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誰最會享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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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自己:莊子 在現代生活中,如果真有哲學家的話,那麼&ldquo哲學家&rdquo這名詞已變成一個僅是社交上恭維人家的名稱了。

    哲學家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受人尊崇,同時也最不受人注意的人物。

    隻要是一個神秘暧昧深奧不易了解的人物即可稱之為&ldquo哲學家&rdquo。

    一個對現狀漠不關心的人也被稱為&ldquo哲學家&rdquo。

    然而,後者的這種意義中還有着相當的真理。

    在莎士比亞的《皆大歡喜》(AsYouLikeIt)一劇中,醜角達士東(Jouchestone)所說的&ldquo牧羊人,你也懂得一些哲學吧?&rdquo這句話就是包含後者這種意義的。

    從這一種意義說來,哲學僅是對事物和人生的一種普通而粗淺的觀念。

    而且這種觀念每個人多少總有一點。

    如果某一個人否認現實的表面價值,或不肯盡信報紙上所說的話,他就有哲學家的意味。

    他是一個不願被騙的人。

     哲學總帶着一種如夢初醒的意味。

    哲學家觀察人生,正如藝術家觀察風景一樣&mdash&mdash是隔着一層薄紗或一層煙霧的。

    這種看法使生硬的人生瑣事變成軟化,容易使我們看出其中的意義。

    至少中國的藝術家或哲學家是如此思想的。

    所以,哲學家和徹底的現實主義者的觀念完全相反;後者熙來攘往忙碌終日,以為他的成敗盈虧,完全是絕對的、真實的。

    這種人真是無藥可救,他連一些懷疑的念頭也沒有,所以不能得到一個起點。

    孔子說:&ldquo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rdquo&mdash&mdash在孔子少數而有意的诙諧語句中,這句實得我心。

     我想在這章中介紹一些中國哲學家對生活圖案的觀念。

    他們之間的意見越是參差,越是一緻地以為人類必須有智慧和過着幸福生活的勇氣。

    孟子的那種比較積極的人生觀念和老子的那種比較圓滑和順的觀念,協調起來成為一種中庸的哲學,這種中庸的哲學可說已成了一般中國人的宗教。

    動和靜的沖突,結果卻産生了一種妥洽的觀念,使人們對于這個不得完美的地上天堂也感到了滿足。

    這種智慧而愉快的人生哲學就此産生。

    陶淵明&mdash&mdash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有着最和諧的性格&mdash&mdash就是這種生活的一種典型。

     一切中國哲學家在不知不覺中所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我們要怎樣去享受人生?誰最會享受人生?我們不去追求完美的理想,不去尋找那勢不可得的事物,不去窮究那些不可得知的東西;我們認識的隻是些不完美的、曾死的人類的本性;最重要的問題是怎樣去調整我們的人生,使我們得以和平地工作,曠達地忍耐,幸福地生活。

     我們是誰?這是第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似乎是不能解答的。

    不過我們都已承認,我們日常忙碌生活中的自我并不是完全真正的自我。

    在生活的追求中我們已經喪失一些東西。

    例如:我們看見一個人在田野裡東張西望地在尋找東西。

    聰明的人可以提出一個難題來讓那些旁觀者去猜猜:那個人究竟失掉了什麼東西?有的猜一隻表,有的猜一隻鑽石别針;各人有各人的猜測。

    聰明人其實也不知道那人失掉了些什麼,可是當大家猜不着時,他可以說:&ldquo我告訴你們吧,他失掉魂兒了。

    &rdquo我想沒有人會說他這句話不對。

    我們往往在生活的追求中忘記了真正的自我,正如莊子在一個美妙的譬喻裡所講的那隻鳥一樣,為了要吃一隻螳螂而忘記自身的危險,而那隻螳螂又為了要捕捉一隻蟬也忘了自身的危險。

     莊周遊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

    翼廣七尺,目大運寸。

    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

     莊周曰:&ldquo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rdquo 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

