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谷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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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渙 就現在說起來,早是經過了十多年的先前的事了。

     當時的我,是一個村鎮的中學的五年生,便住在那中學的寄宿舍裡,一到七月,也就如許多同窗們一般,天天隻等着到暑假。

    這确鑿是,那久等的暑假終于到來了的七月三十一日的半夜裡的事。

     被驅策于從試驗和寄宿生活裡解放出來的歡喜,嚷嚷的像脫了樊籠飛回老巢的小鳥似的,奔回父母的家去的朋友們中,我也就混在這裡面,在這一日的傍晚匆匆的離了村鎮了。

    我的家鄉是在離鎮約略十裡的山中。

    那時候,雖然全沒有汽車的便,然而六裡之間,卻有粗拙的玩具似的鐵道馬車。

    單是其餘的四裡,是上坡一裡下坡三裡的山路。

    若說為什麼既用馬車走六裡路,卻在傍晚動身的緣由,那自然是因為要及早的回去,而且天氣正熱,所以到山以後的四裡,是準備走夜路的。

    這是還在一二年級時,跟着同村的上級生每當放假往來,專用于夏天的成例。

    此後便照樣,永遠的做下去了。

     托身于雙馬車上的我,雖然熱悶不堪的夾在湧出刺鼻的汗和脂和塵土的氣味的村人們,和心情的發散着腐透的頭發的香的村女們的中間,但因為總算順手的完了試驗的事,和明天天亮以前便能到家的事,心地非常之搖搖了。

    已而使人記起今天的熱并且使人想到明天的熱的晚霞褪了色,連續下來的稻田都變了菸草和大豆的圃田,逐漸增加起來的雜木林中,更夾着松林的時候,天色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入了夜了。

    教人覺到是山中之夜的風,搖動着縛起的遮陽幔,吹進窗戶中來,不點一燈的馬車裡,居然也充滿了涼氣。

    先前遠遠地在晚霞底下發閃的連山,本是包在蒼茫的夜色中的,現在卻很近,不是從窗間仰着看,幾于看不見了。

    一想到度過那連山的鞍部,再走下三裡的峽谷路,那地方便是家鄉,便不由的早已覺得寬心,不知什麼時候将頭靠着窗邊,全然入了睡。

     蓦然間,被鄰人搖了醒來,擦着睡眼,走下鐵道馬車終點的那嶺下的小小的站,大約已在九點上下了罷。

    叫馬夫肩着柳條箱,進了正在忙着掃取新秋蠶的休憩茶店裡,我才在這裡作走山路的準備。

    用三碗生醬油氣味的麫條和兩個生雞子果了腹,又喝上幾條石花菜,并且為防備中途饑餓起見,又買了四個生雞子。

    休息一回之後,将柳條箱交給茶店裡,托他們明天一早教貨車送到家裡來,我是浴衣和鞋,裹腿,草帽的裝束,将應用的東西用兩條手中擔在肩頭,拖着陽傘代作手杖,走出休憩茶店去了。

     從撲人眉宇的聳着的連山的肩上,窺望出來的二十日左右的月,到處落下那水一般的光輝。

    層層疊疊的許多重排列着的群山的襞積,都染出非藍非黑的顔色,好幾層高高的走向虛空中。

    綴在那尖銳的襞積間的濡濕的夜霧,一團一團的橫流着青白。

    那互在峰腰的一團,是反射着下臨的月光,白白的羽毛一般閃爍。

    仰看了這些的我,似乎覺得久遠的觸着了潔淨的故鄉的山氣了。

     到嶺頭的上行的一裡,是一丈多寬的縣道。

    因為要走貨物車,所以道路很迂曲,然而因此上坡也就不費力了。

    既有月亮,又是走慣的路,我憑着沁肌的夜氣不斷的涼幹了熱汗,比較的省力的往上走。

    徑過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關門睡覺的嶺頭的茶店前,到開始那三裡的下坡路的時候,大抵早是十一點以後了。

    下坡的路,是要纡迴于嶄絕的相薄的峽谷中間。

    忽而穿出溪流的左岸,忽而又順着那石岸的,因此自然也走過了許多回小橋。

    夾着狹窄的溪,互相穿插的兩岸的山襞上,相間的混生着自然生長的褐葉樹林和特意栽種的針葉樹林,那紅黑和烏黑的斑紋,雖在夜眼裡也分明的看見。

    這中間,也許是白楊的幹子罷,處處排着剔牙纖似的,将細小的條文,在月光裡映出微白。

    路旁的野草,什麼時候已被夜氣濕透了。

    早開的山獨活模樣的花,常從沽濕了的茂草中間,很高的伸出頭來,雪白的展着小陽傘似的花朵。

    加以不知其數的蟲聲,比起溪流的聲音來,到耳中尤其聽得清澈,然而使峽谷的夜,卻更加顯得幽靜了。

     這之間,我看見霧塊一團,一團的在頭上的空中,靜靜的動着走。

    撕碎了白紗随流而去似的霧氣的團簇,逐漸增加起來了。

    或者橫互了溪流,軟軟的拂着屹立的筍峰的肩頭,或者在烏黑的塞滿着溪的襞積的針葉樹林上,投下了更其烏黑的影,前進的前進的走向狹的峽谷的深處。

    每一動彈,霧的形狀也便有一些推移,着照煙霧的月光,因此也不絕的變換着光和影的位置。

    于是許多霧塊,漸變了霧的花條,那花條又漸次廣闊厚實起來,在什麼時候,竟成了一道充塞溪間的霧的長流了,以前懸在空中的月,披了煙霧來看流水,露面有許多回,但其間每不過隻使煙霧的菲薄處所滲一點虹色的光輝,終于是全然匿了迹。

    和這同時,我的周圍便籠上了非明非暗的顔色,隻有周身五六尺境界,很模糊的映在眼裡罷了。

    因此我便專心的看着路,隻是趕快的走。

     這麼着,轉過右邊,跨向左邊的,走着長遠的峽谷,大約有一小時,霧氣忽而變成菲薄,躲了多時的月的面,在虹霓一般閃動的圓暈中央,雖然隐約,卻已看得見了。

    那時候,我無意中從對面的山溪那邊,透了煙霧,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

    雖然低,是抖着發響的聲音。

    那聲音,倒并沒有可以稱為裂帛的那樣強,而且,也不如野獸卧地吼着的那樣逼耳,單是,微微的有些高低,凄涼的顫抖着,描了波紋流送過來。

    而這時時切斷似的杜絕了,卻又說不出什麼時候起,仍然帶着搖曳。

    我暫時止了步,側耳的聽,然而竟也斷不定是什麼的聲音。

     這之間,道路正碰着一個大的山襞,聲音便忽而聽不見了。

    我想,這大半是宿在山溪裡的什麼禽鳥的夜啼罷,便也并不特别放在心上,還是照舊的在霧底下走。

    待到轉出了那山襞,聲音又聽到了。

    比先前近得多,自然比先前更清楚。

    那聲音隻是咻咻的不絕的響。

    比喻起來,可以說是放開了喉嚨的曼聲的長吟,也可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