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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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壺,我們才發現樓闆上圓圓的濕了一攤水。

    她抓起我們的抹布擦了水,向我們搖搖手,同時做一個嘴臉,好像說:不要怕。

    就走了。

     我記起當我們剛搬進來的時候,已經下午,樓下還靜悄悄的,就隻這一個娘姨和一個穿短裝的男工人在竈披間活動。

    我想:這家人也許是闊人吧?不然,她的脾氣為什麼那樣大?C卻笑了笑,說: “這樣的地方,會住什麼闊人呀!” 果然,到了晚麼邊,她下樓去在後門口的水龍頭邊洗菜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她看見有四五個年青女人,和幾個工人似的男人,和一個娘姨,混擠在竈披間,站在一張方桌周圍吃飯。

    桌上隻有一碗青菜。

    他們——男人和女人——一面吃,一面粗野的說話,互相嘲罵,還動腳動手的亂來一氣。

     “我敢斷定,”她說,“這家人一定是娼妓!不然,剛才漏點水為什麼會那樣兇呢?衣服就是她們的命呀!” 不一會兒,一股非常濃厚的香水味直沖上來了,我下樓梯的時候,那氣味直撲鼻。

    不知道是一種什麼香水,怪難聞的。

    經過竈披間外,隻見紅綠滿眼,原來那四五個女人正在那裡邊耀眼的電燈光下梳妝打扮:臉上的粉糊得像一道牆,兩顴的胭脂和嘴上的口紅塗得血一樣,還用鉛筆畫眉毛,眼眶周圍也淡淡的染上一些什麼顔色。

    都穿着一身廉價絲織品的洋服。

    方桌上卻隻有一兩面鏡子,在互相争奪着,吵嚷着,有一個抓住鏡子不放,卻尖聲叫了起來。

    工人似的男人在旁邊遞東西,也在粗聲粗氣的叫罵着。

     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一下子就逃回自己的房間。

     頭上在轟響着軋軋軋,旁邊在狂吹着喇叭;一會兒,竈披間也發出噼噼啪啪聲,麻将吵起來了,還夾着興高采烈的叫聲;忽然砰——!是客堂之上後樓之下的小閣樓裡發出來的聲音,是把凳子踢翻了,随即就聽見一個女人悶着聲氣哭叫,原來是一個男人在打她,隻聽見皮拳捶擊的聲音,但打了好一陣,卻沒有人去勸;在這許多聲音的交響中,客堂裡一個女人尖聲唱起來了,是《哭五更》,并不是我帶着成見,那的确唱得很難聽的,用我們家鄉話說來,那喉嚨實在是有點“左”,聲音也沒有一般女人特有的圓潤,好像夾着沙,一時高,一時低,那麼單調地反複地歌唱着…… 這真是和有限的生命開玩笑呵! 忽然,一群男人在竈披間喊起來了: “生意來啦……!” 接着就是一個女人的喊聲: “生意來啦!桂英,小紅……快——來……!” 接着是一陣咯橐咯橐的皮鞋聲從外面漸漸響進客堂。

    一路上,又是說,又是笑,又是嚷,全是些外國人。

    女人們也跟着他們講外國話:有一個好像特别年青些,故意說得媚聲媚氣,好像一隻畫眉雀樣的啭着圓潤的嗓子;其餘幾個則說得很生硬。

    工人樣的男人畢恭畢敬的講了幾句“洋泾浜”——大概在招待吧?——之後,就退出去了。

    于是那一群外國人和女人們就大大活動起來,動作都好像很粗魯,非常響地傳進你耳朵:擁抱聲,抗拒聲,嬉笑聲,拍打聲,高叫聲,淫浪聲……都攪成了一團,烏煙瘴氣。

    一個女人正在推拒似的說着話,忽然尖溜溜的一聲叫了起來,衆人卻哄起一堂大笑,格格格的就像一群鴨叫。

     一會兒,他們粗聲唱起軍歌來了,用皮鞋後跟在水門汀上敲着拍子,發出脆響,歌聲漸漸龐大起來,好像一屋子都裝不下了,樓闆,牆壁,窗玻璃,都一齊震動。

    有一兩個還故意唱得怪聲怪氣,好像叫人家冷不防似的,突然一下子在歌聲中長嘶起來。

    他們打鬧了一通之後,隻聽見一陣馬蹄似的亂響,就漸漸遠出去了。

    可是隔不了一會兒又是: “生意來啦!” 又是一批。

    咯橐咯橐的皮鞋聲又向客堂裡響來了,全都醉醺醺的講着話——外國話。

    又是擁抱聲,抗拒聲,嬉笑聲,拍打聲,高叫聲,淫浪聲,……忽然那客堂的門砰砰訇訇亂響起來了,是拳打腳踢聲,好像要把那門攻倒似的,随着那攻打,爆發着一個醉得糊裡糊塗的在門外的叫聲,但門裡邊卻哄起一群震耳的大笑。

    大概是那些人在惡作劇,把一個同伴關在外面了吧?幾個女人低聲下氣的懇求那些男人,但回答她們的仍然是瘋狂的大笑。

    一會兒,不知是誰和誰打起來了。

    砰訇!嘩啦!踢翻了凳子,打碎了瓷器,有一個女人哭叫了起來,好像挨了幾下的樣子。

    人們火山似的沸騰了,爆炸了,隻聽見狂吼,拖拉,勸解,……不知又是多少時候,耳根才清靜下去,原來他們又一哄的散去了。

     大概清靜了一分鐘吧,那些女人送客回來了。

    有一個女人還在哭泣着,其餘的則在氣憤憤的哇啦哇啦,好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