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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短暫時刻。

    那也許就是幸福。

    現在,我卻被一些刺痛的感覺,被好奇心、貪得無厭(我感到饑不可奈)以及難以克制地想要表現自我的願望,搞得沮喪不堪。

    我想起那些我還可以跟他們談談事情的人:路易斯、奈維爾、蘇珊、珍妮和羅達。

    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顯得多才多藝。

    他們會把我從陰暗的心境中拯救出來。

    我們今天晚上就要見面了,感謝上帝。

    感謝上帝,我不必再孤身一人地呆着了。

    我們将在一塊吃晚飯。

    我們将跟準備到印度去的珀西瓦爾告别。

    時間尚早,但是我仿佛已經看見那些先驅,那些前導,那些不在眼前的朋友們的身影。

    我看見路易斯,石頭雕塑般的棱角分明;奈維爾,剪刀剪出來的,顯得一絲不苟;蘇珊的兩隻眼睛猶如兩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珍妮則如同一團火,在幹燥的土地上狂熱地舞蹈;而羅達,那個泉水仙女[2],身上總是濕漉漉的。

    這些都是幻想中的圖畫&mdash&mdash這些都是虛構的影子,這些不在眼前的朋友們的影像顯得膨脹和怪誕,隻要真人的鞋尖一碰,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它們的鼓舞使我覺得精神飽滿。

    它們把這些愚蠢的幻想一掃而光。

    我開始對孤獨感到厭倦&mdash&mdash不願意感覺到它的層層帷幕悶熱而又讨厭地籠罩着我。

    哦,快扯掉它們,活躍起來吧!無論什麼人都可以。

    我不愛挑剔。

    清掃街口的人可以;郵差可以;這家法國餐館的侍者可以;那個親切友好的老闆同樣也可以,他那親切友好的态度就像是預先為自己準備好了的。

    他在親手為某位特殊的貴客調拌色拉。

    哪一位是這個特殊的貴客呢,我問,他為什麼是特殊的?他跟那個戴耳環的太太又正在說些什麼?她是一位朋友,還是一個顧客?我在一張餐桌旁剛一落座,就立刻感覺到那蜂擁而至的紛亂、不甯以及種種可能性和種種期望。

