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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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我剛從中學畢業出來,就考上了市政府的書記。

     在市政府裡,我是在兵役科工作。

    這兵役科,是抗戰以後才成立的。

    能夠分派到這科來工作,我實在很高興:既維持了生活,又可以為抗戰做事,真是一舉兩得。

     兵役科做抄寫工作的,就隻我一個。

    一會兒,科長喊: “史建華!來把這壯丁花名清冊拿去抄!” 一會兒,科員又喊: “史建華!來把這優待抗敵軍人家屬條例拿去抄!” 你看,我就是這樣的忙!天天都是,一上辦公室,就弓着脊梁,伏在屋角裡的一張桌子上抄,抄,抄,但是我并不覺得苦。

    我是在為抗戰盡力。

     可是日子久了,我漸漸覺得奇怪:怎麼這一科裡仿佛隻是我一個人在工作?你看,科長科員們,每天在辦公時間,僅僅辦一兩件公事,就光是吹牛,一間屋子裡,時常發出震耳的哈哈聲,全不管别人的抄寫是需要清靜的,弄得我常常要寫錯字。

    但是我不敢講一句話,因為一看見他們的臉色,我總是心跳。

    有一回,我在用鋼闆抄市長的告民衆書,忽然聽見那兩個科員又大聲争論起來—— “日本!那算甚麼呢?他一國也不過七千萬人!可是我們中國,單是四川就是七千萬!單是四川一省人,就可以和他拼一拼!我敢說,最後勝利一定是我們的!” 另一個立刻搶着道: “我是說征兵問題呀!你弄清楚了沒有?人家日本是征兵制的國家,我們現在才開始征兵制,推行起來不容易!” “笑話!”那個又搶着,“四川七千萬人,一征就可以征二千萬!二千萬,懂不懂?你不信,你就問問看!” 他兩個争得臉紅筋脹,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把他們望着。

    不知怎麼,我忽然插嘴了: “征兵!”我說,“照市長這個告民衆書實行起來,一定是很容易的!”我熱心地雙手把那張底稿捧出去,加添道:“你看,市長說:隻要當兵,連過去的債務都可以免,就是犯過大案的都不追究,而且還有優待!” 好像我做了什麼大錯事似的,周圍的眼睛都詫異地望着我,至于那兩位科員則是冷冷地斜了我一眼,就把頭掉過去了。

    我立刻覺得我的臉龐發燒,脊梁一股一股的發冷。

    真的,我從來沒有受過人家的這種氣。

    但我忍耐着,呆望着面前的玻璃窗,我才漸漸了解了我目前所處的地位:是在别人的冷眼之下! 在這樣地受了委屈之後,一下辦公,我就躲進我的家,把頭蒙在棉被裡,躺在床上。

     是的,我也有一個“家”,那是在一所肮髒的公寓裡。

    當街的門口挂着一張破竹簾,門裡邊是一張闆闆床,一張油污了的方桌,方桌上堆的就隻是一些破書。

    過去同學們還來玩玩,可是自從我進了市政府,不能和他們經常一道去打球,或者做救亡工作,他們就不大來了。

    我真是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孤獨。

     有一天,我剛點上燈,正在寂寞無聊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拍門,在喊: “史先生在這裡麼?” 我立刻感到很高興,趕忙把門拉開,一個高大的漢子,就出現在我的面前。

    這漢子是寬的肩膀,闊的臉孔,頭上包着青布帕子,顯得他的臉孔更闊更大,兩道濃黑的眉毛,和密黑的絡腮胡子,幾乎要占完了他的面部,他面皮上的皺紋非常多,每條紋路都滿含着風塵氣。

    我認得這是我的表兄王鴻順。

    他手上拿着雨傘和包裹,一定是才從家鄉來的,這使我如見了家裡的親人一般。

     “呵,老表!”我高興的說。

     但他并不回答,在濃眉下閃着兩道慌張的眼光,很迅速的掉回頭去向他背後看了看,才踏進門來,說道: “老表,你好!” 我覺得很奇怪:怎麼他會找到我這地方?我注意他的動作和眼神:他好像着了魔似的,眼光是驚詫的,老是不斷的向門外望,有點坐不安的樣子。

    我幫他把雨傘和包裹放在床上,他總是用手去摸着,時而又站起來,時而又坐下去。

    我問他: “你是昨天從家鄉動身的麼?” “今天!”他短促地回答。

     “真好本事!你一天就跑了一百幾十裡?” “唉!”他臉上的皺紋立刻松弛下來,現出非常疲乏的神氣。

    随後他歎一口氣道: “我逃出來了!” “甚麼?”這使我吃了一驚。

    我記得,當我們在小學同學的時候,他是我們中最大的一個。

    我們常常和他開玩笑,剪了一個烏龜走到他的背後,他的個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