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享受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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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如在某方面&mdash&mdash甚至在棋弈或其他方面&mdash&mdash特殊的成就,一定會愛之成癖,沉湎酣溺而不能自拔的;所以于愛花的癖好,他也表現同樣的見解: 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

    &hellip&hellip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譚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範從之。

    至于濃寒盛暑,皮膚皴鱗,汗垢如泥,皆所不知。

    一花将萼,則移枕攜福睡卧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後去。

    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極其趣,或嗅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

    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

     關于賞花一點,他說: 茗賞者上也,譚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

    苦夫内灑越茶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甯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

    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

    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

    溫花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

    暑月宜雨後,宜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

    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

    宜古藤故邊。

    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最後,袁氏又拟出花快意凡十四條,花折辱凡二十三條中國作家對算術數目之類顯然是很淡漠的。

    我把找得到的袁氏著作的最佳版本拿來比較,還是找不出那所謂&ldquo二十三條&rdquo。

    數目對否事實上沒有甚麼關系。

    隻有瑣碎的人才會斤斤于數學上的準确問題。

    : 花快意&mdash&mdash明窗淨幾古鼎宋硯松濤溪聲主人好事能詩門僧解烹茶蘇州人送酒座客工畫花卉盛開快心友臨門手抄藝花畫夜深爐嗚妻妾校花故實花折辱&mdash&mdash主人頻拜客俗子闌入蟠枝庸僧談禅窗下狗鬥蓮子胡同歌童戈陽腔。

    醜女折戴論升遷強作憐愛應酬詩債未了盛開家人催算帳檢《韻府》押字破出狼藉福建牙人吳中赝畫鼠矢蝸涎童仆偃蹇令初行酒盡與酒館為鄰案上有黃金白雪中原紫氣等詩 七張潮的警句 我們已經知道大自然的享受不僅限于藝術和繪畫。

    大自然整個滲入我們的生命裡。

    大自然有的是聲音、顔色、形狀、情趣、和氛圍氣;人類以感覺的藝術家的資格,開始選擇大自然的适當情趣,使它們和他自己協調起來。

    這是中國一切詩或散文的作家的态度,可是我覺得這方面的最佳表現乃是張潮(十七世紀中葉)在《幽夢影》一書裡的警句。

    這是一部文藝的格言集,這一類的集子在中國很多,可是沒有一部可和張潮自己所寫的比拟。

    這種文藝的格言和通俗諺語的關系,有如安徒生的童話和古代英國童話的關系一樣,或如休伯特(Schubert)的藝術詩歌和民間歌曲的關系一樣。

    他這部書極得人家的愛好,有一些中國學者甚至在他的每句格言下加上一些輕松而清逸的注釋。

    然而,我現在隻能譯出一些關于大自然的享受的最佳警句。

    他有一些論人生的警句非常之妙,而且是整部格言集中的主要部分,所以我也選出一些,附在後邊。

     論何者為宜[HT〗 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羅,人不可以無癖。

     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

     藝花可以邀蝶,壘石可以邀雲,栽松可以邀風,貯水可以邀萍,築台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

     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邊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綠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詩,詩亦乞靈于酒。

     鏡不幸而遇嫫母,硯不幸而遇俗子,劍不幸而遇庸将,皆無可奈何之事。

     論花與美人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沉,美人不可見其夭。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書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适,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

     看曉妝宜于敷粉之後。

     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

    此未易與淺人道也。

     以愛花之心愛美人,則領略自饒别趣;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勝于花者,解語也;花之勝于美人者,生香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語者也。

     養花瞻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

     凡花色之嬌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多不結實。

    甚矣全才之難也!兼之者,其惟蓮乎。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豔,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

    柳令人感。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态,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聞然矣。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

     媸顔陋質,不與鏡為仇,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使鏡而有知,必遭撲破矣。

     買得一好花,猶且愛護而憐惜之;矧其為&ldquo解語花&rdquo乎!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

    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斷不能永年老。

    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娶亵耳。

     論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

     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

     昔人雲:&ldquo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

    &rdquo予益一語雲:&ldquo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rdquo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緻,美人之姿态,皆無可名狀,無可執着,真足以攝召魂夢,颠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

    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遊曆之山水,不必過求其妙,若因之蔔居,則不可不求其妙。

     筍為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月為天文中尤物;西湖為山水中尤物;詞曲為文字中尤物。

     遊玩山水,亦複有緣;苟機緣未至,則雖近在數十裡的内,亦無暇到也。

     鏡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寫意人物也;鏡中之影,時呋也,月下之影,沒骨畫也。

    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論春秋 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别調。

