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享受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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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風景或那片風景的享受,要定下一些條規是很困難的,因為世間沒有絕對相同的景物。

    一個人如果能夠了解,便會知道怎樣享受大自然的景物,無須人家告訴他。

    霭理斯(HavelockElis)和範德未特(VanDerVelde)說,講到丈夫和妻子在他們私人的卧房裡的戀愛藝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或什麼是風雅的,什麼是粗鄙的,是不能以條規去限定的。

    這種話是很明智的。

    享受大自然的藝術也是如此。

    最好的辦法也許是研究那些具有藝術脾性的人物的生活。

    對于大自然的感覺,一個人對于一年前所看見的一片美景所做的夢,以及一個人突然想遊曆某一地方的願望&mdash&mdash這些東西是在最意料不到的時刻湧現的。

    一個具有藝術脾性的人,無論到甚麼地方都會表現這種脾性,那些由大自然的享受獲得真正樂趣的作家,往往會全神貫注地描寫一片美麗的雪景或一個春夜的情景,而完全忘掉故事或布局。

    新聞家和政治家的自傳常常充滿着過去事迹的回憶,而文人的自傳則應該用大部分的篇幅去追憶一個歡樂之夜或與友人同遊某山谷的情景。

    由這種意義上說來,我覺得祁蔔林(RudyardKipling)和吉斯透頓的自傳很使人失望。

    他們一生中的重要轶事為什麼看着那麼不重要,而不重要的轶事卻又看着那麼重要呢?人,人,人,到處是人,而完全沒有提到花鳥和山川! 中國文人的回憶錄以及書信在這方面是兩樣的。

    重要的事情是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談到在湖上度過一夜的情形,或在自傳裡描寫一個歡樂無比的日子,以及度過這麼一天的情景。

    中國作家,至少一部分作家,尤其喜歡在文字中回憶他們的婚姻生活。

    關于這種著作,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ldquo論香煙與香&rdquo一節中曾援引過一段。

    ,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和蔣坦的《秋镫瑣憶》是最佳的例子。

    前二書是兩個男人在他們的妻死後寫的,而後一書則是一個年老的作家在他的妻還活着的時候寫的此外還有一些别的著作,例如,李笠翁也寫過兩篇關于他的兩妾的文章,這兩妾都善唱歌,是他親自訓練起來的。

    。

    我們現在要先由《秋镫瑣憶》(主人公是作者之妻秋芙)中摘錄幾段出來,然後由《浮生六記》(主人公是芸)中摘錄幾段。

    這兩個女人都具有适當的脾性,雖則她們并不是特别受過高深教育的人,也不是優秀的詩人。

    這沒有關系。

    沒有一個人應該以寫不朽的詩歌為目的;一個人學會寫詩,其目的應該僅在描寫一個有意義的時刻,描寫一種私人的心情,或增加享受大自然的樂趣。

     (甲)秋芙 秋芙每謂餘雲:&ldquo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耳。

    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

    &rdquo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鬟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

    時餘自西溪歸,及門,秋芙先出,因買&ldquo瓜皮&rdquo迹之。

    相遇于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漢宮秋怨》曲。

    餘為披襟而聽。

    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妖雜鳴,不知天風聲環紊也。

    琴聲未終,船臀已移近漪園南岸矣。

    因叩白雲庵門,庵尼故相識也。

    坐次,采池中新蓮,制羹以進。

    色香清冽,足沁腸腑,其視世味腥,何止薰猶之别。

    回船至段家橋,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話良久。

    聞城中塵嚣聲,如蠅營營,殊聒人耳。

    &hellip&hellip其時星鬥漸稀,湖氣橫白。

    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刺船而去。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陰蔽簾幕;秋來風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

    一日,餘戲題斷句葉上雲: 是誰多事種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雲: 是君心緒太無聊! 種了芭蕉, 又怨芭蕉! 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

    然餘于此,悟入正複不淺。

     夜來聞風雨聲,枕簟漸有涼意。

    秋芙方卸晚妝,餘坐案旁,制《百花圖記》未半。

    聞黃葉數聲,吹堕窗下,秋芙顧鏡吟曰: 昨日勝今日; 今年老去年。

     餘怃然雲:&ldquo生年不滿百,安能為他人拭涕?&rdquo辄為擲筆。

    夜深,秋芙思飲,瓦溫暾,已無餘火,欲呼小鬟,皆蒙頭戶間,為趾離召去久矣。

    餘分案上燈置茶竈間,溫蓮子湯一瓯飲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

    今年體力較強,擁髻相對,常至夜分,殆眠餐調攝之功欤。

     餘為秋芙制梅花畫衣,香雪滿身,重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

    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鬓邊蝴蝶,獨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

