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論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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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并沒有關系,而完全是一種人類精神上的訓練。

    猴子捉虱的目的,不是想把它們吃掉,而是當一種遊戲玩着。

    這便是有價值的人類學術和智識的特征,對事物本身發生興趣,心中存着嬉戲的、閑逸的欲望想把它們了解。

    而并不是因為那種學問可以直接使我們的肚子不餓。

    (如果這裡有自相矛盾的話,那麼,以中國人的立場來說,我對于自相矛盾這件事是覺得快活的。

    )我以為這是人性的特征,對于人類尊嚴有着極大的幫助。

    追求知識的方式,不過是一種遊戲:所有一切偉大的科學家和發明家,以及創立過有價值的偉大事業者,他們都是如此的。

    從事醫學研究的人覺得對微菌所引起的興趣比對人類更大;天文學家很起勁地記錄一顆距離我們有幾萬萬裡遠的星星的動作,雖則這顆星星對于我們人類一點沒有關系。

    一切動物,尤其是年輕的,都有這種遊戲的本能,但也隻有人類把這種嬉戲的好奇心發展到值得重視的地步。

     因此,我痛恨一切的檢查員,以及想統制我們思想的機關或政府,我相信這種檢查員和統治者是在有意無意間侮辱人類的智慧。

    假如思想自由是人類心智最高貴的活動,那麼壓制思想自由應是人類間最卑鄙的舉動。

    尤裡披第(Euripides)對于奴隸一詞所下的定義也就是:一個喪失思想自由或意見自由的人。

    所以每一個專制政體便是制造尤裡披第型奴隸的大工廠。

    我們在這二十世紀的世界裡,在文化的國度裡,不是有着很多的奴隸例證嗎?所以每一個專制政體,不問它是什麼方式,在智慧方面總是退化的。

    在中世紀時代,尤其是在西班牙的宗教肅清時代,更可以看得到這種現象。

    短視的政治家或傳教士也許以為信仰和思想的一緻會有助于和平和安甯,可是由曆史的眼光看來,其結果會使人類的性格消沉下去。

    專制者對于一般的人民一定抱着極度的輕視,他們不但要控制一個民族的外表行為,并且也想統制人民内心的思想信仰。

    他們有一種很歪曲幼稚的念頭,相信人類的心智都可以适應這一種一緻的規定,相信他們會依着政府宣傳官或宣傳部長的訓令,照着命令去喜歡或憎惡一本書、一首大樂曲或一部電影。

    每一個專制政府都想要把宣傳和文學混合起來,把那崇拜活的統治者思想和宗教思想混合起來。

     無論如何,這是辦不到的,如果思想的統制者和人類的天性違背得過分,即等于他們在散播失敗的種子。

    孟子說:&ldquo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rdquo世界上的強盜,再沒有比劫奪我們思想自由的罪惡更大的了。

