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文化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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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邊以便在他睡去時驚醒他,這種讀法大沒意思了。

    一個人在讀書的時候,正當那古代的聰明作家對他說話時而忽然睡去,他應當立刻上床去安睡。

    用錐刺股或用婢叫醒,無論做到什麼程度,絕不能使他得到什麼益處。

    這種人已完全喪失了讀書快樂的感覺。

    凡是有所成就的讀書人絕不懂什麼叫做&ldquo勤研&rdquo或&ldquo苦讀&rdquo,他們隻知道愛好一本書,而不知其然的讀下去。

     這個問題解決之後,讀書的時間和地點問題也同時得到了答案,即讀書用不着相當的地點和時間。

    一個人覺得想讀書時,随時随地可讀。

    一個人倘懂得讀書的事受,即不論在學校裡邊或學校外邊都可以讀,即在學校裡邊也不緻妨礙他的興趣。

    曾國藩在家書中答複他的弟弟想到京師讀書以求深造時說: 苟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承皆可讀書。

    苟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

     有些人在将要讀書時常想起許多的借口。

    剛要開始讀時,他會憎厭房裡太冷,或椅子太硬,或亮光太烈,而說不能讀,還有些作家每每憎厭蚊子太多或紙張太劣,或街上太鬧,而說無從寫作。

    宋代大儒歐陽修自承最佳的寫作時候乃是&ldquo三上&rdquo:即枕上、馬上和廁上。

    清代學者顧千裡當夏天時,常&ldquo裸而讀經&rdquo,即以此得名。

    反之,一個人如若不願意讀書,則一年四季之中也自有不能讀書的理由: &ldquo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去冬來真迅速,收拾書包過新年。

    &rdquo 那麼究竟怎樣才算是真正的讀書藝術呢?簡單的答語就是:随手拿過一本書,想讀時,便讀一下子。

    如想真正得到享受,讀書必須出于完全自動。

    一個人盡可以拿一本《離騷》或一本《奧瑪·迦》(OmarKhayyam),一手挽着愛人,同到河邊去讀。

    如若那時天空中有美麗的雲霞,他盡可以放下手中的書,擡頭賞玩。

    也可以一面看,一面讀,中間吸一鬥煙,或喝一杯茶,更可以增添他的樂趣。

    或如在冬天的雪夜,一個人坐在火爐的旁邊,爐上壺水輕沸,手邊放着煙袋煙鬥,他盡可以搬過十餘本關于哲學、經濟、詩文、傳記的書籍堆在身邊的椅子上,以閑适的态度,随手拿過一本來翻閱。

    如覺得合意時,便可讀下去,否則便可換一本。

    金聖歎以為在雪夜裡關緊了門讀一本禁書乃是人生至樂之一。

    陳眉公描寫讀書之時說,古人都稱書籍畫幅為&ldquo柔篇&rdquo,所以最适宜的閱讀方式就是須出于寫意。

    這種心境使人養成随事忍耐的性情。

    所以他又說,真正善于讀書的人,對于書中的錯字絕不計較,正如善于旅行的人對于上山時一段崎岖不平的路徑,或如出門觀看雪景的人對于一座破橋,或如隐居鄉間的人對于鄉下的粗人,或如一心賞花的人對于味道不好的酒一般,都是不加計較的。

     中國最偉大的女詩人李清照的自傳中,有一段極盡描寫讀書之樂之能事。

    她和她的丈夫在領到國子監的膏火銀時,常跑到廟集去,在舊書和古玩攤上翻閱殘書簡篇和金石銘文。

    遇到愛好的,即買下來。

    歸途之中,必再買些水果,回到家後一面切果,一面賞玩新買來的碑拓。

    或一面品茶,一面校對各版的異同。

    她在所著《金石錄》後跋中,有一段自述說: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一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

    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

    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mdash&mdash收書既成,于是幾案羅列,枕籍會意,心謀目往神授,其樂在聲色犬馬之上。