    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

     莊周怵然曰:&ldquo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

    &rdquo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莊周反入,三月不庭。

    蔺且從而問之:&ldquo夫人何為頃間甚不庭乎?&rdquo 莊周曰:&ldquo吾守形而忘身。

    觀于濁水而迷于清淵。

    且吾聞諸夫子曰:&lsquo入其俗,從其俗。

    &rsquo今吾遊于雕陵而忘吾身。

    異鵲感吾颡。

    遊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

    吾所以不庭也。

    &rdquo 莊子乃是老子的門生,正如孟子是孔子的門生一樣,二人都富于口才,二人的生存年月都和他們老師的距離約一百年。

    莊子和孟子生在同時,大約老子和孔子也在同時。

    可是孟子很贊成莊子人性已有所亡,而哲學之任務就是去發現并去取回那些失掉了的東西這句話。

    據孟子的見解,以為失掉的便是&ldquo赤子之心&rdquo。

    他說:&ldquo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rdquo孟子認為,文明的人為生活,其影響之及于人類赤子之心,有如山上的樹木被斧斤伐去一樣。

     牛山之木嘗美矣。

    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蘖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

    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

    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

    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

    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

    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

    是豈人之情也哉? 情智勇:孟子 最合于享受人生的理想人物,就是一個熱誠的、悠閑的、無恐懼的人。

    孟子列述&ldquo大人&rdquo的三種&ldquo成熟的美德&rdquo是&ldquo仁、智、勇&rdquo。

    我以為把&ldquo仁&rdquo字改為情字當更為确當,而以&ldquo情、智、勇&rdquo為大人物的特質。

    在英語中幸虧尚有Passion這個字,其用法和華語中的&ldquo情&rdquo字差不多。

    這兩個字起首都含有&ldquo情欲&rdquo的那種狹義,但現在都有了更廣大的意義。

    張潮說:&ldquo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

    &rdquo又說:&ldquo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rdquo如果我們沒有&ldquo情&rdquo,我們便沒有人生的出發點。

    情是生命的靈魂,星辰的光輝,音樂和詩歌的韻律,花草的歡欣,飛禽的羽毛,女人的豔色,學問的生命。

    沒有情的靈魂是不可能的,正如音樂不能不有表情一樣。

    這種東西給我們以内心的溫暖和活力,使我們能快樂地去對付人生。

     我把中國作家筆下所用的&ldquo情&rdquo字譯作Passion也許不很對,或者我可用Sentiment一字(代表一種較溫柔的情感,較少急越的熱情所生的沖動性質)去譯它嗎?&ldquo情&rdquo這一字或許也含着早期浪漫主義者所謂Sensibility一字的意義,即屬于一個有溫情的大量的藝術化的人的質素。

    在西洋的哲學家中,除了愛默生(Emerson)、愛彌爾(Amiel)、瓊伯特(Jonbert)和伏爾泰(Voltairs)外,很少對于熱情能說些好話的人,這是奇怪的。

    也許我們所用的詞語雖不同,而我們所指的實是同一樣東西。

    但是,假如說&ldquo熱情&rdquo(Passion)異于&ldquo情感&rdquo(Sentiment),兩者意義不同,而前者隻是專指一種暴躁的沖動的情感而言,那麼在中國字中便找不到一個相應的字可以代表它,我們隻好依然用&ldquo情&rdquo這個字了。

    我很疑惑這是否就是種族脾性不同的表征?這是否就是中國民族缺乏那種侵蝕靈魂去造成那種西洋文學裡悲劇材料的偉大熱情的表征?這可就是中國文學中沒有産生過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的原因?這可就是中國悲劇角色在危急之時飲泣吞聲,讓敵人帶去了他們的情人,或如楚霸王那樣,先殺死情人,然後自刎的原因?這種結局是不會使西洋觀衆滿意的,可是中國人的生活是這樣的,所以在文學上當然也就是這樣的了。

    一個人跟命運掙紮,放棄了争鬥,在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