    如果我們失掉了思想自由,那還不如匍匐而行,承認兩足走路是一個錯誤,而回返到三萬多年前的原來姿勢。

    依孟子的話講起來,人民怨恨這個強盜,比之統制者的蔑視人民,其程度是一樣的厲害,也一樣的深刻。

    強盜劫去的東西越多,人民越恨他。

    世間再沒有一種東西可以比我們智能上的、道德上的或宗教上的那種信仰更寶貴、更個人化、更親切,所以那個剝奪了我們信仰自由的人,必引起我們心裡最深的痛恨。

    但是這種愚笨行為在專制者是很自然的,因為專制者根本是智能上的退化分子。

    人性的反動力和人類良知的不可征服的自由,總會有一天反過來對專制的統治者給予一個打擊。

     論夢想 有人說過,不知足是神聖的;我卻以為不知足是人性的。

    猴子是第一号的陰沉動物,在動物中,我隻看見黑猩猩有一個真正憂郁的面孔。

    我往往覺得這種動物很像哲學家,因為惟有哲學家才會有憂郁和沉思的表情。

    牛似乎不會思想,至少似乎不在推究哲理,因為它們看起來是那麼知足;象也許會懷着盛怒,可是它們那不斷擺動象鼻的動作似乎代替了思想,而把胸懷中的一切不滿都排除。

    惟有猴子能夠顯示出徹底讨厭生命的表情。

    猴子是真夠偉大啊! 九九歸原的說起來,哲學或許是由讨厭的感覺而開始。

    無論怎樣,人類的特征便是懷着一種追求理想的期望,一種憂郁的、模糊的、沉思的期望。

    人類住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裡,還有夢想另一個世界的能力和傾向。

    人類和猴子的差異點也許是猴子僅僅覺得讨厭無聊,而人類除讨厭無聊外,還有着想像力。

    我們都有一種脫離舊轍的欲望,我們都希望變成另一種人物,大家都有着夢想。

    兵卒夢想做伍長,伍長夢想做上尉,上尉要想做少校或上校。

    一個氣魄寬宏的上校是不把上校當做一回事的,用文雅的詞語說起來,他僅僅稱之為服務人群的一個機會而已。

    在事實上講起來,這種工作确沒有什麼别的意義。

    老實說,瓊·克勞馥(JoanCrawford)對于自己并不像世人那麼注意,珍妮·蓋諾(JanetGaynor)對于自己也不像世人那麼注意。

    世人對一切偉人說:&ldquo你們不都是很偉大嗎?&rdquo如果那些偉人真正是偉大的,他們總會回答:&ldquo偉大又算什麼呢?&rdquo所以這個世界很像一家照菜單零點的餐館,每一個顧客總以為鄰桌顧客所點的菜肴,比他自己所點的更有味、更好吃。

    一位現代中國大學教授說過一句诙諧語:&ldquo老婆别人的好,文章自己的好。

    &rdquo在這種意義上說來,世間沒有一個人會感到絕對的滿足的。

    大家都想做另一個人,隻要這另一個人不是他現在的自己。

     這種特性無疑地是由于我們有想像力和夢想才能。

    一個人的想像力越大,就越不能得到滿足。

    所以一個富于想像力的小孩,往往比較難于教育;他常常像猴子那樣陰沉憂郁,而不像牛那樣地感到快樂知足。

    同樣離婚的案件在理想主義者和富有想像力的人們當中,一定比無想像力的人們多。

    一個理想中的終身伴侶的幻想會生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這種力量若在缺乏想像和理想的人們便永遠不會感覺。

