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們的動物性遺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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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在看他們預先已知道哪一匹馬得錦标的跑馬比賽一樣,毫無趣味。

    人類易生錯誤的本性是人生色彩的精粹所在,正如跳浜跑馬比賽上的出冷門一樣的有興趣。

    試想約翰生博士(Dr.Johnson)如果沒有他的固執偏見将成為怎樣一個人?如果我們全是十全十美合理性的人類,那麼我們非但不能變成十全十美的智者,反而将退化而成自動機器,而人類靈心也隻在記錄某一些沖動,像煤氣表那樣機械地記錄下來。

    這便是不人道的行為,而不人道便是不好。

     讀者或許疑心我在故視罪惡為美德,竭力替人類的弱點辯護。

    這是不對的。

    如果我們一方面有了一個完全合理的靈心,而獲得了合理完美的行為,另一方面,卻會失去了人生的歡樂和色彩。

    跟一個具着美德但是平凡模樣的丈夫或妻子同過一生,是再無聊也沒有的事。

    我相信種種極其合理的人類所造成的社會,确是适于生存的,但我疑惑在這種情境之下的生存是否值得。

    我們固然要想盡種種方法去造成一個有秩序的社會&mdash&mdash可是我們卻不要一個太過于有秩序的社會。

    我想世界上,也許螞蟻這種動物,是最合理的動物。

    它們無疑地已經創立了一個十全十美的社會主義國家,在這種制度之下生活了近一百萬年。

    如單以合理的行為方面而論,我想螞蟻應當占第一位,人類占第二位(但我還是懷疑我們是否有這個資格)。

    螞蟻是一種耐勞的、健全的、好儲蓄的、肯節儉的動物。

    它們的生活都受着社會的統制和自我的訓練,但是我們卻不然。

    它們為了國家或社會,肯一天工作十四小時;它們隻知道義務而很少想到權利;它們有恒心、有秩序、有禮貌、有毅力,尤其有着更嚴明的紀律。

    人類在紀律方面是拙劣的标本,拙劣到連做博物院裡的标本也夠不上。

     你可以跑到名人紀念堂去看看那些陳列在甬道上的偉大人物的雕像,你便能覺得在他們的一生中合理行為是最缺少的東西。

    那個愛上克麗奧巴德(Cleopatra)的恺撒(JuliusCaesar)&mdash&mdash高貴的恺撒,他的行為因為太不合理了,幾乎為了一個女人而忘掉了帝國(安東尼Anthony卻是完全忘掉帝國的)。

    那個摩西&mdash&mdash在一怒之下,把他那花了四十天工夫跟上帝在西乃山上銘刻的神聖石版敲碎,以這一點而論,他并不比那些叛棄上帝去崇拜金牛犢的以色列人更有理性。

    那個大衛王(KingDavid)&mdash&mdash有時殘暴,有時慷慨,有時虔誠,有時亵渎,有時敬拜上帝,有時犯罪,後來寫了詩篇來表示忏悔,重新敬拜上帝。

    所羅門王(KingSolomon)&mdash&mdash他是智慧的象征,但對他的兒子卻一籌莫展。

    &hellip&hellip孔子&mdash&mdash他回答一個賓客說,他不在家,等那客人剛走到門口時,他又在樓上唱歌,使客人知道他确是在家。

    耶稣&mdash&mdash在喀西馬尼流淚,在十字架上懷着疑心。

    莎士比亞&mdash&mdash把&ldquo次好的床&rdquo遺贈給他的老婆。

    密爾頓(Milton)&mdash&mdash因為不能和他十七歲的妻子共同生活,寫了一篇離婚的論文,後因受人攻擊,便在自由請願書(Areopagitica)一文裡替言論自由辯護。

    歌德(Goethe)和他的夫人在禮拜堂舉行婚禮時,他們那十九歲的兒子就站在旁邊看。

    史威夫脫(JonahanSwift)和史黛拉(Stella)&hellip&hellip易蔔生(Ibsen)和巴達治(EmilieBar-dach)(他保持着合理的行為&mdash&mdash這對他是有益的。

