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生活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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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的人。

    當一個人吸着管煙時,語音當然很低,一個吸煙的丈夫遇到發怒時,他的辦法就是立刻點一支卷煙或一鬥管煙吸起來,顯出一些抑郁的神氣。

    但這種神情不久即能消滅,因為他的怒氣已有了發洩之處。

    即使他有意想把怒容維持下去,以表示他發怒的正當,或表示他受了侮辱,但事實上他絕不能持續。

    因為煙鬥中的煙味是如此的和潤悅性,以緻他所貯着的怒氣,早已在無意間,跟着一口一口噴出來的煙消逝了。

    所以聰明的妻子,當她看見丈夫快要發怒時,她應該趕緊拿煙鬥塞在丈夫的口中,而說:&ldquo得了,不必再提。

    &rdquo這個方法萬試萬靈。

    為妻者或許不能平抑丈夫的發怒,但煙鬥則是從不失敗的。

     從一個吸煙者戒煙的短期中所經驗的忽忽若有所失的感覺,最足以顯出吸煙的藝術和實際的價值。

    每個吸煙者一生之中,免不了在欠少思量的時候忽有想和尼古丁女士脫離關系的嘗試。

    但經過一番和飄渺的良心責備争鬥之後,他必又重新恢複他的理智。

    我有一次,也很欠思量的戒煙三個星期。

    但後來終究為良心所驅使而重新登上正當的途徑。

    從此我就立誓不再起叛逆之心,立誓在她的神座前做一個終身的敬信崇拜者,直到我年老無能,或許落入一個屬于節制會的太太手中,而失去了自主的權力時為止。

    因為到了這種老年無能時期,一個人對于自己的一切行動當然無需再負責任了。

    但隻要我的自主力和道德觀念一日存在,則我必一日不做背叛的嘗試。

    這個有功效的新發明所供給的精神上的動力和道德上的安甯觀念是怎樣的偉大,我們如若拒絕它,則豈不是不可赦的不道德行為嗎?因為按照英國大生物化學家海爾盾(Haldane)的說法,吸煙是人類曆史中四大發明之一,曾于人類文化上遺留下一種很深的生物性影響。

