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香 (一九一○年 版本二)

關燈


    她開始念了起來,邊念邊傾聽自己的聲音。

    約翰像隻青蛙似的從沙發底下爬了出來。

    母親擡起頭,瞟了他一眼。

     &ldquo好啊,&rdquo她說,&ldquo瞧瞧你襯衫的袖子!&rdquo 小男孩手臂舉起,看了一看袖子,但沒說話。

    母親的責備是種訊号,反映出她多少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這點讓人感到愉快。

    剛開始的時候,她把故事念得有聲有色,直到從鐵軌處傳來粗嘎的人聲,沉寂才再度被喚醒,彌漫着整個房間,直到有兩個人說着話從屋外走過。

    接着母親繼續朗讀,但語調枯燥。

    然而剛才驅使孩子們勉強玩耍的微妙心态,也驅使着母親把故事念完,盡管那對誰都沒有意義。

    最後,故事終于念完。

     &ldquo好了!&rdquo她高聲說,松了一口氣,&ldquo該上床睡覺了,已經過了七點鐘。

    &rdquo &ldquo可是爸爸還沒回來。

    &rdquo安妮哭着說,終于不再隐瞞自己的心情。

     但她母親卻很堅定: &ldquo别擔心。

    自會有人送他回來,到時他會睡得像木頭一樣沉。

    &rdquo她意指丈夫回來時一定已經爛醉如泥,夫妻倆不會有大吵一架的機會。

    &ldquo我會讓他睡在地闆上,睡到自己醒來。

    這樣一搞,他明天鐵定無法上工!&rdquo 兩個孩子用一塊絨布把手和臉擦幹,然後站在壁爐小地毯上脫下衣服。

    他們都很安靜。

    穿上睡衣後,他們跪下來,女孩的臉埋在母親膝蓋上,小男孩的臉則靠在母親另一邊的裙上,進行禱告。

    小男孩嘴巴念念有詞。

    母親低頭看着他們:女兒頸背垂着一大束纏結的絲質鬈發,小男孩則是一頭黑發。

    婦人的眼睛閃爍着憐愛的光芒。

    但藏身其後的是憤怒,甚至隐隐流露出恨意、輕蔑,宛如閃現危險光芒的魅物,在她靈魂黑暗的舞台上上演。

    兩個孩子把臉埋在她裙子上,感到寬心和安全;他們禱告,因為她就是他們的上帝。

    禱告結束後,她點起一根蠟燭,帶他們去睡覺。

     等她走下樓時,屋内顯得出奇地空蕩,又積蓄着一股因期盼心理所産生的緊張氣氛。

    她拿起針線,低頭縫了好一會兒。

    她的怒意不斷升高。

    最後,她猛地停下工作,擡起頭來。

    差十分鐘便八點了。

    她望向放在爐口圍欄上的布丁,又看看爐竈裡面那個沾上馬鈴薯的炖鍋。

    然後,擔憂恐懼第一次造訪,吞噬了其他情緒。

    她的表情改變了,她開始急速思考。

     當挂鐘敲響八點時,她蓦地站起身,把針線扔到椅子上。

    她走到樓梯底,打開樓梯門,側耳傾聽。

    兩個孩子顯然已經熟睡。

    她非常輕聲地把門關上,然後毫不猶豫地到食品收藏室拿來一個鐵紗網,罩在爐火上頭。

    卷起小地毯,戴上帽子、披上一塊灰色的大圍巾。

    接着她走出屋外,把門鎖上。

     院子裡突然響聲大作,吓了她一跳,但随即明白那是老鼠亂竄的聲音&mdash&mdash這裡是老鼠的天下。

    夜色黑魆魆。

    那片停滿台車的鐵路停車場看不見一絲燈光,不過,在更遠處的礦井頂部,倒是亮着幾盞昏黃的油燈,而悶燒着的井口平台也在夜空中抹出一片紅色。

