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們的動物性遺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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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的行列都似有着一面旗幟,上邊寫着&ldquo人類平等&rdquo的字樣。

    萬裡長城的建造者,專制暴君秦始皇焚書坑儒,制定&ldquo腹诽&rdquo處死的法律;中國人民在下面那首講到秦始皇之死的歌謠裡,表現着多麼偉大的生之歡樂啊! 秦始皇奄僵①! 開吾民, 據吾床, 飲吾酒, 唾吾漿, 餐吾飲, 以為糧; 張吾弓, 射東牆, 前至沙丘當滅亡! 人類喜劇的意識,與詩歌和哲學的資料,大都是如此而産生的。

    能鑒到死亡的人,也能見到人類喜劇的意識,于是他即很迅速地變成詩人了。

    莎士比亞寫哈姆萊特尋找亞力山大帝的高貴殘骸遺灰,&ldquo後來他發現這灰土也被人家拿去塞一個啤酒桶的漏洞”&ldquo亞力山大死了,亞力山大葬了,亞力山大變成塵土了,我們拿塵土來做粘土,為什麼不可以去塞一個啤酒桶的漏洞呢?&rdquo莎士比亞寫這段文字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深刻的詩人了。

    莎士比亞使李卻王二世談到墳墓、蟲兒、墓志銘,談到皇帝死後,蟲兒在他的頭顱中也玩着朝廷上的滑稽劇,又談到&ldquo有一個購買田地的大買主,經過着法令、具結、罰金、雙重證據和收回,結果他雖花了如許罰金(Fines),但仍變成一個良好的頭頂滿裝着精緻的塵土(FinePlatefulloffinedirt)。

    &rdquo莎士比亞在這地方即表現着最優越的喜劇意識。

    奧瑪·迦(OmarKhayyam,十世紀波斯詩人)及中國的賈凫西(别名木皮子,一位隐居的中國詩人),都是從死亡的意識上獲得他們的诙諧心情,以及對曆史的诙諧解釋。

    他們從那些在皇帝的墳墓裡住着的狐狸來借題發揮莊子的全部哲學,也是基于他對于一個骷髅的言論。

    中國的哲學到莊子的時代,才第一次蘊含着深刻的理論和幽默的成分: 莊子之楚,見空骷髅,然有形;檄以馬捶,因而問之曰:&ldquo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将子有亡國之事,斧钺之誅,而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将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rdquo于是語卒,援骷髅枕而卧&hellip&hellip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

    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ldquo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rdquo 莊子曰:&ldquo不然。

    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

    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

    故止也。

    &rdquo 當我們承認人類不免一死的時候,當我們意識到時間消逝的時候,詩歌和哲學才會産生出來。

    這種時間消逝的意識是藏在中西一切詩歌的背面的&mdash&mdash人生本是一場夢;我們正如劃船在一個落日餘晖返照的明朗下午,沿着河劃去;花不常好,月不常圓,人類生命也随着在動植物界的行列中永久向前走,出生、長成、死亡,把空位又讓給别人。

    等到人類看透了這塵世的空虛時,方才開始覺悟起來。

    莊子說,有一次做個夢,夢見自己變成蝴蝶,他也覺得能夠展開翅膀來飛翔,好像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當他醒來時,他覺得他才是真實的莊子;但是後來,他陷入頗滑稽的沉思中,他不知道到底是莊子在夢做蝴蝶,還是一隻蝴蝶在夢做莊子。

    所以人生真是一場夢,人類活像一個旅客,乘在船上,沿着永恒的時間之河駛去,在某一個地方上船,在另一個地方上岸,好讓其他河邊等候的旅客上船。

    假如我們不以為人生實是一場夢,或是過路的旅客所走的一段旅程,或是一個連演員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做戲的舞台,那麼,人生的詩歌連一半也不曾存在了。

