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男人 (一九一八年 版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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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貝爾·佩文凝神細聽,留意兩種聲音。

    一是來自外面的車輪碾過馬路的辘辘聲,一是丈夫踏入門廳的腳步聲。

    她最親愛也是最長久的朋友&mdash&mdash一個對她來說幾乎是不可或缺的男人,将在十一月裡這個下着雨的黃昏乘車來訪。

    兩輪輕便馬車已經去火車站接他。

    同時,她的丈夫也快要從農舍回家了,他的雙眼在佛蘭德因故失明,額頭上也留下一道吓人的傷疤。

     她丈夫歸來迄今已一年了。

    他已經全盲,但夫妻倆仍然過得快樂。

    格蘭奇莊園[1]是莫裡斯自己的産業。

    莊園的後面是農舍,負責打理農舍的沃納姆夫妻就住在那裡。

    伊莎貝爾和丈夫則住在前面較為美觀的房子裡。

    自從他受傷後,夫妻倆便過着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他們會一起聊天、唱歌和閱讀,此外,她還為某家頗具規模的地方大報撰寫書評[2],而他則把時間花在農舍上。

    雖然失明了,但他還是可以跟沃納姆商量各種重要的事情,做各種瑣碎的工作,那都是些粗活,但卻值得去做。

    例如,他會擠牛奶,再把牛奶拿到脫脂器脫脂,還會照顧豬隻和馬匹。

    對盲眼的他來說,生活仍然充實又出奇的甯靜,平靜得幾乎超乎想象。

    他和太太兩人構成了一個完整自足的世界,光明和黑暗,互為彼此的另一半。

     他們有着一種異于常人且離群索居的快樂。

    在這些漆黑的時光與觸摸得到的歡樂裡,他甚至不為失明感到遺憾。

    但兩人内心都隐藏着恐懼。

    待在這棟被高大松樹環繞的靜寂大宅裡,伊莎貝爾有時會被一種可怕的倦怠感,一種極度的空虛感籠罩。

    她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至于他,偶爾則是會陷入突然發作的沮喪,比這更糟的是,即便是他自己都覺得生活在看不見的日子裡,都有如是種折磨。

    伊莎貝爾害怕這種日子會越來越頻繁。

    她努力貼近丈夫,讓他相信他們兩人就是彼此的全部,是彼此的整個世界。

    她大多時候都能成功,這時,生活會美妙怡人。

    但隻要稍不留神,就會陷入痛苦的漩渦裡,例如當她覺得倦怠,想要大聲尖叫時;或是他承受痛苦,像被巨大的黑暗攫住而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時。