     在我這次做懦夫的三個星期中,我竟會故意拒絕一件我所明知具有巨大的提升靈魂力量的東西。

    其經過實在極為可恥的。

    現在我已恢複了理智。

    在清明中回想這件事時,我正不解當時這種道德的不負責任行為何以竟會維持到這般的久。

    我在這痛苦的三個星期中,内心日夜的交戰着。

    如要将這段經過描寫出來,恐怕用三千句荷馬(Homer)體的詩,或一百五十頁小字的散文尚且寫不盡哩。

    當時我的動機其實很可笑。

    我不解以宇宙中的人類而言,為什麼不能吸煙?對這句問話,我現在實在找不出答語。

    我猜想當一個人隻為了求一些克服抵抗力的樂趣,藉此以消磨他的道德動力的暫時剩餘,因而想做一種違反本性的舉動時,這種不合情理的意旨或許就會在他的胸中産生。

    除了這個理由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我為什麼會突然很愚蠢地決意戒煙。

    換句話說,當時我實在和許多人們的耽于瑞典式體操一樣&mdash&mdash為體操而體操,所費的力對于社會一無用處。

    我當時的舉動,其實不過是如此的一種道德上的枉費力量罷了。

     在最初的三天中,我當然覺得很無聊不自在。

    食道的上部尤其難受。

    為了消除這種不自在起見,我特地吃些重味的薄荷橡皮糖、福建茶和檸檬糖,居然在第三天即消滅了這種不快的感覺。

    但這不過是屬于身體方面的,所以克服極其容易。

    而且照我事後想起來,實是這次争鬥中最卑鄙的部分。

    倘若有人以為這已經包括這種卑鄙戰争的全局,則他簡直是在那裡胡說八道。

    他們忘卻了吸煙是一種精神上的行為。

    凡是對于吸煙的精神上的意義毫無了解之人,竟可不必來妄論這件事情。

    三天之後,我已踏進第二個階梯。

    真正的精神上的交戰也開始發生。

    我頓覺得眼前金星亂碰。

    由這次的經驗,我即發現世上實有兩種吸煙人,而其中一種實在不能算為真正吸煙者。

    在這種人之中并沒有這第二個梯階。

    我因此方恍然知道為什麼有許多人能毫不費力地戒除煙癖。

    他們之能摒除煙習如丢棄一支用舊的牙刷一般的容易,即表明他們其實尚沒有學會吸煙。

    有許多人還稱贊他們的意旨力堅強,但其實則他們并不是真正的吸煙者,也從沒有學會吸煙。

    在這一種人,吸煙不過是一種身體上的行為,如每天早晨的洗臉刷牙一般&mdash&mdash隻是一種身體的獸性的習慣,而并不具有靈魂上獲得滿足的質素。

    我很疑惑這種遷就事實的人們,是否能有一天調和他們的靈魂,而達到大詩人雪萊(Shelley)或卓賓(Chopin)所描寫的境地,這種人于戒煙時并不感覺有什麼不自在,他們或許覺得和自己那不進煙酒的太太共讀伊索寓言是更為快樂一些的。

     但在我們這種真正吸煙者,則另外有一個煙酒不入的太太或愛讀伊索寓言的丈夫所不能夢想其萬一的問題。

    在我們,不久就顯然知道這個舉動不但是委屈自己,而且實在是毫無意義。

    見識和理智不久便會反抗而诘問:&ldquo一個人為了那一種社會的、政治的、道德的、生理的或經濟的理由,而須有意識地用他自己的意旨力去阻抑自己去企求那種完備的精神安樂,那種深切富有幻想的認識,和充分反響的創造力的境地?&rdquo&mdash&mdash這種境地是圓滿享受和友人圍爐聚談,或閱讀一本古書時使心中發生真正熱情,或動筆著作時使文思佳句有節奏地泉湧出來所必須的境地。