    形形色色的幻想瞬時滋生出來。

    我為自己的想象力如此豐富而頗感窘迫。

    我可以毫不費力地運用豐富的詞彙來描繪這兒的每一把椅子、每一張桌子和每一個進餐的人。

    我的頭腦時而這兒、時而那兒地忙忙碌碌,給每一樣事物披上一層辭藻的薄紗。

    甚至,對侍者說上一句有關酒的話,也會導緻一場爆炸。

    一枚火箭會立刻騰空而起。

    它那金黃色的微粒灑落在我的想象力的肥沃土壤上,使其更加肥沃多産。

    這爆炸所具有的完全不能預測的特色&mdash&mdash就是人們進行交往的樂趣所在。

    我,這個與一位陌生的意大利侍者混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固定不變的事物。

    誰能斷定每一件事情究竟蘊藏着什麼含義?誰又能預測一句話最終會落向何方?它就像是一隻掠過許多樹梢的氣球。

    談論知識是枉費心機的。

    一切都隻是試驗和冒險。

    我們永遠都是和一些未知數攪在一起的。

    将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

    但是當我放下酒杯,我想到:我已經訂婚了。

    我今晚要跟朋友們共進晚餐。

    我是伯納德這個人。

    &rdquo &ldquo現在是八點差五分,&rdquo奈維爾說,&ldquo我來得很早。

    我提前十分鐘坐在了我的位置上,為的是充分體會一下每一分鐘期待的滋味;為的是瞧着門打開,并且說上一句:&lsquo那是珀西瓦爾嗎?不,不是珀西瓦爾。

    &rsquo在說&lsquo不,不是珀西瓦爾&rsquo的時候,我心裡會滋生一股病态的快樂。

    我已經瞧着那門打開關上不下二十次了;每一次都讓充滿懸念的心情變得愈發強烈。

    這兒是他将要來的地方。

    這兒是他将要來坐在旁邊的桌子。

    在這兒&mdash&mdash看來似乎不可置信&mdash&mdash他本人的實實在在的身體将會出現。

    這張桌子,這幾把椅子,這個裡面插着三株紅色鮮花的金屬花瓶,馬上就要發生極大的變化。

    此刻,這所房間,連同它的那些彈簧門,那些堆滿了水果和大塊冷肉的桌子,全都蒙上了一種恍惚不定的、虛假的外貌,如同一個你一邊等待一邊期望着發生點兒什麼事情的地方。

    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搖晃晃,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白色桌布上的空蕩蕩的樣子特别顯眼。

    其他正在這兒進餐的人的敵視、冷漠的氣氛使人感到壓抑。

    我們對視了一下;明白我們彼此并不認識,就白白眼,并且轉過身去。

    這樣的對視如同鞭笞。

    從中我感受到了人世間所有的殘酷和無情。

    如果不是他要來,我簡直就沒法承受這一切。

    我會離開的。

    不過現在一定有人已經看見他了。

    他準是坐在一輛出租馬車裡面;他準是正在經過一家店鋪。

    而且,他好像每一分鐘都在向這個房間傾注這種刺目的光線,這種強烈的存在感,以至于每一樣事物都似乎失去了它們正常的用途&mdash&mdash這把刀刃仿佛隻是一道閃光,而不是用來切割東西的器具。

    正常的标準似乎都被取消了。

     &ldquo門打開了,可是他沒有來。

    來的是在門口猶猶豫豫的路易斯。

    這正是他那種自信與膽怯的古怪結合。

    他進來時在鏡子裡照了照;他捋了捋他的頭發;他對自己的外表感到不滿意。

    他常說:&lsquo我是一位公爵&mdash&mdash一個古老家族的末代後裔。

    &rsquo他說話尖刻,性情多疑,盛氣淩人,不易與人相處(我是拿他跟珀西瓦爾相比)。

    而同時他又很難對付,因為他的眼睛裡總是含着嘲弄的神氣。

    他已經看見我了。

    他走了過來。

    &rdquo &ldquo蘇珊來了,&rdquo路易斯說,&ldquo她沒有看見我們。

    她沒有打扮,因為她鄙視倫敦的浮華。

    她在彈簧門前左顧右盼地站了片刻,像一隻被燈光照得目眩的動物。

    現在,她開始移動腳步了。

    她的動作(即便是在桌子和椅子當中穿行)具有某種野獸似的既悄無聲息又信心十足的神氣。

    她仿佛憑着本能就摸到了路,在這些小桌子中間穿來穿去,碰不着任何人,對那些侍者也不加理睬,但卻徑直走向我們訂在角落裡的桌子跟前。

    她一看見我們(奈維爾和我),臉上就露出一副深信不疑、令人頗感恐慌的神氣,仿佛她已經找到她要找的東西。

    要是被蘇珊愛上了,那簡直就像是被一隻鳥用尖利的嘴給刺穿,被釘牢在谷倉的門扇上一樣。

    然而有時候,我倒甯願被一隻鳥嘴刺穿,甯願被釘牢在谷倉的門扇上,實實在在地,一勞永逸地。

     &ldquo羅達現在也來了,她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正當我們沒有張望的時候,她悄悄地溜了進來。

    她肯定是繞了一個大圈子,一會兒藏在某個侍者身後,一會兒躲在某根裝飾性的柱子後面,好盡可能地推遲見面時的激動,好多抓住片刻工夫去搖晃她水盆裡的那些花瓣。

    我們會驚動她。

    我們會使她遭受折磨。

    她害怕我們,她鄙視我們;然而,她還是畏畏葸葸地朝我們走了過來,因為無論我們多麼殘酷無情,總還有那麼幾個名字,總還有那麼幾張面孔,這幾張面孔會含着喜悅的神色相迎,會照亮她的道路,使她繼續充滿美好的夢想。

