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享受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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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樂園失掉了嗎? 在這行星上的無數生物中,所有的植物對于大自然完全不能表示什麼态度,一切動物對于大自然,也差不多沒有所謂&ldquo态度&rdquo,然而世界居然有一種叫做人類的動物,對于自己及四周的環境,均有相當的意識,因而能夠表示對于周遭事物的态度:這是很可怪的事情。

    人類的智慧對宇宙開始在發出疑問,探索它的秘密,而尋覓它的意義。

    人類對宇宙有一種科學的态度,也有一種道德的态度。

    在科學方面,人類所想要發見的,就是他所居住的地球的内部和外層的化學成分,地球四周的空氣的密度,那些在空氣上層活動着的宇宙線的數量和性質,山與石的構成,以及統禦着一般生命的定律。

    這種科學的興趣與道德的态度有關,可是這種興趣的本身純粹是一種想知道和想探索的欲望。

    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态度有許多不同的表現,對大自然有時要協調,有時要征服,有時要統制和利用,有時則是目空一切的鄙視。

    最後這種對地球目空一切的鄙視态度,是文化上一種很奇特的産品,尤其是某些宗教的産品。

    這種态度發源于&ldquo失掉了的樂園&rdquo的假定,而今日一般人因為受了一種原始的宗教傳統的影響,對于這個假定,信以為真,這是很可怪的。

     對于這個&ldquo失掉了的樂園&rdquo的故事是否确實,居然沒有一個人提出疑問來,可謂怪事。

    伊甸樂園究竟是多麼美麗呢?現在這個物質的宇宙究竟是多麼醜惡呢?自從亞當和夏娃犯罪以後,花不再開了嗎?上帝曾否因為一個人犯了罪而咒詛蘋果樹,禁止它再結果呢?或是他曾否決定要使蘋果花的色澤比前更暗淡呢?金莺,夜莺,和雲雀不再唱歌了嗎?雪不再落在山頂上了嗎?湖沼中不再有反影了嗎?落日的餘晖,虹影,和輕霧,今日不再籠罩在村落上了嗎?世界上不再有直瀉的瀑布,潺潺的流水,和多陰的樹木了嗎?所以,&ldquo樂園失掉了&rdquo的神話是什麼人杜撰出來的呢?什麼人說我們今日是住在一個醜陋的世界呢?我們真是上帝縱容壞了的、忘恩負義的孩子。

     我們得替這位縱容壞了的孩子寫一個譬喻。

    有一次,世界上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我們現在暫且不說出來。

    他跑去向上帝訴苦說,這個地球給他住起來還不夠舒服,他說他要住在一個有珍珠門的天堂。

    上帝起初指着天上的月亮給他看,問他說,那不是一個好玩的玩具嗎?他搖一搖頭。

    他說他不願看月亮。

    接着上帝指着那些遙遠的青山,問他說,那些輪廓不是很美麗嗎?他說那些東西很平凡。

    後來上帝指着蘭花和三色堇菜的花瓣給他看,叫他用手指去撫摩那些柔潤的花瓣,問他道,那色澤不是很美妙嗎?那個人說:&ldquo不。

    &rdquo具有無限的忍耐的上帝帶他到一個水族館去,指着那些檀香山魚的華麗的顔色和形狀給他看,可是那個人說他對此不生興趣。

    上帝後來帶他到一棵多陰的樹木下去,命令一陣涼風向他吹着,問他道:他不能感到個中的樂趣嗎?但那個人又說他覺得那沒有什麼意思。

    接着上帝帶他到山上一個湖沼邊去,指給他看水的光輝,石頭的甯靜,和湖沼中的美麗的反影,給他聽大風吹過松樹的聲音,可是那個人說,他還是不感到興奮。

    上帝以為他這個生物的性情不很柔和,需要比較興奮的景色,所以便帶他到落矶山頂,到大峽谷,到那些有鐘乳石和石筍的山洞,到那時噴時息的溫泉,到那有沙岡和仙人掌的沙漠,到喜馬拉雅山的雪地,到揚子江水峽的懸崖,到黃山上的花崗石峰,到尼格拉瀑布的澎湃的急流,問他說,上帝難道沒有盡力把這個行星弄得很美麗,以娛他的眼睛、耳朵和肚子嗎?可是那個人還是在吵着要求一個有珍珠門的天堂。

    那個人說:&ldquo這個地球給我住起來還不夠舒服。

    &rdquo上帝說:&ldquo你這狂妄不遜、忘恩負義的賤人!原來這個地球給你住起來還不夠舒服。

    那麼,我要把你送到地獄裡去,在那裡你将看不到浮動的雲和開花的樹,也聽不到潺潺的流水,你得永遠住在那邊,直到你完結了你的一生。

    &rdquo上帝就把他送到一間城市的公寓裡去居住。

    他的名字叫做克裡斯建(Christian&mdash&mdash譯義為&ldquo基督徒&rdquo&mdash&mdash譯者注)。

     這個人顯然是很難滿足的。

    上帝是否能夠創造一個天堂去滿足他,還是問題呢。

    以他的百萬富翁的心理錯綜,我相信在天堂住到第二星期,對于那些珍珠門一定會感到相當厭倦,而上帝到那時候一定是束手無策,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博這個縱容壞了的孩子的歡心了。