    在這種時節,一個人天然覺得伸手去拿一支煙是道德上最正當的舉動,而倘若去拿一塊橡皮糖塞在口中以為替代便是一種罪惡。

    此處我當略舉一二個我所經驗的實例。

     我的朋友某君從北平來探望我。

    我們闊别已經三十年。

    當同在北平(原名北京)時,我們時常促膝而坐,抽煙談天,消磨晚間的時光。

    所談者大都是政治、哲學和現代藝術等題目。

    我們此次久别重逢,自然有不少甜蜜的回憶。

    于是我們又随便談天,談談以前在北平時所知道的許多教授、詩人和畸人。

    每談到有趣味的話時,我心裡屢次想到伸手去拿卷煙,但剛站了起來,便又強自抑制地縮回坐下。

    我的朋友則邊吸邊談,十分恬然自得。

    我就告訴他,我已戒煙了,為了自尊起見,實在不願當着他的面前破戒。

    我嘴裡雖如此說,但心底裡實在覺得很不自在,使我在知己相對應該兩情融洽,心意交流時,很不應該地裝出冷淡富于理智的樣子。

    所以這次談天,大部分皆是我的朋友在說話,而我則好似隻有半個人在場。

    後來我的朋友告辭去了。

    我好似做了一次兇殘的争鬥;雖藉着意旨力獲得了勝利,但我自己深知實在非常的不快樂。

    數日之後,這朋友在旅途中寫了一封信給我說,我已不是從前那富于熱情,狂放不羁的人。

    并說,或許因上海的環境不良,似緻如此。

    那天晚上,我沒有抽煙的過失,直到眼前,我尚不能寬恕自己。

     又有一個晚上,某些智識界人士在某俱樂部裡邊集會。

    這種集會尋常也是狂抽煙卷的時候。

    晚飯吃畢後,照例由一個到會者讀一篇論文。

    這一晚的演講者是某君,講題是&ldquo宗教和革命&rdquo。

    議論透徹,妙緒環生。

    當中有一段說,馮玉祥已加入北方監理會,蔣介石決計加入南方監理會,所以有人猜測吳佩孚大概不久便會加入西方監理會雲雲。

    各人聽到這裡時,煙卷抽得更厲害,至于滿室煙霧騰騰,好似全部氣氛中也充滿了尖利狂放的思想。

    詩人某君正坐在室中央,煙氣從他的口裡一陣一陣噴出來,化成一個個的圈兒,向上騰去如同魚在水裡吐氣泡一般。

    &mdash&mdash顯然已經沉于思想,十分快樂。

    當中隻有我不抽煙,自覺好似一個被上帝所棄的罪人。

    我自己也已經覺得這件事情十分愚蠢,屢次思索我究竟為了什麼理由而戒煙?但想來想去,終沒有想出所以然來。

     自此之後,我的良心漸漸啃蝕我的靈魂。

    因為我曾自問,沒有想像的思想将成為什麼東西?想象這東西那裡能夠附在不吸煙者的已經修剪的灰色翅膀上飛行。

    因此,某天的下午,我即去探望一位女友。

    我已預備在這天回頭。

    當時室中隻有我們主客兩人,顯然可以促膝而談。

    女主人手中正拿着一支已燃着的煙卷,另一隻手則拿着一個卷煙罐,斜着身軀,以極嬌媚的态度向着我。

    我知道時機到了,所以我就伸手緩緩地向罐内取了一支,自己明白這一個舉動已使我從一個道德堕落妄舉中脫身出來。

     我回家之後,立刻叫小童去買一聽絞盤牌卷煙。

    我的寫字台右邊有一條焦痕,那是因為我習慣将香煙頭放在這個老地方而留下的痕迹。

    據我的計算,這焦痕大概須七八年的功夫方能燒穿這二寸厚的台面。

    但為了我這次戒煙的間斷,這焦痕竟許久沒有加添深度。

    這是使我看了很負疚的。

    現在好了,我已照舊很快樂地把煙頭放在原處,而燒炙台面的工作也能照常進行了。

     中國文學中,提到淡巴菇的好處者很少,不像稱贊酒類那麼随處可見。

    因為吸煙的習慣要直到十六世紀方始由葡萄牙水手傳到中國的。

    我曾查遍這個時代以後的中國文學著作,但可稱為有價值的贊美言詞實在稀若麟毛。

    稱贊淡巴菇抒情詩顯然須如牛津大學般地方的文人方能著得出來。

    但中國人對于嗅覺也極靈敏。

    他們的能領略茶酒食物之味即是一個證據。

    所以他們在淡巴菇未曾傳入中國之前,另已發展了一種焚香的藝術。

    中國文學中提到這件事時,都視之為類于茶酒雅物。

    遠在中國治權伸張到印度支那的漢朝時代,由南方所進貢的香料,即已為宮中和貴人的家中所焚用。

    讨論生活起居的書籍,其中必有一部分講香料種類、質地,和焚法。

    屠隆所著的《考餘事》一書中,有一段焚香之趣的描寫如下: 香之為用,其利最溥。

    物外高隐,坐語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悅神。

    四更殘月,興味蕭騷,焚之可以暢懷舒嘯。

    晴窗塌帖,揮塵閑吟,溫燈夜讀,焚以遠辟睡魔。

    謂古伴月可也。

    紅袖在側,秘語談私,執手擁爐,焚以薰心熱意。

    謂古助情可也。

    坐雨閉窗,午睡初足,就案學書,啜茗味淡,一爐初熱,香藹馥馥撩人。

    更宜醉筵醒客,皓月清宵,冰弦戛指,長嘯空樓,蒼山極目,未殘爐熱,香霧隐隐繞簾。

    又可祛邪辟穢,随其所适,無施不可。

    品其最優者,伽南止矣。

    第購之甚艱,非山家所能卒辦。

    其次莫若沉香。

    沉有三等,上者氣太厚,而反嫌于辣;下者質太枯,而又涉于煙;惟中者約六七分一兩,最滋潤而幽甜,可稱妙品。

    煮茗之餘,即乘茶爐火便,取入香鼎,徐而彌。

    當斯會心景界,俨居太清宮與上真遊,不複知有人世矣。

    噫,快哉近世焚香者,不博真味,徒事好名,兼以諸香合成鬥奇争巧,不知沉香出于天然,其幽雅沖澹,自有一種不可形容之妙。

     冒辟疆在他所著的《影梅庵憶語》中,描寫他和愛姬董小宛的閨房之樂,屢次提到焚香之趣。

    中間有一節說: 姬每與餘靜坐香閣,細品茗香。

    宮香諸品淫,沉水香俗。

    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

    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

    沉香堅緻而紋橫者,謂之&ldquo橫隔沉&rdquo,即四種沉香内革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