     去年燕來較遲,簾外桃花,已零落殆半。

    夜深巢泥忽傾,堕雛于地。

    秋芙懼為倍所攫,急收取之,且為釘竹片于梁,以承其巢。

    今年燕子複來,故巢猶在,繞屋呢喃。

    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

    每夕必強餘手談,或至達旦。

    餘戲舉竹泊試疲骸棒鬥草已都輸,問持底今宵償我?&rdquo秋芙故飾詞雲:&ldquo君以我不能勝耶?請以所佩玉虎為賭。

    &rdquo下數十子,棋局漸輸,秋芙縱膝上倍,攪亂棋勢。

    餘笑雲:&ldquo子以玉奴自況欤?&rdquo秋芙嘿然,而銀燭熒熒,已照見桃花上頰矣。

    自此更不複棋。

     虎跑泉上有木樨數株,偃伏石上。

    花時黃雪滿階,如遊天香國中,足怡鼻觀。

    餘負花癖,與秋芙常煮茗其下。

    秋芙拗花簪鬓,額上發為樹枝捎亂,餘為醮泉水掠之。

    臨去折花數枝,插車背上,攜入城常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乙)芸 《浮生六記》一書是一個中國無名畫家關于他和他的妻芸所過的婚姻生活的回憶錄。

    他們倆都是樸實而有藝術趣味的人,企圖盡情享受每一個獲得到的歡樂時刻,這個故事是用很率真很自然的态度叙述出來的。

    不知怎樣,我覺得芸是中國文學上最可愛的女人。

    他們所過的是一種悲慘的生活,然而也是最快樂的生活,那種快樂是由靈魂裡産生出來的。

    我們試着大自然的享受怎樣成為他們的精神生活的主要部分。

    這一點是很有趣的。

    我們現在由此書中摘錄三段,描寫他們怎樣度過七夕及七月十五日這兩個節期,以及他們在蘇州城内怎樣度過一個夏季: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

    餘镌&ldquo願生生世世為夫婦&rdquo圖章二方;餘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

    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态萬狀。

    芸曰:&ldquo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rdquo餘曰:&ldquo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闼,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芸霞耳。

    &rdquo未幾燭盡月沉,撤果歸卧。

     七月望,俗謂之鬼節。

    芸備小酌,拟邀月暢飲,夜忽陰雲如晦。

    芸愀然曰:&ldquo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

    &rdquo餘亦索然。

    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于柳堤蓼渚間。

    餘與芸聯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随口亂道。

    芸已漱涎涕淚,笑倒餘懷,不能成聲矣。

    覺其鬓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ldquo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鬓,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

    &rdquo芸乃止笑曰:&ldquo佛手乃香中君子,隻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谄笑。

    &rdquo餘曰:&ldquo卿何運君子而近小人?&rdquo芸曰:&ldquo我笑君子愛小人耳。

    &rdquo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

    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堕。

    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隻鴨急奔聲。

    餘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

    芸曰&ldquo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rdquo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

    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

    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

    餘亦繼之,困頓兩旬。

    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書中簡直到處都是這麼美麗動人的文字,表現着一種對大自然的無限愛好;讀者由下面一段描寫他們怎樣度過一個夏季的文章可見一斑: 遷倉米巷,餘顔其卧樓曰賓香閣,蓋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

    院窄牆高,一無可取。

    後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見荒涼之象。

    滄浪風景,時切芸懷。

     有老妪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

    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

    &hellip&hellip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巅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hellip&hellip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

    &hellip&hellip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餘夫婦避暑于此,先來通殷勤,并釣池魚,摘園蔬為饋。

    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而受。

    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

    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芸垂釣于柳陰深處。

    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随意聯吟,有&ldquo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rdquo之句。

    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于籬下。

    老妪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

    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卧,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

    三鼓歸卧,周體清涼。

    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

    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

    吾母亦欣然來觀,持鳌對菊,賞玩竟日。

    芸喜曰:&ldquo他年當與君蔔築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

    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

    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

    &rdquo餘深然之。

    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歎! 四論樹與石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又要做什麼事情了。

