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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表現的種種不問青紅皂白的勁頭,也都令我厭倦。

     &ldquo那是在陰冷多雨的春天剛剛來臨、黃燦燦的鮮花突然綻放的時候&mdash&mdash那時候,我在藍色遮棚底下察看擱在那裡的肉塊,用手按按沉甸甸地裝滿茶葉、小葡萄幹的銀色口袋,就在那時,我回想起太陽如何升起、燕子如何掠過草地飛行的情景,回想起當我們還是孩童時伯納德說過的那些詞句,以及在我們頭頂上輕輕搖曳的重重疊疊的樹葉,它們刺破碧藍的天空,把飄忽不定的光影灑落在山毛榉樹那些如同枯骨一般隆起的樹根上,當時我正坐在那些樹根上面啜泣。

    一隻鴿子飛了起來。

    我跳起來,連忙去追趕那些仿佛從一隻氣球上垂下來的繩子似的越升越高、掠過一個又一個樹梢飄然逃逸的詞句。

    于是,如同一隻摔碎的碗,我整個上午的甯靜心情破滅了;我一邊把面粉袋放下,一邊想:圍繞着我的生活,原來就像是一棵圍繞着被禁锢的種子而生長的草兒呀。

     &ldquo我握着剪刀,剪下一些蜀葵,我曾經到過埃爾維頓,踩着腐爛的橡實走過,看見過那位正在寫信的夫人和那些手持大笤帚的園丁。

    我們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生怕被射死,然後像黃鼠狼一樣被釘在牆上。

    現在我經常稱量食物,儲藏食物。

    到了夜間,我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伸手取過我正在縫的東西;我常常聽見我丈夫打鼾的聲音;當一輛路過的汽車的燈光炫目地照在窗戶上時,我就擡起眼來望一望,同時感到我的生活的浪潮正在圍繞着我這個牢牢生根的人翻騰起伏,分崩離析;而且當我把針紮進拔出、把線在白布扯來扯去的時候,我會聽到叫喊的聲音,并且看見别人的生活像草兒一樣圍繞着橋墩團團旋轉。

     &ldquo有時候我會想起曾經愛過我的珀西瓦爾。

    他在印度騎馬摔了下來。

    有時候我會想起羅達。

    驚惶不安的喊叫常常使我在深夜醒來。

    不過,大多數時候,我心滿意足地跟我的兒子們一起散步。

    我把蜀葵上枯萎的花瓣剪下來。

    盡管過早地身體發胖,頭發花白,但是我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跟珍珠一樣,所以我安然自得地閑步走在我的田野上。

    &rdquo &ldquo現在,&rdquo珍妮說,&ldquo我正站在地鐵車站裡,所有招引人的地方全都在這裡彙合&mdash&mdash皮卡迪裡南大街、皮卡迪裡北大街、攝政街和幹草市場。

    我在倫敦市中心的街道底下站立了一會兒。

    在我的頭頂上方,無數的車輪正在駛過,無數的腳步正在踏過。

    幾條文明的大街在這裡交彙,又伸向四方。

    我正置身于生活的中心。

    但是,瞧&mdash&mdash我的身影正照在那面鏡子裡。

    多麼孤單,多麼憔悴,多麼衰老啊!我已經不再年輕。

    我已經不再屬于這個行列。

    成千上萬的人乘着電梯以可怕的下降速度降下來。

    巨大的齒輪毫不容情地攪動,促使它們往下直降。

    成千上萬的人已經死去。

    珀西瓦爾死了。

    我還在活動。

    我還活着。

    可是現在我若打個信号,誰還會來呢? &ldquo我站在這裡,就像一隻弱小的動物;因為恐懼,我的兩肋起伏不止,心髒突突直跳,瑟瑟發顫。

    然而我将無所畏懼。

    我會把抽在我兩脅的皮鞭擊落。

    我并不是一隻嗚嗚叫着直向暗影裡藏躲的小動物。

    隻是因為剛才我還沒來得及像平時那樣在擡眼看我自己之前先做好準備,就突然看見了自己,我才一時之間畏縮了一下。

    的确,我已不再年輕&mdash&mdash我不久就會徒然地舉舉我的手,我的披巾會沒打任何信号就落在我的身邊。

    我不會再聽見黑夜中突然傳來一聲歎息,并感到有人在黑暗中向我走來。

    在黑暗的地道裡,再也不會有映在車窗上的人影了。

    我要去觀察别人的臉,我會發現他們也在探尋别人的臉。

    我承認,有那麼一會兒,那些直立的身體随着自動電梯無聲無息地飄下來,就像一支由死人組成的軍隊身不由己、以可怕的速度墜落下來,還有那些不停攪動的巨大機器毫不容情地推着我們,推着我們所有的人,往前直沖;這确實使我感到膽怯,使我直想逃到一個庇護所,躲藏起來。

     &ldquo然而現在我發誓,在對着鏡子精心做了一些使我全身武裝起來的小小修飾之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

