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悠閑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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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一種罪惡,它使寫信者變成推銷貨品的優等掮客,能使大學教授變成有效率的商業經理。

    在此種意義上,對那些時常上郵局的美國人抱輕視心理的梭羅,使我頗能了解他。

     講求效率能夠把事情做完,而且做得甚是良好,這是毋庸争論的。

    我老是不喜歡用中國的自來水龍頭,而喜歡美國制造的,那也是一種安慰,因為美國所制的自來水龍頭不漏水。

    可是我們對大家&ldquo必須有用,必須有效率,必須做官,必須掌握大權&rdquo的這個舊觀念,我們不約而同地回答:&ldquo世界上自有許多傻子,他們願意做有用的人,不怕煩惱,勞碌終日,喜歡掌握大權,而自會将一切事業都辦好的。

    &rdquo緊要的問題卻是:是誰比較聰明&mdash&mdash悠閑者,還是勞碌者呢?我們不贊成講求效率是因為講求效率太費功夫,為了想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連享受悠閑的樂趣也失掉,并且連神經也跟着損壞了。

    美國有一個雜志編輯,為了要嚴密校正錯字,就連頭發也校得灰白。

    中國的編輯便聰明得多,他把幾個沒校出來的錯字留下,以便增加讀者發現錯誤的樂趣,增加讀者細心觀察的能力。

    不但這樣,并且中國雜志上,都是按期刊登一篇連載小說,登了幾期之後,便突然失蹤,而讀者和編者也就淡忘了。

    這在美國,那編輯或許因此會大受攻擊,但中國的編輯是沒有關系的,原因就是沒有關系而已。

    美國工程師在建設橋梁時,核算準确,兩端的接榫點,一寸的十分之一也不會相差。

    要是兩個中國工人,在山的兩面分掘山洞,結果是會掘成兩個進口,兩個出口。

    隻要山洞掘得出,中國人就覺得是沒有關系的,有兩個山洞反而可以築雙軌鐵道了。

    如并不匆忙的話,兩個和一個是沒有關系的,山洞總是山洞,掘也算掘了,工作也算完畢了,要是火車能夠行走如常,那也就算不錯了。

    中國人也極守時,不過你須給予他們充足的工作時間。

    隻要這規定的時間是夠長的話,那麼他們總能把一份工作按照規定時間做完。

     這種偉大的悠閑生活在現代工業生活的速度下使我們沒法享受。

    何況,現在拿鐘來計時,使每個人的腦中對于時間這件物事印下一種特異的觀念,以緻連我們聰明的人類也變成了鐘。

    這種情形自然會傳到中國。

    譬如一家雇用兩萬個工人的工廠,如若全數的工人都依着各人的興趣随随便便依着自己的時刻進廠做工,這情形豈不要變得非常可怕,于是這種按時按刻的上工規則便定了出來,造成了生活之所以那樣困苦,那樣緊張。

    一個人如要在下午五時準時到達某地,結果連五時以前所有的時候,都會因此犧牲在預備這件事上。

    在美國,幾乎每個成人都參照小學生上課方式去決定他自己的工作時刻&mdash&mdash三時做這件事,五時做另一件事,六時三十分換襯衣,六時五十分上汽車,七時到達旅館。

    這樣一來,生活險乎失掉了他的重要價值了。

     美國人過于注意安排時間,已使這件事漸臻于凄慘之境。

    他們不但把明天的工作時刻預先排定,不但把下星期的工作時刻完全排定,并且連下一個月的工作時刻也完全排好,甚至三星期後的一個約會時刻也會預先排定,這似乎是太過分了一些。

    一個中國人接到他朋友一張請帖時,不必答複他的朋友到或不到,如在請客名單上寫一個&ldquo到&rdquo字,即表示要來的,不來的話呢,即寫上一個&ldquo謝&rdquo字,這樣就算了事,可是另有多數被邀者都直截了當地寫上一個&ldquo知&rdquo字,意思即是已經知道,來不來不一定。

