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 H.先生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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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的真正的孩子,而是指不死的&ldquo孩子&rdquo&mdash&mdash一個人身後能繼續流傳的不朽聲譽。

     其實,較靠前的那幾首十四行詩隻不過表達了一個簡單的意思:莎士比亞在邀請威利·休斯登上舞台,成為一名演員。

    詩人說,如果你的美貌不能被好好使用,那将是一件如&ldquo不妊&rdquo般空虛無益的事情: 當四十個冬天圍攻你的朱顔, 在你美的園地挖下深的戰壕, 你青春的華服,那麼被人豔羨, 将成褴褛的敗絮,誰也不要瞧: 那時人若問起你的美在何處, 哪裡是你那少壯年華的寶藏 你說,&ldquo在我這雙深陷的眼眶裡&rdquo, 是貪婪的羞恥和無益的頌揚。

     你必須在藝術中創造。

    &ldquo我詞句的誕生全在你的感召下。

    &rdquo就隻管聽我的吧,我會&ldquo生出一些可以流傳久遠的不朽詞句&rdquo,而你可以讓舞台的虛構世界中充滿你的形象、你的化身。

     接下來,詩人又說:與血肉之軀的人類子女不同,你孕育的這些子女永遠不會死亡。

    通過這些子女,你會永遠活在我的戲劇中,因此請你務必&mdash&mdash 另造一個你吧,你若是真愛我, 讓美在你兒子或你身上永活。

     我把所有似乎支持這種解讀的句子收集在一起。

     這些詩句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讓我感到西利爾·格雷厄姆的理論實在是非常完滿。

     我還發現,有些詩句談論的是十四行詩本身,而另一些詩句談論的是作者偉大的戲劇藝術。

    這兩類不同的文字非常容易區分開來。

     在西利爾·格雷厄姆之前,所有的莎士比亞評論家都忽略了這個要點;但在整本十四行詩中,這卻是最為關鍵的要點之一。

     對于十四行詩本身,莎士比亞的态度多少有點漠不關心。

    他并不希望這些詩歌給他帶來名望。

    他把這些詩歌稱為他的&ldquo卑微的缪斯”并且,正如梅爾斯告訴我們的那樣,詩人并不打算公開出版這些作品,他隻希望讓這些作品在少數甚至是極少數朋友中傳閱。

     但莎士比亞對戲劇的态度則截然不同:他極其強烈地認識到自己的戲劇作品藝術價值很高,并對自己的戲劇天賦展現出一種高貴的自信心。

     他對威利·休斯說: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落, 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 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裡漂泊, 當你在不朽的詞句裡與時同長。

     隻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 這詞句将長存,并且賜給你生命。

     這裡,&ldquo不朽的詞句&rdquo顯然是指詩人送給威利·休斯的一出戲劇作品。

    而在最後兩行的這副對句中,詩人流露出非凡的自信:他相信自己的戲劇作品會永遠流傳,不斷上演。

    在寫給戲劇缪斯的詩句裡(第100首和第101首),我們可以看到同樣的情緒: 你在哪裡,缪斯,竟長期忘記掉 把你的一切力量的源頭歌唱? 為什麼浪費狂熱于一些濫調, 消耗你的光去把俗物照亮? 發出了這樣的呼喊以後,詩人又在接下來的一首十四行詩中責備悲劇和喜劇的女神,因為她&ldquo對那被美渲染的真的怠慢&rdquo。

    這首詩中寫道: 難道他不需要贊美,你就不作聲? 别替緘默辯護,因為你有力量。

     使他比鍍金的墳墓更享遐齡, 并在未來的年代永受人贊揚。

     當仁不讓吧,缪斯,我要教你怎樣 使他今後和現在一樣受景仰。

     但是,把這個意思表達得最完滿的可能還要數第55首。

     第二行中&ldquo強勁的詞句&rdquo一語指的并不是這首詩本身&mdash&mdash如果那樣理解的話,就完全誤解了莎士比亞的意思。

     在我看來,情況極有可能是這樣的:從這首詩的整體風格判斷,詩中談的是一出具體的戲劇&mdash&mdash不是别的,正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沒有雲石或王公們金的墓碑 能夠和我這些強勁的詞句比壽; 你将永遠閃耀于這些詞句裡, 遠勝過那被時光塗髒的石頭。