    她看得見鐵路停車場和田野再過去那片山坡下的路燈,它們在平交道的位置顯得特别大盞而光亮;而當她往布林斯利望去時,也看到一片閃爍燈光,像是一群螢火蟲在飛舞。

    她匆匆沿着鐵路停車場邊緣往前走,小心跨過每根道岔的杠杆,然後越過鐵軌的交會點,來到稱重機器旁邊的白色大閘門,從那兒的階梯走到馬路。

    這時,剛才一直驅策她往前走的恐懼心理毫不猶豫地松開了,退卻了。

    路上有些人正朝新布林斯利方向走去。

    她看見她婆婆位于平交道口旁邊的房子還亮着燈,從那兒再走二十碼便是&ldquo威爾斯親王&rdquo,它的大窗子明亮而溫暖,男人的鬧嚷聲清晰可聞。

    這時,她開始覺得自己蠢:她丈夫正快活着,她卻擔心他出了事!他不過是在&ldquo威爾斯親王&rdquo裡喝着酒罷了,這原是這肮髒村子最平凡不過的活動。

    她的悲劇感消失了,随同這悲劇感而來的莊嚴感也一起消失。

    她的腳步猶豫了起來。

    接下來她要怎麼辦?她從沒來過這裡把丈夫抓回家,也永不會這樣做。

    但她既然出來了,總得有個結果。

    所以,她繼續走着,沿着右手邊的黑色木籬笆和鐵軌,朝坐落在公路旁的一長排淩亂且空蕩的房子走去。

    随後她越過公路,走進房子間的一條通道。

     這入口道路向下傾斜,路很陡,因為社區就蓋在小溪旁的坡地上。

    房子都是兩棟一組,廚房在底樓,兩戶人家共享一個帶磚牆的小院子,後門彼此相對。

    她走到房子前面,不确定哪棟才是她丈夫的死黨傑克·萊格利的家。

    她選了錯誤的房子敲門。

     &ldquo不是,萊格利住隔壁。

    那邊!&rdquo于是,伊麗莎白·貝慈便轉過身,走過兩棟房子亮着燈的廚房窗戶,去敲另一扇門。

     &ldquo萊格利?對,這就是他家。

    你想找他?不好意思,他這會兒不在家。

    &rdquo 那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從昏暗的洗碗槽探出身,眯着眼看她。

    一道黯淡的光線從廚房的百葉窗透出,照在窗外的女人身上。

     &ldquo你是貝慈太太嗎?&rdquo廚房裡的女人問,語氣帶點敬意。

     &ldquo對。

    我想知道你先生是否回家了。

    我先生到現在還沒回家。

    &rdquo &ldquo有這種事!傑克已經回來過,早早吃過晚飯。

    不過他剛剛又出去了,要在睡前溜達半小時,但不會去太久。

    你到&lsquo威爾斯親王&rsquo找過了嗎?&rdquo &ldquo沒有。

    &rdquo &ldquo哦,了解。

    那種地方讓人不舒服!&rdquo屋裡的這個女人安慰地說。

    接着兩人都不知要說些什麼,氣氛有點尴尬。

    然後萊格利太太補充說:&ldquo傑克從沒說過關于&hellip&hellip關于你先生的事。

    &rdquo &ldquo當然,但我猜他八成窩在那裡。

    &rdquo 伊麗莎白·貝慈毫不顧忌憤怒地說。

    她明知院子另一頭的那個女人就在門後聽,但她不在乎。

    她轉身準備離開。

     &ldquo等一下!我這就去找傑克,看看他知不知道你先生在哪裡。

    &rdquo萊格利太太說。

     &ldquo啊,不用了,我不想你把孩子&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要緊,隻要你幫我看家便行。

