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放地 In der Strafkolo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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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說,&ldquo我相信上面是這樣寫的。

    &rdquo &ldquo那好。

    &rdquo軍官說,表情至少有些滿意,然後手持那張紙爬上了梯子。

    他非常謹慎小心地将那張紙放進繪圖機,然後似是重新将齒輪徹底調整了一遍。

    這是一項非常吃力的工作,因為其中有許多小齒輪,有時軍官的頭幾乎要埋進繪圖機,他非要這樣仔細檢查齒輪組不可。

     旅行者從底下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工作,他的脖子變得僵直,眼睛因為灼熱的陽光而刺痛。

    士兵與囚犯一起忙着。

    落在坑中的囚犯的襯衫與褲子,被士兵用刺刀尖挑了出來。

    襯衫髒得可怕,囚犯将它們放進水桶裡清洗。

    他重新穿上襯衫與褲子時,囚犯和士兵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因為衣服的背面被劃成了兩半。

    也許囚犯覺得自己有義務逗士兵笑,于是他穿着被劃破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轉圈,士兵蹲在地上,手拍着膝蓋大笑。

    但顧慮到在場的先生們,他們便克制了些。

     軍官在上面的工作終于結束了,他微笑地俯瞰機身的每個部分,用力地關上一直開到現在的繪圖機的蓋子,然後爬下來,看看坑裡,再看看囚犯,滿意地發現他已經把衣服拿了出來,接着走到水桶前洗手,這才發現水桶裡髒得惡心,遺憾自己不能洗手,隻得将雙手插進沙子裡&mdash&mdash這麼做雖然無濟于事,但也隻能将就&mdash&mdash然後他站了起來,開始解開自己制服上的紐扣。

    這時,塞在他衣領後面的兩條女用手帕首先掉了下來,落到他手中。

    &ldquo這是你的手帕。

    &rdquo他說着,将手帕抛給囚犯,并向旅行者解釋道,&ldquo這是女士們送的。

    &rdquo 他脫下制服的時候顯得匆忙,很快,衣服全解下了,盡管如此,他對每件衣服依然悉心處理,甚至特意用手指撫平軍服上的銀絲帶,拍拍流蘇,使其平整。

    他這樣悉心處理衣服與一件事情反差甚大&mdash&mdash每當他整理好一件衣服,就帶着不情願的表情,馬上将它丢進坑裡。

    最後剩下的,便是他的短劍與皮帶。

    他拔劍出鞘,然後把劍折斷,将全部的東西,包括短劍、劍鞘與皮帶,一起握在手中猛地丢出去,而後從深坑裡傳來了碰撞聲。

     如今,軍官赤裸地站在那裡。

    旅行者咬住嘴唇,不發一語。

    他雖然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卻無權阻止軍官這麼做。

    若軍官所堅持的審判程序真的瀕臨廢除&mdash&mdash有可能是因為旅行者的幹預,他自己覺得有義務幹預&mdash&mdash那麼軍官現在所做的事全是對的,若旅行者在他的位子,同樣會這麼做。

     起初,士兵與囚犯并不明白情況,他們剛開始甚至沒怎麼往這邊看。

    囚犯拿回手帕時非常高興,卻沒有高興太久,因為士兵冷不防地快速伸出手,截走了手帕,将它們藏在腰帶後面。

    現在囚犯試着從士兵腰際奪回手帕,而士兵始終戒備着。

    兩人就這樣演了半出鬧劇。

    直到軍官赤身裸體,這才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特别是囚犯,他像是預感到某種巨大的驟變,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現在也發生在軍官身上。