    我們把房屋造成四方形的,造成一列一列的;我們建築一些沒有樹木的直路。

    再也沒有彎曲的街道了,再也沒有古舊的房屋了,花園中再也沒有井了,城市裡如果有私人花園的話,常常好像是一幅諷刺畫。

    我們把大自然完全排除在我們的生活之外了,我們居住在沒有屋頂的房屋,屋頂是一座建築物中被忽略的部分;當實利的目的已經達到的時候,當建築師有點疲倦,想快點結束工作的時候,屋頂成個什麼樣子,便沒有人去管了。

    一般的房屋看起來好像是一個乖張的、易變的孩子所造的四方木頭,這個孩子還沒有把木頭造好時,對這種工作已經感到厭倦,終于把沒有造好的木頭棄置在一邊了。

    大自然的精神已經離開了現代的文明人;在我看來,我們正在企圖使樹木本身也開化了。

    如果我們記得把樹木種在大街兩邊,我們常常用數字把它們編列号碼,把它們消毒,把它們修割剪裁,使它們成為我們人類認為美麗的形狀。

     我們常常把花兒種在一塊土地上,使它們看來好像是一個圓圈,一顆星,或幾個英文字母;當我們看見這樣種起來的花兒生長到旁邊去時,我們惶駭了,像看見一個美國西點軍官學校的學生走出隊伍外時那樣地惶駭,我們開始拿剪刀去剪裁它們了。

    在凡爾賽,我們把這些剪成圓錐形的樹木一對一對很整齊地種成一個圓圈,或種成直行,像一排排的軍隊那樣。

    這就是人類的光榮和力量,這就是我們訓練樹木的能力,像我們訓練穿制服的兵士那樣。

    如果一對樹木中有一棵長得比另一棵更高,那麼,我們的手便癢起來,把樹頂剪平,使它不至破壞我們的均稱的感覺,不至破壞人類的力量和光榮。

     所以,我們有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恢複了大自然,把大自然帶回家庭裡來。

    這是一個棘手的難題。

    當一個人居住在公寓裡,離開了土地的時候,最優越的藝術脾性又是什麼用處呢?縱使他有錢租得起摩天樓上的廂房,他怎麼能夠得到一片草地,一口井,或一個竹叢呢?什麼都錯了,絕對地,無可挽回地錯了。

    除了高大的摩天樓和夜間的一列有燈光的窗戶之外,一個人還有什麼可以欣賞的呢?一個人看見這些摩天樓和夜間的一列有燈光的窗戶時,對于人類文明的力量越發感到驕傲而自負,而忘記人類是多麼孱弱而渺小的動物。

    所以,我隻好放棄這個問題,認為無解決之望了。

     所以,我們第一步必須給人類很多的土地。

    不管藉口多麼有道理,文明如果使人類失掉了土地,便是一種不好的文明。

    假使在未來的文明中,每個人都能夠擁有一英畝的土地,那麼,他便有一點東西可以開始發展了。

    他可以有樹木,他自己的樹木,他可以有石頭,他自己的石頭。

    他會小心謹慎的選擇一塊已有長成的樹木的土地;如果那邊還沒有長成的樹木,他會種植一些可以長得很快的樹木,如竹和柳之類。

    這麼一來,他可就不必再把鳥兒關在籠裡了,因為鳥兒會飛來找他;他也會想法子使附近的地方有些青蛙,如果同時也有一些蜥蜴和蜘蛛,那就更好了。

    他的孩子便可以在大自然的環境中研究自然的現象,而不必在玻璃匣中研究自然的現象了。

    至少他的孩子可以看得見小雞怎樣由卵中孵出來,他們對于性和生殖的問題,也不必像&ldquo優秀&rdquo的波斯頓家庭(goodBostonfamilies)的孩子那樣地絲毫不懂。

    同時,他們将有欣賞蜥蜴和蜘蛛打架的樂趣。

    他們也将有把身體弄得相當肮髒的樂趣。

     關于中國人對石頭的感情,我在前一節裡參閱本章第二節。

    已經說明過,或已經暗示過。

    這個說明可以使我們了解中國風景畫家為什麼那麼喜歡多石的山峰。

    這個說明是根本的說明,所以還不能充分解釋中國人的石花園和一般人對石頭的愛好。

    根本的觀念是:石頭是偉大的,堅固的,而且具有永久性。

    它們是靜默的,不可移動的,而且像大英雄那樣,具有性格上的力量;它們像隐居的學者那樣,是獨立的,出塵超俗的。

    它們總是古老的,而中國人是愛好任何古老的東西的。

    不但如此,由藝術的觀點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