頭,一邊吃飯,一邊在那裡猜,猜她今天有了什麼喜事。

    “大約是她的娘要從鄉下來吧?”但她的來,每次總是突如其來的,從來也沒有預先使她女婿女兒知道過一次。

    “或者是又有了孕了麼?”不對不對,這并不是喜事。

    默默地吃完了飯,猜了許多次的啞謎,覺得都不很像,結果他也忍不住了,就開了口: “喂!你在那裡笑什麼?” “你三點鐘回來的時候,我再同你說。

    ” 李先生的下午的授課,顯見得露出了慌張。

    等三點的下課鐘打後,他又夾了一大堆草簿回到屋裡的時候,他的臉上也滿含了一臉微笑。

    這一回是輪到他的夫人來猜謎了,但她可聰明得很,一猜就猜中了他的喜事,“前兩月的薪水發下來了。

    ”從破中山裝的袋裡,将幾張舊鈔票拿出來交給他夫人的瞬間,他夫人也将她的隐藏了一個多月的秘密告訴了他。

    前回她娘上城裡買東西,曾在店頭給了她手裡抱着的小兒子一塊錢。

    她下了絕大的決心,将這一塊錢去買了一張航空券,今天就是這航空券開獎的日子。

     唯命論者的李先生,到此也有點動搖起來了,因而他所确信的哲學,也因果颠倒了一下,仿佛是變成了“禍無雙至,福不單行”的樣子;今天既發了薪水,這獎券當然是也可以中得的。

    很滿足地吃過了早夜飯,他嘴裡念着140320,140320的号碼,就匆匆走到了大街的一家賣獎券的店頭。

    在燈燭輝煌,紅紙金字的招牌挂得滿滿的這一家店門口,他走來走去先走了好幾遍。

    因為從來也沒有買過什麼獎券,他心裡實在有點害怕,怕上這店裡去碰一個釘子。

    最後,鼓起了絕大的勇氣,把眼睛眨了幾眨,唉喝唉喝的空咳了幾聲,他才上櫃前幽幽地問了一聲:“今天開獎的号碼,有沒有曉得?”店裡的一位年輕的夥計,估量了他一眼,似乎看了他的神氣有點覺得好笑的樣子,隻微笑着搖了一搖頭。

    他微微感到了一點失望,底下當然是不敢問下去了,不得已就離開店,但心裡卻在打算再上另一家去試問一下。

     低着頭,轉了幾個彎,正走入市裡頂熱鬧的那條大街的時候,他在左手的一家單間門面的店門口,忽而看見了一塊紅牌上用白水粉寫着的号碼,“140320”。

    他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更張了大眼,向電燈光下,重新看了一遍。

    這家店明明是一家賣獎券的店;紅牌上的水粉還沒有幹,這号碼一定是今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