    一般人都相信:現代的天文學在探索整個看得見的宇宙時,是在強迫我們承認這個地球本身便是一個天堂,而我們夢想中的&ldquo天堂&rdquo必須占據相當的空間;它既然占據了相當的空間,一定是在穹蒼的什麼星辰上,除非它是在星辰當中的空虛之中。

    這個&ldquo天堂&rdquo既然是在一顆有月亮或無月亮的星辰上,我真想象不出一個比我們的地球更好的處所。

    當然那邊也許不隻有一個月亮,而有十二個月亮,粉紅色的,紫色的,绀青色的,青色的,橙黃色的,刺賢垤爾色的(lavender),綠色的,藍色的,此外也許還有更好而且更常見的彩虹。

    可是我相信一個人如果對一個月亮感不到滿足,對十二個月亮也會感到厭倦;一個人如果對于時或出現的雪景和彩虹感不到滿足,對更好而且更常見的彩虹也會感到厭倦。

    那邊一年中也許不隻有四季,而有六季,春和夏,晝和夜的遞變也許一樣的美麗,可是我不知道那有什麼不同。

    如果一個人不會享受地球上的春和夏,他怎麼能夠享受天堂上的春和夏?我現在說起這種話來,也許是個傻瓜或非常明哲的人,可是我的确不贊成佛教徒或基督教徒的願望:他們假想着一個不占空間,而由純粹的精神創造出來的天堂,因此企圖逃避感官和物質上的東西。

    在我自己看來,住在這個行星上跟住在别個行星上是一樣的。

    的确沒有一個人可以說這個行星上的生活是單調無聊的。

    如果一個人對于氣候的變遷,天空色彩的改變,各季節中的果實的美妙香味,各月中盛開着的花兒,感不到滿足,他還是自殺的好,不要再徒勞無功的企圖追求一個無實現可能的天堂,因為這個天堂也許可以使上帝感到滿足,卻不能使人類感到滿足。

     以今日的實際事實而言,大自然的景色、聲音、氣息和味道,與我們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感官之間,是有着一種完美的、幾乎是神秘的協調的。

    這種宇宙的景色、聲音和氣息與我們的知覺之間的協調,乃是極完美的協調,這種協調成為目的論(伏爾泰所譏笑的目的論)最有力的理由。

    可是我們不必都變成目的論者。

    上帝也許會請我們去參加這個宴會,或許不曾請我們。

    中國人的态度是:不管上帝有沒有邀請我們,我們都是要參加宴會的。

    當菜肴看來那麼美味可口,而我們的胃口又這麼好的時候,不去嘗嘗盛宴的味道,可就太不近情了。

    讓哲學家們從事他們的形而上的研究,探索出我們是否也被邀請的賓客吧;那個近情的人卻趁菜肴還沒有冷的時候,狼吞虎咽起來。

    饑餓往往是和健全的常識結連在一起的。

     我們這個行星是個很好的行星。

    第一,這裡有晝和夜的遞變,有早晨和黃昏,涼爽的夜間跟在炎熱的白晝的後邊,沉靜而晴朗的清晨預示着一個事情忙碌的上午,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二,這裡有夏天和冬天的遞變;這兩個節季本身已經是十全十美了,可是還有春天和秋天可以逐漸地把它們引導出來,使它們更加完美,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三,這裡有沉靜而莊嚴的樹木,在夏天使我們得到陰影,可是在冬天并沒有把溫暖的陽光遮蔽了去,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四,這裡在十二個月的循環中,有盛開的花兒和成熟的果實,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五,這裡有多雲多霧的日子,也有明朗光亮的日子,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六,這裡有春天的驟雨,有夏天的雷雨,秋天的幹燥涼爽的清風,也有冬天的白雪,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七,這裡有孔雀、鹦鹉、雲雀和金絲雀唱着不可摹拟的歌兒,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八,這裡有動物園,其中有猴子、老虎、熊、駱駝、象、犀牛、鳄魚、海獅、牛、馬、狗、貓、狐狸、松鼠、土撥鼠,以及各色各樣的奇特的動物,其種類之多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九,這裡有虹霓魚、劍魚、電鳗、鲸魚、鲦魚、蛤、鮑魚、龍蝦、小蝦、槍辍⒁約案魃各樣的奇特的魚類,其種類之多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十,這裡有雄偉的美洲杉樹,噴火的火山,壯麗的山洞,巍峨的山峰,起伏的山脈,恬靜的湖沼,蜿蜒的江河,和多蔭的水涯,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這種可以配合個人口味的菜單,簡直是無窮盡的;人們惟一近情的行為便是去參加這個宴會,而不要埋怨人生的單調。