     這一段自述文,是她老年時丈夫已經故世後所寫的。

    這時正當金人進擾中原,華北遍地烽煙,她也無日不在流離逃難之中。

     寫作的藝術 寫作的藝術,其範圍的廣泛,遠過于寫作的技巧。

    實在說起來,凡是期望成為作家的初學者,都應該叫他們先把寫作的技巧完全擻開,暫時不必顧及這些小節,專在心靈上用功夫,發展出一種真實的文學個性,去做他的寫作基礎。

    這個方法應該對他很有益處。

    基礎已經打好,真實的文學個性已經培養成功時,筆法自然而然會産生,一切技巧也自然而然的跟着純熟。

    隻要他的立意精譬,文法上略有不妥之處也是不妨的。

    這種小小的錯誤,自有那出版者的編校員會替他改正的。

    反之,一個初學者如若忽略了文學個性的培植,則無論他怎樣去研究文法和文章,也是不能使他成為作家的。

    勃豐(Buffon)說得好:&ldquo筆法即作者。

    &rdquo筆法并不是一個方式,也不是一個寫作方法中的制度或飾件,它其實不過是讀者對于作者的心胸特性,深刻的或淺泛的,有見識或無見識,和其他各種特質,如:機智、幽默、譏嘲、體會、柔婉、敏銳、了解力、仁慈的乖戾、或乖戾的、仁慈冷酷、實際的常識和對于一切物事的一般态度所得的一種印象罷了。

    可知世上絕不能有教人學會&ldquo幽默技巧&rdquo的袖珍指南,或&ldquo乖戾的仁慈三小時速通法&rdquo,或&ldquo常識速成十五法&rdquo,或&ldquo感覺敏銳速成十一法&rdquo。

     我們須超過寫作藝術的表面而更進一步。

    我們在做到這一步時,便會覺得寫作藝術這個問題其實包括整個文學思想、見地、情感和讀寫的問題。

    當我在中國做恢複性靈和提倡更活潑簡易的散文體的文學運動時,我不得不寫下許多篇文章,發展我對一般的文學的見地,尤其是對于寫作的見地。

    我可以試寫出一組關于文學的警語,而以&ldquo雪茄煙灰&rdquo為題。

     甲〓技巧和個性 作文法教師的論文學,實等于木匠談論美術。

    評論家專從寫作技巧上分析文章,這其實等于一個工程師用測量儀丈量泰山的高度和結構。

     世上無所謂寫作的技巧。

    我心目中所認為有價值的中國作家,也都是這般說法。

     寫作技巧之于文學,正如教條之于教派&mdash&mdash都是屬于性情瑣屑者的顧及小節。

     初學者往往被技巧之論所炫惑。

    &mdash&mdash小說的技巧、劇本的技巧、音樂的技巧、演劇的技巧。

    他不知道寫作的技巧和作家的家世并沒有關系;演劇的技巧和名藝人的家世并沒有關系。

    他簡直不知道世上有所謂個性,這個性其實就是一切藝術上和文學上的成就的基礎。

     乙〓文學的欣賞 當一個人讀了許多本名著,而覺得其中某作家叙事靈活生動,某作家細膩有緻,某作家文意暢達,某作家筆緻楚楚動人,某作家味如醇酒佳釀時,他應坦白地承認愛好他們,欣賞他們,隻要他的欣賞是出乎本心的。