     當恐懼來臨時,她會尋求宣洩的管道。

    她邀請朋友到家裡做客。

    但這辦法隻是讓事情适得其反。

    因為夫妻經過一整年的孤獨生活和難以形容的緊密相依後,其他人對他們來說顯得膚淺,甚至是無禮。

    接待客人讓他憤怒,也讓她疲倦。

    所以,兩人很快便再次遁入孤獨中。

     但現在,再過幾星期,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即将出生了。

    當她丈夫首次去法國時,第一個孩子在襁褓中便夭折。

    對于第二個孩子即将到來,她滿心歡欣,卻又有些擔憂。

    她三十一歲,她丈夫比她年輕一歲。

    她想要有一個小孩,而他亦然。

    然而,她卻莫名地擔心孩子也許會成為他們夫妻親密無間關系的一個障礙。

    她害怕任何會介入這關系中的存在,哪怕僅僅隻是隐藏在這關系中的緊張感,也都令她害怕。

    如果她丈夫能夠擁有平靜,那樣她将會很幸福。

    隻要他可以擺脫突發性的黑色憂郁,她也能因而擺脫。

    當他的靈魂、心智和身體的每個關節全都有如被拆散的時候,他飽受生活本身的折磨。

     就在這時候,伯蒂·黎德寫信給伊莎貝爾。

    他是她的老朋友,一個遠親,和她一樣是蘇格蘭人。

    在愛丁堡的孩提時代,他們曾是同學。

    一直以來,他們的關系僅止于朋友。

    她并不愛他,絲毫沒有想與他結婚的感覺。

    然而,她深深地、一如往常地喜歡他,對他有着近乎親情的感情。

    她把他當成哥哥,就像女人在腦海中想象兄長的形象。

    兩人自然而然地相互了解,而且很親近。

     伯蒂是辯護律師,同時也是個作家,他聰敏、細膩、具有富于辛辣的幽默感。

    他和她丈夫大異其趣。

    莫裡斯·佩文出生于傳統的農村家庭,他四肢結實、熱情、極為敏感,卻頭腦遲鈍。

    盡管他的感官如被剝皮般異常敏銳,但他的腦子裡有些麻痹或遲鈍的地方,讓他不長于思考。

    他對自己的智力遲鈍深有自覺。

     他不喜歡伯蒂,但一開始并非如此。

    伊莎貝爾總覺得兩個男人應該處得來。

    但兩人都非常害羞,都有些難以相處,也都易于被激怒,這并不是出于讨厭彼此,而是因為笨拙、拘謹和易怒。

    所以他們總是怒目相向,很快地變成真正的憎惡彼此。

    至少,是莫裡斯厭惡伯蒂。

    他臆測伯蒂對自己不是傲慢就是有優越感,還深信這小蘇格蘭人因伊莎貝爾嫁給他而覺得惋惜。

    這一點始終讓他怒不可遏。

    伯蒂理智得多,隻說兩人相處不來。

     當莫裡斯第二次準備要去法國的時候,伊莎貝爾終于覺得自己必須為了丈夫而終止她跟伯蒂的友誼。

    莫裡斯的暴怒幾近于病态的程度。

    她寫信告訴伯蒂·黎德這個決定。

    伯蒂僅僅回複他尊重她的決定。

    此後将近兩年的時間,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來往。

    伊莎貝爾并不後悔,因為她深深相信,如果一男一女因為相愛而結婚,就應該是彼此的唯一與全部。

    而現在愛上莫裡斯,并且和他結婚了。

    所以,她切斷和伯蒂之間的往來,就像辭退一個不稱職的廚子般輕松。

    她不是已經有丈夫了嗎?他們不是全心全意地對待彼此嗎?他們不是彼此的整個世界嗎?所以幹嗎要在意其他旁骛呢?不管是朋友還是熟人,凡不在他們夫妻關系神奇魔圈裡的人,都是多餘的。

    不過,她倒是樂于見見莫裡斯的朋友。

    如果他們願意來的話,并看他結婚之後是何等快樂。

    但莫裡斯并不在意朋友,因為,他理所當然的贊同伊莎貝爾視婚姻生活至上的信條。

     伊莎貝爾跟莫裡斯分享自己的文學創作,也對農場的事務充分理解并保持着興趣:因為她是個極其熱衷于實踐的人。

    她讓一切事情都按部就班。

    然而,就在這充滿難以言喻的親近而快樂的一整年之後,她覺得自己仿佛被壓力擠壓,再也承受不了。

    因此,當伯蒂寄來一封短柬,詢問她是否為他們逝去的友誼豎立一座墓碑,并真誠地為莫裡斯失明一事深以為憾時,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悲痛,然後把信念給莫裡斯聽。

     &ldquo這樣的話,&rdquo他說,&ldquo叫他過來住一兩天吧。

    &rdquo &ldquo叫他過來住?&rdquo伊莎貝爾重複他的話。

     &ldquo對。

    &rdquo &ldquo但你真的希望嗎,莫裡斯?還是僅僅隻是為了我?别為了我而忍受任何你不喜歡的事情。

    &rdquo &ldquo讓他來。

    &rdquo莫裡斯說。

     伊莎貝爾感到困惑。

    她看得出來丈夫是不假思索且口氣堅定的。

     &ldquo你肯定嗎,親愛的?&rdquo她重問一次。

     &ldquo對。

    為什麼不肯定?&rdquo 所以伯蒂要來了,就在今晚,在這個大雨如注而昏暗的十一月傍晚應邀前來。

    天色越來越黑,女傭點亮了桌邊的高腳油燈,又鋪上桌布。

    狹長的飯廳十分幽暗,裡面擺放着雅緻又老舊的暗色家具。

    隻有餐桌是明亮的&mdash&mdash近乎璀璨。

    大且漂亮的茶杯和典雅的古董茶壺,底色是醇和的奶黃色,上面繪有深藍色和豔紅色的圖案。

    在油燈燈光下,這些優美的外形和罕見的色調在潔白桌布的襯托下,顯得大膽。

    這一切讓伊莎貝爾備感滿足。

     但她的神經卻很緊繃。

    她朝那些高且沒挂窗簾的窗戶望去。

    在最後的暮色中,她隐約看見一株巨大杉樹搖曳着枝丫,狀似可懼的人&mdash&mdash與其說她看到,倒不如說她知道那就是&mdash&mdash而雨點不斷地拍打在玻璃上。

    她幾乎受不了。

    至少,莫裡斯早該回家了吧!他為什麼在外頭待那麼久? 雖然心情煩躁,伊莎貝爾始終保持着一種平靜、如月亮般的安詳,這使她看起來宛如早期繪作中的聖母瑪利亞,有點認命,帶點驕傲,還有宿命般地決然。

    她有一張白皙的鵝蛋臉,鼻梁微彎。

    她身穿一件寬松的灰紫色罩衫,和一件以灰紫為主色的絲綢寬擺裙,顔色比罩衫略微暗沉。

     最後,她焦灼地歎了口氣,站了起來,雖然舉止一如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