    又有沉水結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ldquo蓬來香&rdquo。

    餘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侵味。

    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豔非常,夢魂俱适。

     六酒令 我生平不善飲酒,所以實在不配談酒。

    我的酒量不過紹興三杯,有時隻喝了一杯啤酒便會覺得頭腦暈暈然。

    這顯是限于天賦,無從勉強。

    所以善于飲茶吸煙者,未必同時也善于飲酒。

    我有幾個朋友酒量極好,但一吸雪茄則不到半支,便會頭暈。

    我則除去睡眠時間之外,幾乎沒有一個小時不吸煙,而一些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但酒則不能多飲。

    李笠翁曾很堅決的記錄他的意見說:善飲茶者必不好酒,掉過來也是如此。

    李笠翁是一個茶鑒賞家,但承認并不善飲酒。

    所以我最樂于在我所合意的中國著作家中,搜尋口說好飲酒而實在不善于酒的人。

    從他們的著作中,找尋這類自承的事實,頗費一些時間,但終被我找到好幾個,如:李笠翁、袁子才、王漁洋和袁中郎。

    他們都愛酒,但實不善飲。

     我雖然沒有飲酒資格,但不能就将這個題目置而不論,因為這樣東西,比之别物更有所助于文學,也如吸煙在早已知道吸煙之術的地方一般,能有助于人類的創作力,得到極持久的效果。

    飲酒之樂,尤其是中國文學中所常提到的所謂&ldquo小飲&rdquo之樂,起初我總視為神秘,不能了解。

    直到一位美麗的上海女士在她半醉之時,以燦花妙舌暢論酒的美德後,我方感到所描寫的樂境必是真實不虛。

    &ldquo一個人在半醉時,說話含糊,喋喋不休,這是至樂至适之時。

    &rdquo她說,在這時節,一種揚揚得意的感覺,一種排除一切障礙力量的自信心,一種加強的銳感,和一種好像介于現實和幻想之間的創作思想力,好似都已被提升到比較平時更高的行列。

    這時好像使人具着一種創作中所必須的自信和解放動力。

    在下文論及藝術時,我們便能了解,這種自信的感覺和脫離規矩及技巧羁絆的感覺,是怎樣的息息攸關。

     有人說,現代歐洲獨裁者如此危害人情,即因他們都是不飲酒的人。

    這個想法很聰明。

    我在閱讀過去數年的流行文字中,覺得一九三七年六月份哈爾潑雜志所載卻爾斯福開森所著&ldquo獨裁者不飲酒&rdquo那篇文字,最為切當诙諧,富有見識,其思想很可采取。

    而且文章流利,我很想完全引用,但因不便,故隻得略為引證幾句。

    福開森思想的起點是:&ldquo史太林、希特勒、墨索裡尼都是嚴肅有節的模範。

    這些用現代方式行使暴虐行為的人,這些人民的新式統治者,都是希望出人頭地的有志青年所足以奉為圭臬的典型。

    他們之中,不論那一個都是為良好的女婿和丈夫。

    他們足以代表福音傳教師所認為模範道德的理想人物。

    &hellip&hellip希特勒不食肉,不飲酒,不吸煙。

    他在這種悶人的美德之外,再加上更進一步,更可著稱的克欲德行。

    墨索裡尼在飲食方面較像一匹馬。

    但他用了堅強不屈的勇氣屏絕酵酒,而不過偶爾喝一杯淡酒。

    &mdash&mdash隻要是不足以妨礙他征服一個民族的國家大計的就是了。

    史太林很儉樸地住在一所三間房的公寓屋子中,衣着樸素,食品粗粝,吃起白蘭地來,隻如鑒賞家般沾唇嘗嘗而已。

    &rdquo但是這種事實使我們從其中能看出些什麼呢?&ldquo這些事實是否指出人類現在是處于一小群本性整饬的,過分自謂正直的,很倔強地自認為德行完備的人們的掌握中,以緻變為十分危險。

