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着天空;一兩盞街燈亮着,就像在沒有人需要的時候屋裡卻點着燈似的。

    街上僅有的人迹是那些匆匆忙忙來去的窮人。

    這條街上沒有一個人來往;白天結束了。

    街角零星站着幾個警察。

    不過夜幕已經降臨。

    我感覺到自己在黑暗中熠熠閃光。

    綢衣緊貼着我的膝蓋。

    我的雙腿像綢緞似的光滑地互相摩擦着。

    項鍊上的寶石涼絲絲地貼着我的脖子。

    我感覺到鞋子有些夾得腳痛。

    我身子筆直地坐着,免得我的頭發碰到椅子的靠背。

    我全身盛裝,做好了準備。

    這是暫時的寂靜;是黑暗的時刻。

    小提琴手們已經舉起了他們的弓弦。

     &ldquo現在汽車滑行着停在一個站上。

    人行道上的窄窄的一道線被照亮。

    門打開,關上。

    人們紛至沓來;他們沒有做聲;他們都匆匆忙忙地進來。

    大廳裡響起一片脫下鬥篷的窸窣聲。

    這是序曲,這是開始。

    我環顧四周,我悄悄察看,我撲上點粉。

    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準備停當了。

    我的頭發卷成大波浪形。

    我的嘴唇塗得鮮紅。

    我已經準備好即刻上樓,加入那些地位身份和我相當的男男女女中間。

    我走過他們身旁,任憑他們注視,仿佛他們全都屬于我似的。

    我們的目光像閃電一樣相互一瞥,但卻不動聲色或是做出互相熟識的表情。

    我們用身體相互傳情達意。

    這是我的天職。

    這是我的世界。

    一切都已安排停當,準備就緒;使役們恭敬地站在這兒、那兒,聽我報了姓名,我那還是生疏的、不太為人所知的名姓,他們就在我前面揚着聲調通報。

    我走了進去。

     &ldquo在這兒,這些空蕩蕩的、靜候來客的房間裡擺着塗金漆的椅子,靠着牆壁擺滿盛開的碧綠、雪白的鮮花,比那些長在地裡的花兒顯得更為恬靜,更為端莊。

    一張小桌上放着一本精裝的簽名簿。

    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這正是我早已料想到的。

    我天生就屬于這兒。

    我舉止自然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面。

    我輕松自如地飄然走過磨得锃光發亮的地闆。

    我現在在這香風四溢、富麗堂皇的環境中歡暢地舒展開來,就像一株正在伸開葉子的羊齒草一樣。

    我停下腳步。

    我審視這個世界。

    我向這群不認識的人望去。

    望着這些像男人似的身子筆挺,渾身閃着碧綠、粉紅、珠灰色彩的女人們。

    她們全都是千篇一律的;她們在自己的服裝的掩蓋底下像是一些長年流淌在固定溝槽裡的深深的小溪。

    我又回想起那條隧道映照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它在移動。

    當我探身向前注視時,那些千篇一律的陌生男人也在望着我;我轉身去瞧着一幅畫時他們也轉過身去。

    他們心緒不甯地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領帶。

    他們摸摸自己的背心和手帕。

    他們年紀很輕。

    他們都急于想給人以好的印象。

    我覺得自己身上湧出了千百種潛力。

    我時而狡黠,時而歡樂,時而陰沉憂郁。

    我既端莊又靈活。

    我神采飛揚、伶俐活潑地對這一個說:&lsquo來呀。

    &rsquo又陰沉别扭地對另一個說:&lsquo不行。

    &rsquo有一個斷然離開他已經在玻璃櫥窗前站了好一會兒的那個位置。

    他走近來了。

    他正在向我走來。

    這是我從未經曆過的最激動的時刻。

    我局促不安。

    我忐忐忑忑。

    我像一棵在河裡漂遊的小草,一會兒漂向這兒,一會兒漂向那兒,但身子巋然不動,使他好繼續向我走來。

    &lsquo來吧,&rsquo我說,&lsquo來吧。

    &rsquo那個正在走近的人面色蒼白、頭發烏黑,顯得神态憂郁、羅曼蒂克。

    而相反,我卻既狡狯,淘氣,又應付自如;因為他是憂郁的,是羅曼蒂克的。

    他就在這兒;他就站在我的身邊。

     &ldquo現在,如同一隻帽貝掙脫了岩壁,我身子輕輕一擰,離開原地;我和他一起陷了進去;我被卷走了。

    我們彙入了這股徐緩的潮流。

    我們在這纏綿的音樂中進進出出。

    礁岩不時地阻斷這股舞蹈的潮流,使它顯得不協調,顯得支離破碎。

    經過一番進進出出,現在我們終于被卷進了這個宏大的舞陣;它使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使我們無法從它那蜿蜒、纏綿、陡峭、嚴實的圍牆裡掙脫出來。