    别讓孩子下樓鬧出什麼火災之類的。

    &rdquo 伊麗莎白·貝慈喃喃說了句不好意思便走了進去。

    她在廚房門口猶豫了一下。

     &ldquo進來啊!請坐。

    我去去便回來。

    家裡很亂,我剛剛才把孩子全部弄上床。

    &rdquo 這廚房确實亂。

    沙發和地闆上到處是小上衣、小褲子和小孩的内衣,玩具也是扔滿一地。

    桌子鋪的黑色桌布上,掉滿了面包渣、餅渣、面包皮,還有一壺涼掉的茶。

     &ldquo沒關系,我們家也是一樣亂。

    &rdquo伊麗莎白·貝慈說,兩眼望着那女人,不去打量房間。

    萊格利太太在頭上披了條披巾,急急忙忙往外走,一邊說: &ldquo我馬上回來。

    &rdquo 貝慈太太坐了下來,看着廚房的亂象,微微感到不以為然。

    廚房亂是亂,卻很幹淨,帶着女性的好奇心,她開始點算地上零星散布着多少雙大小不同的鞋子。

    一共是十二雙。

    她歎了口氣,心想:&ldquo怪不得!&rdquo然後再度掃視四下亂丢的東西。

    沒多久,院子裡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

    萊格利夫婦回來了。

    伊麗莎白·貝慈站起身。

    萊格利身材魁梧,骨架粗壯,頭顱特别有棱有角。

    他一邊的太陽穴橫着一條疤痕,是在礦井裡受傷造成,傷疤裡因為殘留着煤灰,乍看就像藍青色的文身。

     &ldquo他還沒回家嗎?&rdquo萊格利也不寒暄便直截了當地問,但語氣中帶着尊敬和關切,&ldquo我不知道他人在哪裡,但肯定不在那兒!&rdquo&mdash&mdash他把頭一擺,意指&ldquo威爾斯親王&rdquo。

     &ldquo他可能是去了&lsquo紫杉&rsquo[13]。

    &rdquo萊格利太太說,語氣卻透露出沮喪。

     &ldquo對,八成是去了&lsquo紫杉&rsquo。

    &rdquo她丈夫附和說,&ldquo但也可能是去了傑克·薩蒙家。

    他非常喜歡去那裡。

    傑克·薩蒙的女兒昨天才出嫁。

    &rdquo 接下來萊格利沉默了半晌,像是想起了某件讓他不安的事。

     &ldquo我出坑時他還沒完成定額,那時已吹了下班哨大約十分鐘。

    我大聲問他:&lsquo瓦爾特,你還不走嗎?&rsquo他回答說:&lsquo你們先走,我再半分鐘便來。

    &rsquo所以我和鮑威斯就先從坑底出來,以為他會随後跟上,搭下一個罐籠上來&hellip&hellip&rdquo 他困窘地說着,仿佛是為人家指控他丢下同伴不管而答辯似的。

    這時,伊麗莎白·貝慈再次斷定丈夫是出了事,但還是馬上安撫格萊利: &ldquo我猜他應該像你所說的,去了&lsquo紫杉&rsquo。

    這不是第一次了。

    我是因為氣昏了頭才會胡思亂想。

    等他醉到不省人事自會有人擡他回家。

    &rdquo &ldquo唉,老是這樣真是不太好!&rdquo另一個女人哀歎說。

     &ldquo這樣吧,我幫你到傑克·薩蒙家瞧瞧。

    &rdquo萊格利自告奮勇說,一方面是害怕同伴真是出了事,另一方面是害怕對貝慈太太不夠周到。

     &ldquo噢,不用了。

    我不要給你添&hellip&hellip&rdquo伊麗莎白·貝慈說,她是個喜歡自己管好自家事的女人。

     &ldquo這事對我一點都不麻煩。

    &rdquo男人極力勸說。

    伊麗莎白·貝慈開始有點被說動。

     &ldquo對,去吧,傑克!&rdquo他太太一旁慫恿,&ldquo你不妨順着鐵路再越過田野。

    這條路并沒有更遠,先送貝慈太太回家。

    &rdquo她說,說完意味深長地望着丈夫。

     伊麗莎白·貝慈知道,萊格利太太等于是暗示丈夫,要他去礦井,請那裡的人打電話到礦井下面,請副經理瞧瞧有沒有出什麼狀況。

     &ldquo對,對,就這麼辦!&rdquo萊格利說。

    他再次戴上鴨舌帽,陪着貝慈太太往外走。

     &ldquo晚安,貝慈太太。

    我确信不會有事的,你就别擔心那麼多了。

    &rdquo 當他們跌跌撞撞地沿着入口道路往外走時,伊麗莎白·貝慈聽見萊格利太太跑過院子,推開鄰居的門。

    聽到這聲音,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下都從心房流走了。

     &ldquo當心!&rdquo萊格利提醒她,&ldquo我不知說過多少次了,要是再不填平這條路的坑坑窪窪,遲早會有人摔斷腿。

    &rdquo 聽他一說,她才回過神來,跟着他快步走去。

    她想要回家,怕小孩會有狀況。

     &ldquo我不放心留兩個孩子獨自在家。

    &rdquo &ldquo那你就先回家,不必陪着我一道去。

    &rdquo他客氣地答道。

    不久,兩人就走到她房子的院子門前。

    一切都靜悄悄。

     &ldquo我去一下就會過來。

    你不要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rdquo萊格利說。

     &ldquo真謝謝你,萊格利先生。

    &rdquo她說。

     &ldquo哪裡的話&hellip&hellip别這麼說&hellip&hellip不過小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