    )&hellip&hellip 統治這世界的是熱情,不是理智,這已是很明顯了。

    所以使這些偉大人物都成為可愛者,使他們有人性者,實是他們的缺乏&ldquo理性&rdquo,而不是&ldquo合理性&rdquo。

    中國人為他們祖先所寫的訃聞和傳記,大多是無趣味的,不正确的,所以不堪一讀,因為他們已把他們祖先寫成變态的、完全僞善人。

    &mdash&mdash他們對于我所著的《吾國與吾民》最大的批評是:我把中國人描寫得太有人性了,因為我把他們的長處和缺點都描寫出來。

    他們(至少那些小官僚們)相信如果我能把中國寫成一個樂園,有儒家聖賢居住着,永遠過着和平和理智的幸福生活,我就能夠替祖國做更有力的宣傳!官僚們的愚蠢真是沒有辦法。

    &mdash&mdash傳記之有魔力和傳記值得一讀,全在其表現偉大人物所具有和我們相同的人性方面的特性,傳記裡面每一個不合理的行為,都能顯示其更有真實性。

    斯德抵齊(LyttouStrachey)作品之所以成功,便是他在描畫人物時能注意這一點。

     英國人的健全靈心,可以做極佳的例證,英國人對于邏輯尚欠高明,但是他們的頭腦,卻有着很好的觸角去察覺危險,保全生命。

    不過我在他們的民族行為上或他們的理性的曆史裡,還尋不出合于邏輯的東西。

    他們的大學、憲法、英格蘭教會,都是雜湊成章的東西,因為它們都是在曆史的發展過程中逐漸累積起來的。

    不列颠帝國的力量就是在于英國人的腦筋欠高明,在于他們完全不能了解别人的意見,他們深信英國人的工作方法是惟一正當的方法,英國人的食品是惟一精美的食品。

    英國人如一旦懂得了講道理,并失去了倔強的自信心時,不列颠帝國便會傾覆滅亡。

    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尚且懷疑,便不能出去征服世界。

    我們全然不能了解英國人對他們國王的态度,一方面如此忠誠,和真實敬愛;但也就是他們剝奪了國王的言論自由,毫無顧忌地告訴他行為要謹慎,否則&ldquo滾你的蛋&rdquo&hellip&hellip英國在伊利莎白女皇時代需要海盜來保護帝國,他便居然能夠有着相當數目的海盜以應付當時的局勢,因而也就崇敬他們。

    英國在每一時代都能在适當的時候,有着适當的同盟國,對付着相當的仇敵,從事适當的戰事,可是她總用着一個不适當的名稱。

    英國人從不依邏輯去行事,而是靠着他們的觸角去行事的。

     英國人有着紅潤的膚色,無疑地這是由于倫敦的霧和玩闆球戲的結果。

    這麼一個健康的皮膚在他們思想上當然占着極重要的地位,換句話說,在他們摸索中過着一生的程序上占着重要的地位。

    英國人用他們健康的皮膚去思想,正如中國人用他們的偉大的肚腸去思想一樣。

    這一回事,凡是中國人大多是承認的。

    我們中國人以為我們确是用肚腸去思想的;我們說一個學者有學問便稱他為&ldquo滿腹思想&rdquo、&ldquo滿腹經綸&rdquo、&ldquo滿腹詩文&rdquo。

    此外還有&ldquo滿腹&rdquo的&ldquo牢騷&rdquo、&ldquo憤怒&rdquo、&ldquo悔恨&rdquo、&ldquo郁悶&rdquo或&ldquo期望&rdquo等話。