    一個即将離開上海的美國人或歐洲人,他會很有把握地告訴我說,他将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下半天三時正,在法國巴黎參加一個委員會議,之後,又将在五月二十一日乘早班七時的火車直達奧京維也納。

    假如我們要把一個人下午判處死刑,難道一定将行刑期判決得這樣早嗎?一個人既然做了自己的主人翁,難道竟不能随着他的趣味旅行,任着自己的意思來去嗎? 但是美國人之所以不懂悠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在:他們做事如上所述情趣太高,把工作看得高于生存,比生存來得緊要。

    世界上一切出名的藝術,大家都一定要求要有一個名副其實的特性,我們的生活同樣地也該要求他具有一種特性。

    但特性這種奇妙的東西是跟酒的醇熟一樣的,它必須要靜止着不動,并且還需要經過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并不是馬上就可以制造出來的。

    在東方人的心目中,美國男女老少,一概都覺得十分好笑,因為他們統想做工作,用盡方法來獲得寶貴的自尊心和使後起者尊敬。

    其實老年人做工作,正如在教堂上裝設播音機,播送爵士音樂的節目罷了。

    老人家做了一輩子還不夠嗎?難道他們一定要永遠做工作嗎?壯年不悠閑已經是很糟糕的了,若到了老年再不優遊歲月享享清福,這真是人類天性上的一種罪惡。

     特性常和那些古舊的事物,那些依靠時間去生長的事物保持着密切的聯系,特性在創造中的标識很多,人到中年時,面孔上一些美麗的線條,就是這标識的表現。

    但特性在每個人都把舊型汽車去貼換新型式汽車的那種生活方式中,是很難找到的。

    我們對于自身的好壞正和我們對所造的物事一般,随着時間而變換。

    在一九三七年,我們男女都是一九三七年式樣,到了明年,每個人又都具有明年的式樣了。

    古教堂、舊式家具、版子很老的字典以及古版的書籍,我們是喜歡的,但大多數的人都忘卻了老年人的美。

    這種美是值得我們欣賞,在生活上是十分需要。

    我以為古老的東西,圓滿的東西,飽經世變的東西才是最美的東西。

     有一些時候,我會發生一種先知式的幻覺,幻想在一千年之後,紐約曼哈頓市區的住戶都變成了行動緩慢者,美國的&ldquo進取者&rdquo(Go-getter)都成了東方式的悠閑人。

    美國的紳士們或許都披上了長袍,着上了拖鞋,要是學不會像中國人的模樣将兩手縮在袖中呢,那麼将兩手插在褲袋内,在百老彙大街上踱方步。

    十字路口的警察同踱方步的人搭讪,車水馬龍的馬路中,開車者相遇,大家來寒暄一番,互問他們祖母的健康。

    有人在他店門口刷牙,一邊卻叨叨地向他鄰人談笑,偶然還有個自稱為滿腹經綸的學者踉踉跄跄地走路,袖子裡塞着一本連角都卷的爛書。

    午館店的櫃台拆除了,自動飲食店裡低矮而有彈力的安樂椅子增多了,以供來賓的休息。

    有一些人則會到咖啡店去坐上一個下午,半個鐘頭才喝完杯橘汁,喝酒也不再是一口氣地灌上一大杯,而是沾唇細酌,品味談天,體會其中無窮的樂趣。

    病人登記的辦法取消了,&ldquo急症房&rdquo也廢除掉,病人同醫生可以讨論人生哲學。

    救火車變得像蝸牛那樣地笨,慢慢地爬着,救火人員将會跳下車來,賞識人們的吵架,他們是為了空中飛雁的數目而引起的。

    這種快樂的時代可惜在紐約曼哈頓市區是沒有實現的希望的。

    如若一旦能實現,則人民一定可以盡情享受許多悠閑的下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