    &rdquo &ldquo門開了,門老是開了又開,&rdquo奈維爾說,&ldquo可他還是沒有到來。

    &rdquo &ldquo珍妮來了,&rdquo蘇珊說,&ldquo她站在門口。

    一切都好像凝滞不動了。

    那個侍者停下腳步。

    在靠近門口的桌子那裡,正在用餐的幾個人也停下來,望着她。

    她仿佛成了一切的中心;一張張桌子,一連串的門、窗、天花闆,全都圍着她放射光芒,就像一顆映在打碎的窗戶玻璃上的星星,四周閃爍着光芒。

    她使所有的事物都彙聚于一點,變得秩序井然。

    現在她看見我們,移動腳步,于是所有的光芒都随之在我們的頭頂上開始晃悠飄移、起伏波動,掀起一陣簇新的情緒高潮。

    我們都開始發生變化。

    路易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領帶。

    奈維爾緊張不安地坐在那裡等待,心神不甯地将他面前的刀叉豎着擺了擺。

    羅達吃驚地望着她,仿佛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而我呢,雖然我竭力讓腦子裡塞滿潮濕的青草、潤濕的田野、落在屋頂上的雨聲和撼動房屋的冬季大風等等,好讓我的心靈可以抵禦她,但我還是感到她的揶揄悄無聲息地圍住了我,她的嘲笑的火舌卷住我,毫不留情地襯托出我的寒酸的裝束,我的粗笨的指甲;我慌忙将手掩藏在桌布下面。

    &rdquo &ldquo他一直沒有來,&rdquo奈維爾說,&ldquo門開了,但他依然沒有來。

    來的是伯納德。

    不出所料,當他脫下大衣時,他的腋窩縫裡露出裡面的藍色襯衣。

    同時,不像我們其他人,他不用手推門就闖了進來,根本不去想他是在闖進一間坐滿了陌生人的屋子。

    他連鏡子也不照一照。

    他的頭發亂蓬蓬的,但他對此毫無覺察。

    他絲毫沒有覺出我們與他有什麼不同,也沒有想這張桌子正是他要來的地方。

    他在來這兒的路上一直猶豫不決。

    那是誰呢?他問自己,因為他對一位穿着演歌劇用的鬥篷的女人有點認識。

    他對所有的人都有點認識;但他其實對誰也不認識(我是把他跟珀西瓦爾比較)。

    然而現在,他一瞧見我們,就和藹可親地打了個招呼;他的寬厚大度、熱愛人類的神氣,(同時攜帶着對所謂&lsquo熱愛人類&rsquo這種無聊事情姑且容忍的态度),簡直勢不可擋;結果,若不是為了珀西瓦爾&mdash&mdash他使所有這一切變得虛幻飄渺起來,你簡直就會覺得&mdash&mdash有人已經這麼覺得了:這是我們的節日;我們現在全都聚集在了一起。

    但是缺了珀西瓦爾,就沒有實在感。

    我們簡直就是在虛無中朦胧移動的影子,空洞無物的幻象。

    &rdquo &ldquo彈簧門在不斷地開了又開,&rdquo羅達說,&ldquo不斷有一些陌生的人走進來,一些我們今後再也不會遇見的人。

    他們帶着一副滿不在乎的冷淡神氣,令人讨厭地擦着我們身旁走過,使我們感到:即使沒有了我們,這世界也将繼續存在。

    我們絕不會銷聲匿迹,我們絕不會忘記自己的面孔。

    就連我,雖然沒有自己的面孔,雖然走進來時對他人沒有産生任何影響(蘇珊和珍妮進來時曾使他人的身體和面孔都起了變化),無所歸屬,無所依托,跟什麼都合不到一塊兒,甚至沒法使自己變成一片空白、一種自然的延續或一堵無聲無息的牆,好作為背景讓這些人影在上面移動,但我同樣也感到坐立不安。