    中國的情人分别之後寫信時總說&ldquo愁腸百結&rdquo,或在别離的當兒說&ldquo肝腸寸斷&rdquo。

    中國學者把一篇文章或演講詞的大意想好,而還沒寫上紙時,我們便說他們已打好了&ldquo腹稿&rdquo。

    他們已經把他們要寫的東西在肚裡安排好了。

    這一點是絕對科學化的,可以拿得出證據來。

    尤其是在現代心理學家對于我們思想的情感性質,和構造更為明了的今日。

    可是中國人并不要科學上的證據,他們隻要肚裡有數。

    中國曲調的情感性質,全由唱曲者的橫隔膜下發出來:如果你不懂得這個,你就無法了解中國音樂及其濃厚的情感色彩。

     我們在研究自然的宇宙或和人類無關的任何東西時,不應該否認人類靈心的偉大才能。

    我對于科學的成就很樂觀,可是對善于批評的靈心在應付人類事件時,或對于人類達到一種超過情欲支配的甯靜和理解的境地時的發展,卻懷着較小的希望。

    以我個人的意思,人類也許已經達到崇高的階段,但是從社會集團這方面說來,人類還受着原始時代的情欲所支配。

    因之,在進化的過程中有時不免要開倒車,野蠻的本能有時要暴露出來,瘋狂的行為和集團的歇斯底裡有時也要産生出來。

     我們既然了解了我們人類的弱點,所以更有理由可以詛罵那許許多多的壞蛋:即利用我們的弱點來煽動我們參加二次大戰的壞蛋;那個灌輸仇恨心理(我們之間的仇恨已經太多了)的人;那個稱頌自誇和自私(這二種東西本已不少了)的人;那個利用我們人類的頑固和種族觀念的人;那個在訓練青年時取消上帝第五誡的人;那個推崇殘殺和戰争(好像我們還不夠好戰似的)的人;那個煽動我們人類的情欲(好像我們還不夠像禽獸似的)的人。

    這種壞蛋的靈心,無論人是怎樣的機巧,怎樣的聰明,終于是禽獸的靈心。

    智慧的優美精神被一隻禽獸或一個魔鬼絆纏着,這種情形我們現在才知道也是我們的動物遺傳性之一;或也可說:智慧的優雅精神拿着一條破舊的皮帶暫時把這個魔鬼縛住,使之馴服,不過這條皮帶随時有扭斷的可能,魔鬼也随時可以獲得自由,在和散那(Hosanna,希伯萊頌贊上帝之聲或祈福之語)的頌贊聲中,偏淨天[Jnggernaut,印度神話中昆濕奴神(Vishnu)第八化身克理斯那(Krishna)的稱号]每年的紀念日,人民以巨車載其偶像遊行各處(如信徒有自伏地下被車輾死得升天國)的車子将毫無顧忌地在我們身上輾過去,暗示着我們是始終如何的近于野蠻,和我們的文明是多麼膚淺,于是世界将變成一個偉大的舞台,在舞台上,摩爾人(Moors)将殺死基督徒,基督徒将弄殺摩爾人,黑種人将攻擊白種人,白種人将殺死黑種人,野鼠将由溝渠裡跑出來吃人類的屍身,鷹鳥将盤旋于一個豐盛的人肉宴席上&mdash&mdash這一切不過是要提醒我們,使我們知道動物間的關系罷了。

    大自然是善于做這種實驗的。

     精神分析學家在醫治有精神病的病人時,常常使他們回憶過去的事情,使他們用客觀的眼光去觀察他們自己的生活。

    所以人類如果對于他們的過去多多回憶一下,這對于他們自己的駕禦力也許會有更大的進步。

    我們如果知道,我們有一個動物的遺傳性以及跟禽獸相差無幾,我們或許就會曉得怎樣去抑止那些禽獸般的行為。

    我們有了這個動物遺性,使我們更容易在動物寓言和譏諷文章裡,如伊索寓言(Aesop?蒺sfables)、喬塞的《禽鳥國會》(ParliamentofFowles)、史威夫脫的《格裡弗遊記》(Swift?蒺sGulliver?蒺sTravels)和佛郎士的《企鵝島》(AnatoleFrancesPenguinIsland)等裡邊看見我們的原形。

    這些動物寓言在伊索時代固很合時宜,就是在救主降生後四千年仍舊是很适合的。

    我們有補救的方法嗎?那善于批評的靈心是太淺陋、太冷酷了,要用這個靈心來思考是不能得益處的,智理也沒多大用處;隻有那種合理的,有理性的精神,那種溫暖的、朝氣的、情感的、直覺的思想,跟着同情混合起來,才不至使我們重複退化到我們祖先的典型。

    隻有去把我們的生命發展起來,和我們的本能調和着,我們才會得救。

    我們為培植我們的感覺和情感,比諸教育我們的思想是更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