     當着殘暴的戰争把銅像推翻, 或内讧把城池蕩成一片廢墟, 無論戰神的劍或戰争的烈焰 都毀不掉你的遺芳的活曆史。

     突破死亡和湮沒一切的仇恨, 你将昂然站起來:對你的贊美 将在萬世萬代的眼睛裡彪炳, 直到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

     這樣,直到最後審判把你喚醒, 你長在這詞句裡和情人眼裡輝映。

     這首詩還有另一個意味深長、值得注意的地方:莎士比亞許諾讓威利·休斯不朽,這種不朽是人們的眼睛裡的不朽&mdash&mdash換句話說,這是一種可供觀賞的、引人注目的不朽,也就是在供人們觀賞的戲劇中的不朽。

     整整兩個星期,我幾乎閉門不出,謝絕所有訪客,一門心思地撲在十四行詩的研究上。

     每一天,我似乎都能發現一點新的東西;對我來說,威利·休斯成了一種至高無上的神聖存在,我的整個心靈都被他主宰。

    我幾乎可以想象他就站在我房間的某一處陰影中。

     莎士比亞把他描繪得多麼逼真啊:他金色的頭發,他花兒一般嬌柔的風姿,他那雙深深凹陷、如夢似幻的眼睛,他優雅靈活的四肢,他那雙像百合花一樣潔白的手。

    就連他的名字也叫我神魂颠倒。

    威利·休斯!威利·休斯!念起來如音樂般美妙!當然是他!除了他還能有誰是莎士比亞&ldquo熱愛的情婦兼情郎&rdquo[35]?還能有誰是他&ldquo愛情的至尊&rdquo,使他如&ldquo藩屬&rdquo般&ldquo擁戴&rdquo[36]?還能有誰是優雅的&ldquo小乖乖&rdquo[37];是全世界的&ldquo玫瑰&rdquo[38];是身穿&ldquo青春華服&rdquo[39]的&ldquo錦繡陽春的前鋒&rdquo[40]?還能有誰是他的&ldquo音樂&rdquo[41]?還能有誰的美是莎士比亞&ldquo内心的表面光彩&rdquo[42],是他戲劇才華的基石?現在看來,他的離棄、他的恥辱,這整出悲劇是多麼苦澀;可僅憑他性格的魔力,他就把這恥辱&ldquo弄成多溫柔多可愛&rdquo[43]&mdash&mdash但即便如此,恥辱仍是恥辱。

    但莎士比亞原諒了他,難道我們不也應該原諒他嗎? 我不想窺探這個秘密,不想知道他神秘的罪孽究竟是什麼。

    但他離開莎士比亞的劇院則完全是另一碼事,為了調查這件事情的真相,我費盡了心機。

     最終,我的結論是:西利爾·格雷厄姆搞錯了,第80首十四行詩中提及的與莎士比亞競争的劇作家并不是查普曼。

    這首詩中暗指的那位劇作家顯然是馬洛[44]。

    &ldquo那雄渾的詩句,昂昂然&rdquo&mdash&mdash在莎士比亞創作十四行詩的年代中,絕不會有人用這樣的詞句來形容查普曼的作品,雖然查普曼後來在詹姆斯一世在位期間創作的作品或許很符合這種描述。

    不,那位莎士比亞大加贊美的競争對手顯然是馬洛。

     而下面的詩句則是暗指《浮士德博士的悲劇》[45]中的梅菲斯托費勒斯[46]: 那個和善可親的幽靈 (它夜夜用機智騙他) 毫無疑問,馬洛迷上了這位青年男演員的美色與風姿,誘惑他離開了黑修士劇院,好讓他出演《愛德華二世》中的蓋維斯頓[47]。