    這都是因為奈維爾和他那種憂傷的緣故。

    他那種憂傷的強烈勁兒,搞得我心亂如麻。

    什麼也安定不下來;什麼也平靜不下來。

    每一次門被推開的時候,他就死死地盯着桌子&mdash&mdash他不敢擡起頭來,之後就探求地望着鄰座說:&lsquo他還沒有來。

    &rsquo不過他終于來了。

    &rdquo &ldquo現在,&rdquo奈維爾說,&ldquo我的樹開花了。

    我的心情振作了。

    所有的郁悶全都消失了。

    所有的障礙全都掃除了。

    籠罩着我們的沉悶氣氛結束了。

    他使一切恢複了正常的秩序。

    餐刀又開始用起來了。

    &rdquo &ldquo珀西瓦爾來了,&rdquo珍妮說,&ldquo他沒有特意打扮自己。

    &rdquo &ldquo珀西瓦爾來了,&rdquo伯納德說,&ldquo他捋了捋頭發,不是因為虛榮(他沒有照鏡子),而是為了謀求體面之神的好感。

    他是一個普通人;他是一位英雄。

    那些小夥子曾經跟在他身後列隊穿過運動場。

    他擤鼻子的時候,他們也跟着擤鼻涕,但卻擤不出來,因為他是珀西瓦爾。

    現在,當他就要離開我們到印度去的時候,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全都浮現出來。

    他是一位英雄。

    哦,真的,這是無法否認的。

    而且當他在他喜歡的蘇珊旁邊坐下來時,事情也就圓滿了。

    我們這些從前像一群互相亂咬的豺狗一樣汪汪叫的家夥,這會兒都像士兵在長官面前那樣做出一副規矩而又沉着的模樣。

    我們這幫人,曾經因為年輕而各行其是(年齡最大的也還不到二十五歲),曾經像性急的鳥兒一樣各唱各的調,懷着青春年少時的那種殘酷無情的、野蠻的自私心理猛砸過我們各自的蝸牛殼,直至将它砸得粉碎(我也參與過的),或是曾經獨自高踞在卧室窗外,歌唱那對于一隻羽翼未豐、雌黃未退的雛鳥來說特别珍貴的愛情、榮耀以及其他的種種個人體驗;而如今,我們變得互相親近起來了,并且當我們在這家飯店裡坐下來的時候,我們相互貼得更近了,因為在這家飯店裡每個人的趣味不盡相同;車輛行人的絡繹不絕攪得我們總是分心,鑲着玻璃的大門總是不斷地開了又開,把各種各樣的誘惑強加給我們,對我們的自信心構成傷害與破壞,所以一起坐在這裡使我們愈加彼此相親相愛,愈加相信我們承受誘惑的忍耐力。

    &rdquo &ldquo現在讓我們從孤獨的陰影中掙脫出來吧,&rdquo路易斯說。

     &ldquo現在,讓我們痛痛快快地、直截了當地說出我們心裡正在琢磨的事情吧,&rdquo奈維爾說。

    &ldquo我們孤身獨處、埋頭學業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那些我們相互之間掩掩藏藏、躲躲閃閃的偷偷摸摸的時日,那些我們在樓梯上洩露秘密、時而膽戰心驚時而欣喜若狂的時刻,全都一去不複返了。

    &rdquo &ldquo年邁的康斯坦布爾夫人舉起那塊海綿,于是暖流就傳遍了我們的全身,&rdquo伯納德說,&ldquo我們好像披上了一身煥然一新、感覺舒坦的用皮肉做的衣服。

    &rdquo &ldquo那個穿長統靴的小夥子正在菜園裡和那個幫助洗碗的女傭談情說愛,&rdquo蘇珊說,&ldquo在那些被風吹拂着的曬洗衣服下面。

    &rdquo &ldquo風兒吹拂的聲音像是一隻老虎在喘息。

    &rdquo羅達說。

     &ldquo那個人臉色青黑地躺在水溝裡,有人割斷了他的喉管,&rdquo奈維爾說,&ldquo結果上樓梯的時候,我都沒有力氣擡起腳來去踢那棵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