    一個名叫劉達生的中國學者在給他朋友的信中寫着: 世間極認真事,曰:&ldquo做官”極虛幻事,曰:&ldquo做戲”而弟曰愚甚。

    每于場上遇見歌哭笑罵,打诨插科,便确認為真實;不在所打扮古人,而在此扮古人之戲子。

    一一俱有父母妻兒,一一俱要養父母活妻兒,一一俱靠歌哭笑罵,打诨插科去養父母活妻兒,此戲子乃真古人也。

    又每至于頂冠束帶,裝模作樣之際,俨然自道一真官,天下亦無一人疑我為戲子者,正不知打恭看坐,歡顔笑口;與夫作色正容,凜莫敢犯之官人,實即此養父母活妻兒,歌哭笑罵打诨插科,假扮之戲子耳!乃拿定一場戲目,戲本戲腔,至五髒六腑,全為戲用,而自亦不覺為真戲子。

    悲夫! 論肚子 凡是動物便有這麼一個叫做肚子的無底洞。

    這無底洞曾影響了我們整個的文明。

    中國号稱美食家的李笠翁在《閑情偶寄》卷十二《飲馔部》的序言裡,對于這個無底洞頗有怨尤之言: 吾觀人之一生,眼、耳、鼻、舌、手、足、軀骸,件件都不可少,其盡可不設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

    口腹具而生計繁矣,生計繁而詐僞奸險之事出矣。

    詐僞奸險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設。

    君不能施其愛育,親不能遂其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逆行其志者,皆當日賦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

     草木無口腹,未嘗不生;山石土壤無飲食,未聞不長養;何事獨異其形,而賦以口腹?即生口腹,亦當使如魚蝦之飲水,蜩螗之吸露,盡可滋生氣力,而為趱躍飛鳴。

    若是,則可與世無求,而生人之患熄矣。

    乃既生以口腹,又複多其嗜欲,使如豁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欲,又複洞其底裡,使如江河之不可填,以緻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者。

    吾反複推詳,不能不于造物主是咎,亦知造物于此,未嘗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難移,隻得終遂其過。

    甚矣,作法慎初,不可草草定制! 我們既有了這個無底洞,自須填滿。

    那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有這個肚子,它的影響确已及于人類曆史的過程。

    孔子對于人類的天性,有着深切的了解,他把人生的大欲簡括于營養和生育二事之下,簡單地說來,就是飲食男女。

    許多人曾抑制了色,可是我們不曾聽見過有一位聖人克制過飲食。

    即使是最神聖的人,總不能把飲食忘記到四五小時之上。

    我們每隔幾小時腦海中便要浮起&ldquo是吃的時候了吧?&rdquo這一句話,每天至少要想到三次,多者四五次。

    國際會議在讨論到政治局勢的緊要關頭時,也許因吃午餐而暫告停頓。

    國會須依吃飯的鐘點去安排議程。

    一個需要五六小時之久而礙于午餐的加冕典禮,将立被斥為有礙公衆生活。

    上天既然賦予了我們肚子,所以當我們聚在一起,想對祖父表示敬意的時候,最好是替他舉行一次慶壽的宴會。

     所以這是不無原因的,朋友在餐席上的相見就是和平的相見。

    一碗燕窩湯或一盆美味的炒面,對于激烈的争辯,有緩和的效用,使雙方沖突的意見,會和緩下來。

    叫兩個空着肚子的好朋友在一起,總是要發生龃龉的。

    一餐豐美的飲食,效力之大,不隻是延長到幾小時,直可以達到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之久。