    籠統地說來,人類有時也被這種理想的力量引入歧途,有時則輔導上進;可是人類終是完全靠這種想像力而進步的。

     我們曉得凡是人都有志向和抱負。

    有這種東西是可貴的,因為志向和抱負大都被視為高尚的東西。

    無論個人和國家,都有夢想,我們的行動多少都依照夢想而行事。

    有些人比一般普通人多做了一些夢,正如每個家庭裡都有一個夢想較多的孩子,或是有一個夢想較少的孩子。

    我得承認我私下比較喜歡那個有夢想的孩子,雖則是個比較憂郁的孩子,也沒有關系;他有時也會享受到更大的歡樂、興奮和狂喜。

    我覺得人類的構造和無線電收音機很相像,所差者我們收來的不是播來的音樂,而是我們自己所産生的觀念和思想。

    有些靈敏的收音機能夠收到其他收音機所收不到的短波,因為這些更遠更細的音樂不大容易收到,所以更覺寶貴。

     而且我們幼時的那些夢想并不是沒有實現性的。

    這些夢想常和我們終身共存着。

    因此,如果我自己可以自選做世界上作家之一的話,我頗願做個安徒生。

    能夠寫美人魚(TheMermaid)的故事,想着那美人魚的思想,渴望着到了長大的時候到水面上來,那真是人類所能感到的最深沉最美妙的快樂了。

    所以,無論一個孩子是在屋頂的小閣上,或在谷倉裡,或是躺在水邊,随處都有他的夢想,而這些夢想也是真實的。

    愛迪生、史蒂芬生、司格德(SirWalterScott)這三個人在幼年時都夢想過。

    這種奇妙的夢想,結出了最優美最瑰麗的果。

    但是較平庸的孩子也曾多少有過這些夢想。

    他們夢想中的幻象或許各不相同,但是他們感覺到的快樂是一樣的。

    每個小孩子都有一顆思慕的和切望的靈魂,懷着一種熱望去睡覺,希望在早晨醒轉來時發現他的夢想已成為事實。

    他并不把這些夢想告訴大家,因為這些是他自己的,是他正在生長的自我的一部分。

    小孩子的夢想當中有些較為清晰,有些較模糊,清晰者産生了迫使這夢想實現的力量;而那些較不明晰的便在長成的時候逐漸消失。

    我們一生中總想把我們幼時的夢想說出來,但是,&ldquo有時還沒有找到我們所要說的話,我們已經死了。

    &rdquo 講到國家也是這樣,她也有其夢想。

    這種夢想可以經過許多的年代和世紀,依然存在着。

    有些夢想是高尚的,有些卻是歹惡的。

    征服人家,和那些獨霸世界一類的夢想,都可說是噩夢;這種國家比之那些較有和平夢想的國家不安得多。

    不過另外也還有較好的夢想,夢想着一個更好的世界,夢想着和平,夢想着各國和睦共處,夢想着減少殘酷,減少不公平,減少貧窮和痛苦。

    噩夢常想破壞好夢,因之,二者之間不斷地搏鬥苦戰。

    人們為夢想而鬥争,正如為财産而鬥争一樣。

    于是夢想即由幻象的世界走進了現實的世界,而成為我們生命中的一個真實力量。

    夢想無論怎樣模糊,總潛伏在我們心底,使我們的心境永遠得不到甯靜,直到這些夢想成為事實才止;像種子在地下一樣,一定要萌芽滋長,伸出地面來,尋找陽光。

    所以夢想是真實的。

     我們有時也會有混亂的夢想和不符現實的夢想,那是很危險的。

    因為夢想也是逃避的方法之一。

    一個做夢者常常夢想要逃避這個世界,但是又不知道要逃避到哪裡去。

    知更鳥常常引動浪漫主義者的幻想。

    人類有一種熱烈的欲望,想把今日的我們變成另一種人,脫離現在的常軌。

    隻要是可以促成變遷的事物,一般人便趨之若鹜。

    戰争總是有吸引力的,因為它使城市裡的事務員有機會可以穿起軍服,紮起綁腿布,可以有機會免費旅行;同時在戰壕裡已經度過三四年生活的兵士,而覺得厭倦了的時候,休戰也是情願的,因為這又使他們有機會回家再穿起平民的衣服,打上一條紅領帶了。

    人類顯然需要這種刺激。

    假如世界真要避免戰争的話,最好各國政府行一種制度,每隔十年募集二十歲至四十五歲的人,送他們到歐洲大陸去做一次旅行,去參觀博覽會一類的盛會。

    現在英國政府正在動用五十萬萬英鎊去重整軍備,我想這筆款子盡夠送每個英國人民到利維埃拉(Riviera,法國東南地中海邊名勝區)去旅行一次了。

    他們以為戰争的費用是必須的,而旅行是奢侈。

    我覺得不很同意!旅行是必須的,而戰争才是奢侈哩。

     此外還有其他的夢想,如烏托邦的夢想和長生不老的夢想。

    長生不老的夢想雖則也像其他的夢想一樣地模糊,但是十分近于人情,而且是極其普遍。

    不過人類如果真的可以長生不死,到了那時恐怕他們也要不知所為。

    長生不死的欲望,跟站在另一極端的自殺心理屬于同類。

    二者都厭惡這世界,以為現在的世界還不夠好。

    如果問為什麼現在的世界還不夠好呢?我們隻要在春天到鄉間去遊覽一次,就能知道這句問話是不應該問而覺得驚異了。

     烏托邦的夢想情形也是如此。

    理想僅是一種信仰另一世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