    事情可能會這麼走向極端。

    也許是這位國外的旅行者下的命令。

    這是報複。

    囚犯受折磨并沒有受到頭,到頭來卻報了仇。

    他咧着嘴無聲地笑着,這笑容顯現在臉上,久久未退去。

     軍官則轉身走向機器。

    就算大家早先知道他對這部機器非常熟稔,如今看見軍官的駕馭以及服從命令的機器,依然會感到驚愕。

    他隻是将手接近釘耙,它們便上下移動,直到調整到可以容下他的位置才停下。

    他隻是抓住床沿,底床就開始振動,氈毛棒迎上他的嘴,大家看見軍官其實并不願意,片刻猶豫之後,他才順從地銜住了它。

    一切準備就緒,隻有皮帶還垂挂在兩邊,它們顯然沒有用處,軍官并不需要被捆綁。

    這時候,囚犯注意到松脫的皮帶,他認為不捆皮帶,處決就不算完成,他熱切地向士兵揮手,兩人一同跑上前去,将軍官捆綁起來。

    軍官已經伸出了其中一隻腳,想推動繪圖機的握柄,讓它啟動,但他見兩人來了,便把腿收回去,讓他們把自己綁起來。

    如今不僅是他沒法碰到握柄,連士兵與囚犯也找不到它,而旅行者也下定決心,站着不動。

    其實并沒有必要:那皮帶才一扣上,機器便開始運轉。

    底床開始振動,針尖在皮膚上跳舞,釘耙上下移動。

    旅行者睜大眼睛看了一會兒,他想起繪圖機裡有個齒輪應該發出響聲,但現場一片寂靜,一點細微的嗡嗡聲都聽不見。

     機器無聲地運轉着,大家也就沒再注意它了。

    旅行者望向士兵與囚犯,囚犯精力較為充沛,因此對機器的一切都感到興緻勃勃,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挺直身體,他不斷地伸出食指,想讓士兵看些什麼。

    這讓旅行者感到窘迫為難。

    他本決定待到最後,但眼見兩位如此,他實在無法繼續忍受下去。

    &ldquo回家去吧。

    &rdquo旅行者說。

     士兵也許早就準備好回家去了,但囚犯覺得這個命令是種懲罰。

    他合掌懇求讓他留在這裡,甚至跪了下來,旅行者則搖頭不肯讓步。

    旅行者看見這些命令在這裡無濟于事,便想過去将兩人趕走。

    這時,他聽見上面的繪圖機傳來一陣聲響。

    他向上看,莫非是那齒輪發生了故障?但并非如此。

    繪圖機的蓋子緩緩升起,最後完全打開。

    其中一個齒輪的尖角露出并升高,很快整個齒輪顯現,仿佛有某種巨大的力量擠壓着繪圖機,以至于沒有多餘的位子可以容下齒輪,齒輪一路轉到繪圖機的邊緣掉了下來,它直直地滾落沙中,然後定住不動。

    說時遲那時快,另一個齒輪已浮現在高處,緊随其後的是大大小小、許多無法分别的其他齒輪,全部有着相同的命運,升高、落下,滾入沙中,最終定住不動。

    人們以為繪圖機差不多空了,卻又看見另一組新的齒輪成群結隊地出現。

    囚犯因為這些事,完全忘了旅行者的命令,那些齒輪使他着迷,他總想接住其中一個,同時催促士兵幫忙,可他一次次地被吓得縮回手,因為眼看着另一個齒輪馬上就要落下來,他甚至會被齒輪一開始的轉動吓到。

     旅行者恰恰相反,他非常煩躁不安:機器顯然要散架了,它安靜的運轉隻是一種假象。

    他感覺到自己必須照顧軍官,因為軍官無法再照顧自己了。

    然而當齒輪落下時,他的注意力全被占去,忘了監管機器其餘的部位。

    直到最後一個齒輪脫離繪圖機,他才彎下腰去查看釘耙,卻被新出現的糟糕狀況驚吓到了。

    釘耙不寫字了,它隻是刺着;底床也不翻動身體了,而是振動着,将身體往上擡高讓針尖頂入。

    旅行者想插手幹涉,最好能讓機器停下來,這可不是軍官希望進行的刑訊了,這簡直是謀殺。

    旅行者伸出了雙手。

    這時,釘耙叉着軍官的身體升高,斜向一邊,像它平日十二個小時的運轉那樣。

    血流如注,湧流到四面八方,由于水管這次也失靈了,所以血并沒有與水混合在一起。

    而今最後一步也失靈了:軍官的身體無法從這些長針上松脫,他的血湧流着,身體就這麼半懸于坑上,沒有落下。

    釘耙應該要回到原位,但是此刻它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工作未完,重負尚未解除,因此停在坑上不動了。