    他于讀過這許多的作品後,他便有了一個相當的經驗基礎,而即能辨識何者是溫文者,何者是醇熟,何者是力量,何者是雄壯,何者是光彩,何者是辛辣,何者是細膩,何者是風韻。

    在他嘗過這許多種滋味之後,他不必藉指南的幫助,也能知道何者是優美的文學了。

     一個念文學的學生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應學習怎樣辨别各種不同的滋味。

    其中最優美的是溫文和醇熟。

    但也是最難于學到的。

    溫文和平淡,其間相差極微。

     一個寫作者,如若他的思想淺薄,缺乏創造性,則他大概将從簡單的文體入手,終至于奄無生氣。

    隻有新鮮的魚可以清炖,如若已宿,便須加醬油、胡椒和芥末&mdash&mdash越多越好。

     優美的作家正如楊貴妃的妹妹一般,可以不假脂粉,素面朝天。

    宮中其餘的美人便少不了這兩件東西。

    這就是英文作家中極少敢于用簡單文體的理由。

     丙〓文體和思想 作品的優劣,全看它的風韻和滋味如何,是否有風韻和滋味?所謂風韻并無規則可言。

    他的發自一篇作品,正如煙氣的發自煙鬥,雲氣的發自山頭,并不自知它的去向。

    最優美的文體就是如蘇東坡的文體一般的近于&ldquo行雲流水&rdquo。

     文體是文字、思想和個性的混合物。

    有許多文體則是完全單靠着文字而成的。

     清澈的思想用不明朗的文字表現者,事實上很少。

    不清澈的思想而表現極明白者倒很多。

    如此的文體,實可稱為明白的不明朗。

     用不明朗的文字表現清澈的思想,乃是終身不娶者的文體。

    因為他永遠無須向他的妻子做任何的解釋,如:伊曼紐·康德(ImmanuelKant)之類。

    薩缪爾·勃脫勒(SamuelButler)有時也是這樣的古怪。

     一個人的文體常被他的&ldquo文學愛人&rdquo所藻飾。

    他在思想上和表現方式上,每會漸漸地近似這位愛人。

    初學者隻有借這個方法,才能培植出他的文體。

    等到閱世較深之後,他自會從中發現自己,而創成他自己的文體。

     一個人如若對某作家向來是憎惡的,則閱讀這作家的作品必不能得到絲毫的助益。

    我頗希望學校中的教師能記住這句話。

     一個人的品性,一部分是天生的。

    他的文體也是如此的。

    還有一部分則完全是由于感染而來的。

     一個人如沒有自己所喜愛的作家,即等于一個飄蕩的靈魂。

    他始終是一個不成胎的卵子,不結子的雄蕊。

    所喜愛的作家或文學愛人,就是他的靈魂的花粉。

     世上有合于各色各種脾胃的作家,但一個人必須花些工夫,方能尋到他。

     一本書猶如一個人生活,或一個城市的畫像。

    有許多讀者隻看到紐約或巴黎的畫像,而并沒有看見紐約或巴黎的本身。

    聰明的讀者則既讀書,也親閱生活的本身。

    宇宙即是一本大書,生活即是一所大的學校。

    一個善讀者必拿那作家從裡面翻到外面,如叫化子将他的衣服翻轉面來捉虱子一般。

     有些作家能如叫化子的積滿了虱子的衣服一般,不斷地和很有趣地挑撥他們的讀者。

    癢也是世間一件趣事。

     初學者最好應從讀表示反對意見的作品入手。

    如此,則他絕不緻誤為騙子所欺蒙。

    他于讀過表示反對意見的作品後,他即已有了準備,而可以去讀表示正面意見的作品。

    富于評斷力的心胸即是如此發展出來的。

     作家每都有他所愛用的字眼,每一個字都有它的生命史和個性。

    這生命史和個性是普通的字典所不載的,除非是一本如袖珍牛津字典一類的字典。

     好的字典和袖珍牛津字典,都是頗堪一讀的。

     世上有兩個文字礦:一是老礦,一是新礦。

    老礦在書中,新礦在普通人的語言中。

    次等的藝術家都從老礦去掘取材料,惟有高等的藝術家則會從新礦中去掘取材料。

    老礦的産物都已經過溶解,但新礦的産物則不然。

     王中(紀元二十七年至一百年)将&ldquo專家&rdquo和&ldquo學者&rdquo加以區别,也将&ldquo著作家&rdquo和&ldquo思想家&rdquo加以區别。

    我以為當一個專家的學識寬博後,他即成為學者。

    一個著作家的智慧深切後,他即成為思想家。

     學者在寫作中,大都借材于别的學者。

    他所引用的舊典成語越多,他越像一位學者。

    一個思想家于寫作時,則都借材于自己肚中的概念,越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越會依賴他自己的肚腹。

     一個學者是像一隻吐出所吃的食物以飼小鳥的老鷹;一個思想家則像一條蠶,他所吐的不是桑葉而是絲。

     一個人的觀念在寫作之前,都有一個懷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