    因此,如能勸誘他來做一次哄然熱鬧的暢飲,則世界的大部分便會立刻改觀而有所進步。

    &rdquo&hellip&hellip&ldquo有瑕玷的人絕不會成為一個危險的獨裁者,他的無上尊嚴念頭必會立刻破碎。

    他必以為已在他的子民之前鑄了大錯,因而受了挫辱。

    他将降為民衆當中之一個。

    &mdash&mdash最低微的當中之一個&mdash&mdash這種經驗可以調和他那種難堪的自大心。

    &rdquo這位作家以為尚能訂定一次國際的&ldquo三釀酒&rdquo(Cocktail)會,專請這班特别領袖來暢飲一回,以平靜他們的意氣,則第二天的早晨,&ldquo他們決然已經不是今日的超人,世上的特種人物,将一變而為尋常人物,能如最低微的人們一般感覺痛苦,将具有如常人一般而不是半神道一般的處事心胸了。

    &rdquo 我所以反對獨裁者,就因為他們不近人情。

    因為不近人情者總是不好的。

    不近人情的宗教不能算是宗教;不近人情的政治是愚笨的政治;不近人情的藝術是惡劣的藝術;而不近人情的生活也就是畜類式的生活。

    這種是否近人情的試驗,是普遍的可以适用于各界的人類和各種系統的思想。

    人類所能期望的最高理想,不應是一具德行的陳列箱,而應是隻去做一個和藹可親近情理的人。

     中國人能以飲茶之術教西方人,而西方人則能以飲酒之術教中國人。

    當一個中國人踏進一家美國酒店,看見貼有五光十色的标簽的酒瓶時,必覺得眼花缭亂。

    因為他在本國中所看見的無非是紹興酒而已。

    除了紹興酒之外,雖尚有其他六七種酒,如藥酒和麥米所釀的高粱酒等,但總不過這幾種。

    中國人尚沒有發展以不同的酒類配供不同的菜肴的技巧。

    但紹興酒則非常普遍,各處都有。

    紹興本鄉甚至在一個女孩兒出世時,嫁妝之中可以至少有一壇二十年陳的美酒。

    &ldquo花雕&rdquo之名稱即由此而得,因為這種壇子的外面,都是畫着花的。

     中國人極講究飲酒的時機和環境。

    這一點即彌補了酒類缺少花色的缺點。

    飲酒應有飲酒時的心胸,所以有人分别酒茶之不同說:&ldquo茶如隐逸,酒如豪士。

    酒以結友,茶當靜品。

    &rdquo又一位中國作家列舉飲酒時應具的心胸和最适當的地點說:&ldquo法飲宜舒,放飲宜雅,病飲宜小,愁飲宜醉,春飲宜庭,夏飲宜郊,秋飲宜舟,冬飲宜室,夜飲宜月。

    &rdquo 又一位作家說:&ldquo凡醉,各有所宜。

    醉花宜畫,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宜其和也;醉将離宜擊缽,此其神也;醉文人宜謹節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幟,助其烈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