    想想那些紅黃相間、按照鐘點準時發車停車的華麗的公共汽車吧。

    想想那些馬力大而且漂亮的、時而放慢到步行速度、時而又箭也似地向前直沖的小轎車;想想那些渾身武裝、修飾整齊、駕着車向前駛去的男男女女吧。

    這是凱旋的行列;這是得勝的軍隊,旌旗招展,黃銅的老鷹徽章锃亮閃爍,每個人的頭上都戴着戰鬥中赢來的桂冠。

    比起那些身上僅纏着一塊腰布的野蠻人,那些頭發汗濕、乳房松垂而且拉長的乳頭上還吊着吃奶孩子的女人們來,他們的确更為優越。

    這些寬闊的通衢大道&mdash&mdash皮卡迪裡南大街,皮卡迪裡北大街,攝政街和幹草市場&mdash&mdash就是穿過叢林通往勝利的鋪沙之路。

    我穿着小巧的漆皮鞋,披着薄薄的輕紗頭巾,嘴唇塗得豔紅,眉毛描得精細,也一起跟着軍樂隊向着勝利行進。

     &ldquo瞧,他們即使在這兒地底下,依然始終在容光煥發地炫耀他們的華麗衣服。

    他們甚至連泥土也不肯随它潮濕和生蟲。

    這裡有擺在玻璃櫃櫥裡被燈光照得光彩耀目的薄紗和綢緞,還有密密匝匝地縫着數不清的精細花邊的内衣。

    紅色,綠色,紫色,他們被染得五彩缤紛。

    想一想他們是怎樣一邊組織、排除、鋪平、着色,一邊爆破岩石、打通隧道吧。

    電梯上上下下;列車走走停停,像海上的浪潮一樣具有規律。

    我追随依附的正是這個。

    我是這個世界上的天生的居民,我一直追随在它的旌旗下。

    他們都是那麼氣勢非凡地富有冒險精神,既勇敢又好奇;而且他們魄力十足,會努力在中途停下,潇灑自如地在牆上塗上一句笑話。

    在這樣的時候,我怎麼能逃開,去躲藏起來呢?因此,我要往臉上撲撲粉,往嘴唇上抹抹口紅。

    我要把雙眉描得比平時更加彎曲。

    我要做一個果斷的手勢,招一輛出租車;司機将會以一種難以名狀的敏捷姿态表示他領會了我的手勢。

    因為我依然能夠激起别人的渴望。

    我依然能感覺到街上的男人在向我彎腰緻禮,一如那被微風吹拂得紅豔豔的莊稼默默地點頭。

     &ldquo我要乘車回到我自己的屋子。

    我要在花瓶裡插上大束大束五彩缤紛、昂貴奢侈、搖首弄姿的鮮花。

    我要在這兒擺一把椅子,在那兒擺一把椅子。

    我要預先擺好香煙、酒杯和幾本封面設計鮮豔的新書,以備伯納德随時會來,要不就是奈維爾或者路易斯。

    不過,也許不是伯納德、奈維爾或者路易斯,而是某個不熟悉的人,某個陌生的人,某個我在一個樓梯間偶然遇到的人,而且在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悄聲說了句:&lsquo來呀。

    &rsquo他今天下午就要來了;這個我并不了解、并不熟悉的人。

    讓那由死者組成的無聲隊伍往下降去吧。

    我要繼續前進。

    &rdquo &ldquo現在我不再需要一個房間了,&rdquo奈維爾說,&ldquo也不再需要四壁和爐火了。

    我已經不再年輕。

    我沒有絲毫嫉妒之感地走過珍妮的屋子,并且朝那個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略顯緊張地整了整領帶的年輕人笑了笑。

    讓這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去按響門鈴;讓他去見她吧。

    我要是想見她,就可以去見她;要是不想見,我就走過去。

    那些陳舊的腐蝕劑已經不再刺痛&mdash&mdash嫉妒、詭計和煩惱全都不複存在了。

    我們的自豪感也已經不再有了。

    年輕的時候,我們可以随便坐在什麼地方,坐在通風大廳裡的光秃秃的長凳上,任憑那些門一刻不停地砰砰作響。

    我們曾經半裸着身子翻來覆去地折騰,就像那些在船甲闆上用橡皮管互相滋水的小子們。

    現在我可以發誓說,我就像這些做完一天的工作、亂哄哄地湧出地鐵車站的人們,毫無二緻,毫無區别,數也數不清。

    我已摘取了屬于我的果實。

    我對一切全都冷漠得熟視無睹。

     &ldquo畢竟,我們沒有什麼責任。

    我們不是法官。

    我們沒有被别人喊去,用拇指夾和鐐铐折磨我們的同類;我們也沒有被别人請去登上布道壇,在暗淡的禮拜天下午給他們講道。

    比較合适的是欣賞一下玫瑰花,或是讀一讀莎士比亞,就像我常在這兒,在夏夫茨伯利大街[3]上讀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