    如果要我們寫一篇書評去罵三四個月以前曾經請我們吃過一餐豐盛晚餐的作家的作品,我們真要猶豫不能落筆。

    正因為如此,所以洞燭人類天性的中國人,他們不拿争論去對簿公庭,卻解決于筵席之上。

    他們不但是在杯酒之間去解決紛争,而且也可用來防止紛争。

    在中國,我們常設宴以聯歡。

    事實上,也是政治上的登龍術。

    假使有人去做一次統計的話,那麼他便會發現一個人的宴客次數與他的升官速度是有一種絕對的關系存在的。

     可是,我們既然天生如此,我們又怎能背道而行呢?我不相信這是東方的特殊情形。

    一個西洋郵務總長或部長,對于一個曾請他到家裡去吃過五六次飯的朋友和私人請托,怎麼能夠拒絕呢?我敢說西洋人是與東方人一樣有人性的。

    那惟一的不同點,是西洋人未曾洞察人類天性,或未曾按着這人類天性去合理地進行組織他們的政治生活。

    我猜想的西洋的政治圈子中,也有與這種東方人生活方式相同的地方,因為我始終相信人類天性是大抵相同的,而同在這皮肉包裹之下,我們都是一樣的。

    隻是那習慣,沒有像中國那樣普遍而已。

    我所聽見的事情,隻有政府官吏候選人擺了露天茶會請區内選民的眷屬,拿冰淇淋和蘇打水給他們的小孩子吃,以賄賂他們的母親。

    這樣請了大家一頓之後,人們自然不免相信&ldquo他是一個和氣的好人&rdquo了,這句話是常常被當做歌曲唱着的。

    歐洲中世紀的王公貴族,在婚事或壽辰的時候,總要以豐盛的酒肉,設宴請佃戶們開懷大吃一餐,這也無非是這種事情的另一表現方式而已。

     我們基本上受這種飲食的影響非常之深,在饑餓的時候,人們不肯工作,主角歌女不肯唱歌,參議員不肯辯論,除了在家裡圖一頓飽餐這目的之外,做丈夫的為什麼要整天在辦公室裡工作流汗呢?因此有一句俗話說,博得男人歡心最好的辦法,便是從他的肚子入手。

    當他的肉體滿足了以後,他的精神也便比較平靜舒适,他也便比較多情服帖了。

    妻子們總是埋怨他的丈夫不注意她們的新衣服,新鞋子,新眉樣,或新椅套,可是妻子們可曾有埋怨他的丈夫不注意一塊好肉排一客好煎蛋嗎?&hellip&hellip除了愛我們幼時所愛吃的好東西之外還有什麼呢? 一個東方人在盛宴當前時是多麼精神煥發啊!當他的肚腸填滿了的時候,他是多麼輕易地會喊出人生是美妙的啊!從這個填滿了的肚子裡透射出了一種精神上的快樂。

    東方人是靠着本能的,而他的本能告訴他,當肚子好着的時候,一切事物也都好了,所以我說在東方人生活是靠近于本能,以及有一次使他們更能公開承認他們的生活近于本能的哲學。

    我曾在别處說過,中國人對于快樂的觀念是&ldquo溫、飽、黑、甜&rdquo&mdash&mdash指吃完了一頓美餐上床去睡覺的情景。

    所以有一個中國詩人說:&ldquo腸滿誠好事,餘者皆奢侈。

    &rdquo 因為中國人有着這種哲學,所以對于飲食就不固執,吃時不妨吃得津津有味。

    當喝一口好湯時,也不妨啜唇作響。

    這在西方人就是無禮貌。

    所謂西方的禮節,是強使我們鴉雀無聲地喝湯,一無欣賞藝術地靜靜吃飯,我想這或許就是阻礙西方烹調技術發展的真原因。

    西方人士在吃飯的時候,為什麼談得那麼有氣無力,吃得那麼陰森,規矩高尚呢?多數的美國人都沒有那種聰明,把一根雞腿啃個一幹二淨;反之,他們仍用刀叉玩弄着,感到非常苦惱,而不敢說一句話。

    假如雞肉真真是燒得很好的話,這真是一種罪過。

    講到餐桌上的禮貌,我覺得當母親禁止小孩啜唇作響的時候,就是使他開始感覺到人生的悲哀。

    依照人類的心理講,假使我們不表示我們的快樂,我們就不會再感覺到快樂,于是消化不良、憂郁、神經衰弱,以及成人生活中所特有的精神病等都接踵而來了。

    當堂倌兒端上一盤美味的小牛排時,我們應該跟法國人學學說一聲&ldquo啊&rdquo,嘗過第一口後,像動物那樣地哼一聲&ldquo嗯!&rdquo欣賞食物不是什麼可羞的事。

    有健康的胃口不是很好嗎?不,中國人卻就兩樣。

    吃東西時禮貌雖不好,可是善于享受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