    從法律的角度來說,莎士比亞有權把威利·休斯留在自己的劇團中,這一點從第87首十四行詩中可以看出。

    詩人在這首詩中寫道: 再會吧!你太寶貴了,我無法高攀; 顯然你也曉得你自己的身價: 你的價值的證券夠把你贖還, 我對你的債權隻好全部作罷。

     因為,不經你批準,我怎能占有你? 我哪有福氣消受這樣的珍寶? 這美惠對于我既然毫無根據, 便不得不取消我的專利執照。

     你曾許了我,因為低估了自己, 不然就錯識了我,你的受賜者; 因此,你這份厚禮,既出自誤會, 就歸還給你,經過更好的判決。

     這樣,我曾占有你,像一個美夢, 在夢裡稱王,醒來隻是一場空。

     然而,若不能用感情留住他,莎士比亞也不願勉強他。

    于是,威利·休斯加入了潘布羅克勳爵的劇團,也許他在紅牛酒館[48]的露天場地中扮演過愛德華國王的美貌寵兒。

    馬洛死後,威利·休斯似乎又回到了莎士比亞的劇團中。

    不管劇團的其他合夥人對此有什麼看法,莎士比亞毫不猶豫地原諒了這位青年男演員的任性與背叛。

    除了美貌風姿,這位演員的脾氣性格也被莎士比亞描繪得多麼生動啊!威利·休斯是這樣一種人: 誰不做人以為他們愛做的事, 誰使人動情,自己卻石頭一般。

     他能夠表演愛情,可心中卻感覺不到愛情;他能夠模仿激情,卻不能真正理解激情。

     許多人每段假情假義的曆史 都在颦眉、蹙額或氣色上表現 可威利·休斯的情況卻又不是如此。

    其中一首十四行詩表達了莎士比亞對威利·休斯的狂熱崇拜。

    莎士比亞在這首詩中寫道: 上天造你的時候早已注定 柔情要永遠在你的臉上逗留; 不管你的心怎樣變幻無憑準, 你眼睛隻能訴說旖旎和溫柔。

     他&ldquo反複&rdquo無常,他&ldquo假情假意&rdquo,他像所有演員一樣熱愛人們的贊美,渴望獲得人們的直接認同。

    這些東西讓人很容易察覺他的虛僞與背叛。

    不知怎的,這種虛僞與背叛卻又與他的藝術氣質密不可分。

    然而,威利·休斯比其他演員幸運,他将獲得不朽的殊榮。

    他和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不可分割,所以他可以永遠活在那些作品中。

     雖然我,一去,對人間便等于死; 大地隻能夠給我一座亂葬墳, 而你卻将長埋在人們眼睛裡。

     我這些柔雅的詞句便是你的紀念碑, 未來的眼睛固然要百讀不厭, 未來的舌頭也将要傳誦不衰, 當現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長眠。

     威利·休斯能對觀衆産生巨大的影響力&mdash&mdash莎士比亞把那些觀衆稱為&ldquo凝望你的人&rdquo。

    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對他的這種魔力的描述不勝枚舉。

    但是,把他在戲劇藝術上的偉大造詣描繪得最完美的還要數《倩女怨》[49],莎士比亞在其中這樣寫他: 他有滿腹騙人的虛情假意, 幻化成各種外相,行使他的計謀, 他忽而羞慚滿面,忽而哭哭啼啼, 忽而裝出死相,做來總得心應手, 而且是惟妙惟肖,無人能識透: 聽到醜話臉紅,聽到傷心事哭泣, 見到一件慘事恨不能馬上死去。

     詩歌第18節還說: 由于在他那善自約束的舌尖, 各種巧辯和深刻鋒利的反證, 各種警語和堅強有力的論點, 全為他自己的方便或露或隐, 常叫傷心者笑,含笑者不禁傷心, 他有豐富的語彙和無數技巧, 能随心所欲讓所有的人傾倒。

     有一陣子,我以為自己真的在伊麗莎白時代的文獻中找到了威利·休斯的身影。

    那部作品将顯赫的埃塞克斯伯爵最後的日子寫得生動細緻、惟妙惟肖。

     伯爵的牧師托馬斯·奈爾告訴我們,在伯爵生前的最後一個晚上,&ldquo他叫來了自己的樂師威廉·休斯,命他一邊演奏維金娜琴一邊歌唱。

    &lsquo演奏我的歌曲,&rsquo伯爵說,&lsquo威爾·休斯。

    我會自己唱給自己聽。

    &rsquo于是,他便這樣萬分歡快地唱了起來。

    那歌聲不像低垂頸項、悲悼自己死亡的天鵝之歌,倒像雲雀甜美的歡唱。

    他擡起雙手,仰頭凝望上帝,就這樣直登水晶般清澈的天際,帶着不知疲倦的歌喉去到了至高的天堂&rdquo。

     毫無疑問,這位給錫德尼的史黛拉[50]那垂死的父親彈奏維金娜琴的年輕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莎士比亞的威爾·休斯。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就是獻給這位男子的,并且詩人曾告訴我們這位男子是他甜美的&ldquo音樂之聲&rdquo。