     二論偉大 大自然本身始終是一間療養院。

    它如果不能治愈别的疾病,至少能夠治愈人類的狂妄自大的病。

    大自然不得不使人類意識到他自己的分位;在大自然的背景裡,人類往往可以意識到他自己的分位。

    中國繪畫在山水畫中總是把人畫得那麼小,原因便在于此。

    在一幅名叫&ldquo雪後看山&rdquo的中國山水畫中,要找到那個雪後看山的人是很難的。

    在細尋一番之後,你發見他坐在一棵松樹下&mdash&mdash在一幅高十五鋇幕裡,他那蹲坐的身體隻有一備撸而且是以幾下畫筆迅速畫成功的。

    又有一幅宋代的繪畫,畫中是四個學者裝束的人在一個秋天的樹林裡漫遊着,仰首在眺望上頭那些枝桠交錯的雄偉的樹木。

    一個人有時覺得自己渺小了那是很好的。

    有一次,我在牯嶺避暑,躺卧在山頂上,那時我開始看見兩個跟螞蟻一樣大的小動物在一百英裡外的南京,為了要服務中國而互相怨恨,鈎心鬥角;這種事情看來真有點滑稽。

    所以,中國人認為到山中去旅行一次,可以有清心寡欲的功效,使人除掉許多愚蠢的野心和不必要的煩惱。

     人類往往忘記自己是多麼渺小,而且常常是多麼無用的。

    一個人看見一座百層高的大樓時,常常夜郎自大;醫治這種夜郎自大的心理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他想像中的摩天樓搬移到一個小山邊去,使他更确切地知道什麼可以叫做&ldquo偉大&rdquo,什麼沒有資格叫做&ldquo偉大&rdquo。

    我們喜歡海的無涯,我們喜歡山的偉大。

    黃山上有一些山峰是由整塊的花崗石造成的,由看得見的基礎到峰尖共有一千案撸而且有半英裡長。

    這些東西鼓動了中國藝術家的靈感;這些山峰的靜默、偉大和永久性,可說是中國人喜歡畫中的石頭的原因。

    一個人未旅行過黃山之前,是不易相信世間有這麼偉大的石頭的;十七世紀有一些黃山派的畫家,由這些靜默的花崗石山峰得到了他們的靈感。

     在另一方面,一個人如果和自然界偉大的東西發生連系,他的心也會真正變得偉大起來。

    我們可以把一片風景看做一幅活動的圖畫,而對于不像活動的圖畫那麼偉大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地平線上的熱帶的雲看做一個舞台的背景,而對于不像舞台的背景那麼偉大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山林看做私人花園,而對于不成為私人花園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怒吼的波濤當做音樂會,而對于不成為音樂會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山上的微風看做冷氣設備,而對于不成為冷氣設備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

    這樣我們便變得偉大起來,像大地和穹蒼那麼偉大。

    正如中國一位最早期的浪漫主義者阮籍(公元二一○&mdash&mdash二六三)所描寫的&ldquo大人先生&rdquo一樣,我們以&ldquo天地為所&rdquo。

     我一生所看見的最美妙的&ldquo奇觀&rdquo,是一晚在印度洋上出現的,那真偉大。

    那舞台有一百英裡闊,三英裡高,在這舞台上,大自然上演了一出長半小時的戲劇,有時是龐大的龍,恐龍,和獅子在天空移動着&mdash&mdash獅頭漲大起來,獅鬃伸展開去,龍背彎着,扭動着,卷曲着!&mdash&mdash有時是一隊隊的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穿灰色制服的兵士,和佩着金黃色的肩章的軍官,踏步前進,發生戰鬥,最後又退卻了,那些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突然換上了橙黃色的制服,那些穿灰色制服的兵士似乎換上了紫色制服,而背景卻滿布着火焰般的金黃的虹色。

    後來當大自然的舞台技師把燈光漸漸弄暗時,那紫色軍把那橙黃色軍克服了,吞沒了,變成深的紅紫色和灰色,在最後五分鐘裡表現着一片不可言狀的悲劇和黑暗的災難的奇觀,然後所有的光線才消滅了去。

    我觀看這出一生所看見的最偉大的戲劇,并沒有花費一個銅闆。

     此外還有靜默的山,那種靜默是有治病的功效的&mdash&mdash那些靜默的山峰,靜默的石頭,靜默的樹木,一切是靜默而且雄偉的。

    每座作圍繞之狀的佳山都是療養院。

    一個人像嬰孩那樣地偎依在它的懷中時,是覺得很舒服的。

    我不相信基督教科學,可是我卻相信那些偉大的老樹和山中勝地的精神治療力量,這些東西不是要治療一根折斷了的肩骨或一塊受傷染病的皮膚,而是要治療肉體上的野心和靈魂上的疾病&mdash&mdash盜竊病,狂妄自大病,自我中心病,精神上的口臭病,債券病,證券病,&ldquo統治他人&rdquo的病,戰争神經病,忌詩神經病,挾嫌,怨恨,社交上的展覽欲,一般的糊塗,以及各式各樣道德上的不調和。

     三兩位中國女人 大自然的享受是一種藝術,與一個人的心境和個性極有關系,同時,和一切的藝術一樣,其技巧是很難說明的。

    一切必須自然而然發生出來,由一種藝術的脾性中自然而然發生出來。

    所以,對于這棵樹或是那棵樹的享受,對于這塊石頭或那塊石頭的享受,或在某種時刻對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