    此皆審其宜,考其景;反此,則失飲矣。

    &rdquo 中國人對于酒的态度和酒席上的行為,在我的心目中,一部分是難于了解應該斥責的,而一部分則是可加贊美的。

    應該斥責的部分就是:強行勸酒以取樂。

    這類事我在西方的社交中似乎沒有看見過。

    在席的人,凡是稍能飲酒者,必以酒量自豪,而總以為别人不如他自己。

    于是即有強行勸酒,希望灌醉别人的舉動。

    但勸酒時,總是出之以歡樂友誼的精神,其結果即引起許多大笑聲和哄鬧聲。

    但也使這次歡會增出不少的興趣。

    宴席到了這種時候,情形極為有趣。

    客人好似都已忘形:有的高聲喚添酒,有的走來走去和别人調換位,所有的人到了這時都已浸沉于狂歡之中,甚至也無所謂主客之别了。

    這種宴席到了後來,必以豁拳行令鬥酒為歸宿。

    各人都必用盡心機以能勝對方為榮。

    并且還須時時防對方的取巧作弊。

    其中的快樂,大約即在這種競争精神的當中。

     中國的食酒方式當中,可以贊美的部分就在聲音的喧嘩。

    在一家中國菜館中吃飯,有時使人覺得好像是置身于一次足球比賽中。

    這些具有美妙韻節如同足球比賽時助威呐喊一般的嘈雜聲音,究竟是因何而發的呢?其答語就是豁拳。

    豁拳的方法是:兩人同時伸出幾個手指,一面即各由口中高聲喊猜兩方手指加起來的總數,猜着者為勝。

    所喊的一二三四等數字,都有極雅緻的代表名詞:如&ldquo七巧&rdquo,&ldquo八馬&rdquo或&ldquo八仙過海&rdquo之類。

    豁拳伸指時,雙方必須在快慢上和諧合拍,因之嘴裡的喊聲也随之而生出高低快慢,頓挫抑揚的韻調,如音樂中的節拍一般。

    還有些人并在上下句喊聲的中間插入一種如音樂的過門一般的句子。

    所以這種豁喊聲可以連續的有節拍的接下去。

    直到兩人之中有一個勝了,由輸者喝完事先所約定的杯酒時,方暫時停頓一下子。

    這種豁拳并不隻是盲目胡猜,須極注意對方伸指數的習慣,而立刻加以極敏的推測。

    其興趣完全須看豁拳者是否高興,和豁時音調是否迅速合拍而定。

     我們到此,方能算是對中國的酒筵有了真正的認識。

    因為下述的酒席面情形使我們明了何以中國的宴集為時如此之久?和菜肴為什麼如此之多?上菜為什麼如此之慢?一個人坐到酒席上去,并不是專為了吃菜飲酒,而也需作樂。

    我們須一面做富有興趣的遊戲如:講故事,說笑話,和猜謎,行令等等。

    這種筵席其實好似一種口令遊戲的集會,每隔五六分鐘上一道菜,以便客人松腦筋,進一些酒菜。

    這辦法有兩種功效:第一,這種用嘴叫喊的遊戲,無疑的可以使喝下去的酒易于從身體内發洩出來;第二,這種席面每延長到一小時之久,其時吃下去的東西,一部分已經消化,所以竟會愈吃愈餓。

    默不作聲,實在是吃東西時一種惡習。

    這是不道德的,因為它是不合衛生的。

    有些在中國的西方人,如若他們依舊疑惑中國人是一種略帶拉丁色彩的快樂民族,仍認中國人民是靜默沉着,缺乏情感的人類,則他隻須去看一看中國人請客吃飯時的情形,便會知道自己的認識錯誤。

    因為中國人隻有在這個時候,方露出他的天生性格,和完備的道德。

    中國人如若不在飲食之時找些樂趣,則其他尚有什麼時候可以找尋樂趣呢? 中國人的文虎很著名,不過各種酒令則知者尚少。

    他們以酒為罰,從中發明了不少種藉以勸客飲酒的遊戲。

    大多數的中國小說都忠實地記錄每次酒席上所供的菜肴,也同樣描寫各種聯句和詩酒令,每每占去書中許多篇幅。

    中國女子所歡迎的小說《鏡花緣》中,曾描寫許多種通文的女子間所行的酒令(内中包括聲韻學的酒令),好似這就是故事中的主題。

     最簡單的酒令是射覆,其方法是選取兩個字,截頭棄尾,然後将剩餘的部分聯成一字,請對方去猜截去的部分。

    例如Humdrum和Drumstick兩字。

    第一字的尾部和第二字的頭部都是Drum,現把這Drum字節截去,而将其餘部分聯起來,成為Hum-stick字,請對方去猜這截去的字節。

    又如Acon和Cornstarch兩字,将Corn截去,聯成A-starck,請對方去猜這截去的字節。

    照正式的猜法,猜者不許直接說出所猜的字節,而應另外加上一個頭尾,成為兩個不同的宇,然後說出來。

    例如射第二個覆時,射者應在Com這字節的前後都加上另外一個字節如Popcom和Corner,而舉出答案為Pop-er這樣的答案,行此令者固然一聽即能了然其是否射着,但邊坐的人則仍可以茫然不解。

    有時答,案雖不是和出令者心中的字眼相符,但如其确較為切貼,則出令者也須認為射着。

    行此令時,兩方可以同時出令請對方去射。

    這種射有時極簡單,有時極深奧。

    如A-ound所截去的字節之為Prou。

    至于如Cam-ep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