     古人以冬為&ldquo三餘&rdquo,予謂當以夏為&ldquo三餘&rdquo:晨起者夜之餘;夜坐者畫之餘;午睡者應酬人事之餘。

    古人詩曰:&ldquo我愛夏日長,&rdquo洵不誣也。

     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

     詩文之體得秋氣為佳;詞曲之體得春氣為佳。

     論聲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四松,方不虛此生耳。

    若惡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聾也。

     聞鵝聲如在白門;聞橹聲如在三吳;聞灘聲如在浙江;聞羸馬項下鈴铎聲,如在長安道上。

     凡聲皆宜遠聽;惟琴聲則遠近皆宜。

     松下聽琴,月下聽箫,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呗,覺耳中别有不同。

     水之為聲有四:有瀑布聲,有流水聲,有灘聲,有溝浍聲。

    風之為聲有三:有松濤聲,有秋葉聲,有波浪聲。

    雨之為聲有二:有梧葉荷葉上聲,有承檐溜竹筒中聲。

     論雨 雨之為物,能令晝短,能令夜長。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書;秋雨如挽歌。

     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

     吾欲緻書雨師:春雨宜始于上元節後,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節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後;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論風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遲上。

     月下聽禅,旨趣益遠;月下說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緻益幽;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笃。

     玩月之法:皎潔則宜仰觀,朦胧則宜俯視。

     春風如酒;夏風如茗;秋風如煙;冬風如姜芥。

     論閑與友 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

     能閑世人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

     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

    閑則能讀書,閑則能遊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

    天下之樂,孰大于是? 雲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

    所托者異,而名亦因之。

    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

     上元須酌豪友;端午須酌麗友;七夕須酌韻友;中秋須酌淡友;重九須酌逸友。

     對淵博友,如讀異書;對風雅友,如讀名人詩文;對謹饬友,如讀聖經傳;對滑稽友,如閱傳奇小說。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

    密友不必定是刎頸之交。

    大率雖千百裡之遙,皆可相信,而不為浮言所動;聞有謗之者,即多方為之辨析而後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為籌畫決斷;或事當利害關頭,有所需而後濟者,即不必與聞,亦不慮其負我與否,竟為力承其事,此皆所謂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難;求知己于君臣則尤難之難。

     發前人未發之論,方是奇書;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

     鄉居須得良朋始佳。

    若田夫樵子,僅能辨五谷而測晴雨,久且數未免生厭矣。

    而友之中又當以能詩為第一,能談次之,能畫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論書與讀書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

    皆以閱曆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

     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禅機。

     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

     《水浒傳》是一部怒書,《西廂記》是一部悟書,《金瓶梅》是一部哀書。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

     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緻别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

     文人讀武事,大都紙上談兵;武将論文章,半屬道聽途說。

     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

    善遊山水者,無之而非山水:書史亦山水也,詩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讀書,十年遊山,十年檢藏。

    予謂檢藏盡可不必十年,隻二三載足矣。

    若讀書與遊山,雖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

    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雲,&ldquo人生必三百歲&rdquo而後可乎? 古人雲:&ldquo詩必窮而後工&rdquo,蓋窮則語多感慨,易于見長耳。

    若富貴中人,既不可憂貧歎賤,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詩安得佳?苟思所變,計惟有出遊一法。

    即以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産人情,或當瘡痍兵災之餘,或值旱澇災胖後,無一不可寓之詩中。

    借他人之窮愁,以供我之詠歎,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

     論一般生活 &ldquo情&rdquo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ldquo才&rdquo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甯為小人之所罵,毋為君子之所鄙;甯為盲主司之所擯棄,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

     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

     景有言之極幽,而實蕭索者,煙雨也;境有言之極雅,而實難堪者,貧病也;聲有言之極韻,而實粗鄙者,賣花聲也。

     躬耕吾所不能,學灌園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學撇荻已矣。

     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紙上作字,吾于窗外觀之,極佳。

     當為花中之萱草,毋為鳥中之杜鵑。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裕,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雲全福。

     胸藏邱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

     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語恨。

     居城市中,當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囿,以書籍當朋友。

     延名師訓子弟,入名山習舉業,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無是處。

     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

     厭催租之敗意,亟宜早完糧;喜老衲之談禅,難免常常布施。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酒;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詩;曲可以當詞,詞不可以當曲;月可以當燈,燈不可以當月;筆可以當口,口不可以當筆;婢可以當奴,奴不可以當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

     忙人園亭,宜與住宅相連;閑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

     有山林隐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圃也,缁黃也。

    有園亭姬妾之樂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癢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閑人之硯,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硯,尤不可不佳。

    娛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鶴令人逸;馬令人俊;蘭令人幽;松令人古。

     子嘗欲建一無遮大會,一祭曆代才子,一祭曆代佳人。

    俟遇有真正高僧,即當為之。

     美味以大嚼盡之,奇境以粗遊了之,深情以淺語傳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貴以驕奢處之,俱失造化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