     &ldquo快幫忙啊!&rdquo旅行者向士兵與囚犯喊道,自己則抓住軍官的雙腳。

    他想要壓住那雙腳,其他兩人則在另一頭抓住軍官的頭,這樣便能慢慢地把軍官從針尖上卸下來。

    然而這兩位還沒下定決心要過來,囚犯正要背過身,旅行者隻得走到他們那邊,強逼他們到軍官的頭那裡。

    這時候,他不情願地看見了屍體的臉。

    這個臉看起來就像活着的時候一樣,看不到一絲神所應許的救贖,所有其他人在機器裡獲得的解脫,軍官都沒有得到。

    他的雙唇緊閉,眼睛睜開,表情與生前一樣,眼神顯得安詳而堅定,一根大鐵釘刺穿了他的額頭。

     當旅行者領着士兵與囚犯來到流放地最初建造的房舍前時,士兵指着其中一幢說:&ldquo這裡就是茶館。

    &rdquo 在那房子的底層,有一個低矮幽深的房間,四壁如洞穴,天花闆被熏得漆黑。

    臨街的這面全然敞開着。

    這家茶館與流放地的其他房舍&mdash&mdash除了宮殿式的司令部建築&mdash&mdash一樣荒蕪。

    盡管茶館與其他房舍并無二緻,它卻帶給旅行者一種回顧曆史的印象,旅行者感到昔日的力量。

    他走上前去,後面跟着兩個随行者,穿行在茶館前街上的空桌子間,呼吸着從裡面吹來的陰涼、潮濕而布滿黴味的空氣。

     &ldquo老主人被埋在這裡,&rdquo士兵說,&ldquo神父拒絕讓他葬在墓園裡。

    有段時間,大家還遲遲無法決定該将他葬在哪裡,最終決定将他葬在這裡。

    關于這些,軍官一定沒有向您說過,因為他當然為此感到非常羞恥。

    甚至有幾次,他試圖在夜裡将老主人挖出來,不過每次都被趕跑了。

    &rdquo &ldquo墓在哪裡?&rdquo旅行者問,他無法相信士兵的話。

     士兵與囚犯兩人立即跑到他面前,伸出手來為他指出墳墓所在的地方。

    他們領着旅行者走到後牆邊,那裡的幾張桌子旁坐着客人。

    他們也許是碼頭工人,身強力壯,蓄着短而黑亮的絡腮胡。

    他們都沒有穿外衣,襯衫殘破不堪,是貧窮且備受屈辱的一群人。

    當旅行者走近時,有幾個人站起來,靠在牆上,迎面看着他。

     &ldquo是個外國人,&rdquo他們在旅行者周圍交頭接耳地說,&ldquo他要看那座墓。

    &rdquo 他們把一張桌子推到一旁,底下果真有塊墓碑。

    那是一塊簡單的石頭,比較低矮,藏在桌子底下綽綽有餘。

    上面刻着字極小的碑文,旅行者要跪下來才能看懂,上面寫着:&ldquo老司令官在此安息。

    他的追随者&mdash&mdash現已無法具名&mdash&mdash為他造墓立碑。

    有一預言,司令官将在若幹年後複活,從這個房子帶領他的追随者,重新奪回流放地。

    必要相信,并且等待!&rdquo 旅行者讀過後,站了起來,看見男人們站在四周微笑着,仿佛他們同他一起讀過了碑文,覺得可笑,并敦促他同意他們的看法。

    旅行者佯裝沒有察覺,分給他們一些錢币,等桌子被推回到墳墓上,便離開茶館,走向碼頭。

     士兵與囚犯在茶館遇見了幾名友人,被他們攔住了。

    不過,這兩人定是很快就順利脫身了,因為旅行者剛走到通往小船的長階梯的一半,他們就已經在後面追趕上了。

    也許他們想在最後一刻強迫旅行者帶他們一起走。

    當旅行者在下面跟一名船夫商量擺渡到輪船上的價格時,兩位追随者從階梯上飛奔而下,一聲不吭,因為他們不敢大聲喊叫。

    然而,等他們來到下面時,旅行者已經上了小船,船夫正撐船離岸。

    他們本可以跳上小船,但旅行者從船闆上提起一條沉甸甸的、打着結的纜繩,恫吓他們,這才沒讓他們跳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