     然而,埃塞克斯伯爵死于1576年,當時莎士比亞才十二歲。

    因此埃塞克斯伯爵的樂師不可能是W.H.先生。

     也許,莎士比亞的那位年輕的朋友是為伯爵演奏維金娜琴的樂師的兒子?至少,我确認了伊麗莎白時代中确有威爾·休斯這麼一個名字,這也算是一個不小的發現了。

     事實上,在伊麗莎白時代中,休斯這個姓氏似乎與音樂和舞台緊密相關。

    英格蘭的第一位女演員名叫瑪格麗特·休斯,這位可愛的女子曾讓魯伯特親王陷入瘋狂的愛戀。

    在埃塞克斯伯爵的樂師之後,瑪格麗特·休斯之前,就不能有一個名叫休斯的青年男演員演過莎士比亞的戲劇嗎? 可是用什麼去證明呢?證據呢?承前啟後的中間環節呢?這些關聯在哪裡? 唉!我實在找不着。

    我總覺得再往前一步就能找到絕對的證據,可無論如何也沒法真真切切地把那些證據抓到手裡。

     很快,我的思緒從威利·休斯的生平轉向他的死亡。

    他是怎麼死的?我常常琢磨這個問題。

     1604年,曾有一批英國演員漂洋過海去了德國,為顯赫的亨利·尤裡烏斯公爵演出。

    這批演員還曾在勃蘭登堡選帝侯的宮廷裡演過戲。

    也許,威利·休斯正是他們中的一員。

    亨利·尤裡烏斯公爵本人就是一位相當出色的戲劇家。

    而勃蘭登堡選帝侯性情古怪,癡迷美色。

    據說,他曾經看上一位希臘雲遊商人的兒子,為買下這位少年不惜拿出與少年體重相當的琥珀;在1606年至1607年的可怖大饑荒中,一連七個月滴雨未降,他的子民餓死在城鎮的街頭,可他卻不止一次為這位少年奴隸舉行華服遊行[51]。

     我們确切地知道,1613年,《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和《李爾王》都在德累斯頓上演。

     1615年[52],英國大使的一位随員把莎士比亞的遺容面具[53]帶到了德國[54]。

    毫無疑問,那件蒼白的紀念品就是給威利·休斯的,因為我們偉大的詩人生前曾那樣深愛過他。

     莎士比亞的藝術兼具現實主義和浪漫精神,在這兩方面,這位青年男演員的美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

    那麼,我們也可以假設威利·休斯就是把新文化的火種帶到德國的第一人,他以自己的方式奏響了18世紀的啟蒙運動的先聲(這種推測難道不是極為合情合理的嗎?),盡管那場偉大的運動是由萊辛[55]和赫爾德[56]發起、由歌德推上完美頂峰的,盡管另一位演員弗裡德裡克·施羅德[57]也對這場運動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是威利·休斯啟發了民智,是他通過舞台上的虛假激情和逼真演技,向人們展示了生活和文學之間有着充滿生命力的親密關系。

    假設情況确實如此&mdash&mdash并沒有能推翻上述觀點的證據&mdash&mdash那麼下面這種推測不也有可能成立嗎? 當年,紐倫堡曾經突發暴動,一批英國喜劇演員(古老的史書将他們稱為&ldquo來自英國的演員&rdquo)不幸遭到屠殺。

    一群年輕人悄悄将這些演員葬在城外的一個小小的葡萄園中,因為他們&ldquo曾從這些演員的表演中獲得歡愉,他們中的一些人還曾試圖從這些演員身上學習新藝術的秘技&rdquo。

     也許,威利·休斯正是這些演員中的一員。

    莎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