    我們的身體,他的堅實,我的飄逸,在舞陣的整體中被緊緊地擠在一塊;它使我們緊貼着對方;接着它又伸延出去,在平緩流暢和蜿蜒起伏中,使我們在它中間不停地旋轉。

    突然間,音樂停止了。

    我的血液仍然在沸騰,而我的身體卻定定地站住了。

    整個房間都在我的眼前旋轉。

    它停了下來。

     &ldquo那麼,來吧,讓我們頭暈目眩地走到金漆椅那邊去。

    這個舞陣比我想象的要厲害得多。

    我頭暈得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在乎世上的一切。

    我不在乎别的任何人,隻除了這個我還不知他叫什麼名字的男人。

    月亮啊,難道我們不是挺可意的一對嗎?我們這一對,我穿着綢緞,他穿着千篇一律的那一套,難道我們不是非常愉快地坐在一起嗎?與我身份相同的那些人現在盡管望着我吧。

    我也毫不閃避地回望着你們,你們這些男男女女。

    我是你們當中的一名。

    這是我的世界。

    現在,我端起這隻高腳杯呷了一口。

    酒有股辛辣的藥味兒。

    我一邊喝一邊禁不住做做鬼臉。

    這是把香味和鮮花、輝煌和悶熱,全都提煉在這種強烈的黃色液體裡了。

    原先藏在我的兩肩後面的一個刻闆乏味、全身警惕的家夥,現在慢慢地阖上了眼睛,漸漸沉入了夢鄉。

    這可真是讓人喜出望外,真是叫人如釋重負。

    我喉嚨裡的那個閘門打開了。

    話語源源不斷地成堆成串地湧出,一句接着一句。

    究竟是一些什麼話都無關緊要。

    它們推推搡搡,争先恐後地往外擠。

    一個字眼跟另一個字眼結成團夥,滾翻在一起,然後又生化出很多來。

    我究竟在說些什麼毫無關系。

    在成堆的話裡,有一句話像一隻展翅飛翔的鳥兒,飛越我們兩個當中的那個空間,停在他的嘴邊。

    我又斟滿我的杯子。

    我喝了下去。

    我們中間的那道帷幕消失了。

    我被接納進另一個心靈的溫暖與隐秘的所在。

    我們兩個就像正一起站在高聳的阿爾卑斯山的一道山口。

    他憂郁地站在山路的最高處。

    我彎下身子,采摘一朵藍色的鮮花,踮起腳尖,把它插在他的外套上。

    好啦!這是我心情歡暢的時刻。

    現在,它已經過去了。

     &ldquo現在,慵懶乏味的感覺侵入我們中間。

    别的人在一旁匆匆走過。

    我們已經失去我們的身體在桌子下面挨在一起的感覺。

    我同樣也喜歡那些金發碧眼的男人。

    門打開了。

    門一直在不停地開了又開。

    現在我想,當下次門再打開時,我的整個生活就一定會發生變化。

    誰來啦?哦,隻不過是一個送酒杯來的侍者。

    那兒來了一個老頭&mdash&mdash跟他在一起我隻能算是小孩子。

    那兒又來了一位貴婦人&mdash&mdash在她面前我得裝裝樣子。

    那兒有一些年齡與我相仿的姑娘,對她們,我感到一種因為體面的敵視而産生的劍拔弩張的氣氛。

    因為她們是一些跟我身份地位相同的人。

    我天生就屬于這個世界。

    這是我打的一次賭,這是我所冒的風險。

    門打開了。

    哦,來吧,我對這一個說,從頭到腳洋溢着喜氣。

    &lsquo來吧。

    &rsquo于是他朝着我走了過來。

    &rdquo &ldquo我要在他們後面走得慢一點,&rdquo羅達說,&ldquo就好像我看見了一個熟人。

    但實際上我不認識任何人。

    我要拉開窗簾,望一望月亮。

    若幹次的忘卻将會平息我的焦躁不安。

    門打開了;老虎撲了過來。

    門打開了;恐懼沖了進來;恐懼連着恐懼,對我緊追不舍。

    讓我偷偷地去察看一下我獨自藏起來的珍寶吧。

    在世界的另一邊有一些池塘,水裡映出大理石圓柱的影子。

    燕子用翅膀點着幽暗的池水。

    可是在這兒,門打開了,人們走了進來;他們朝着我走了過來。

    他們故意做出淡淡的微笑以掩飾他們的殘酷、他們的冷漠無情,他們抓住了我。

    燕子用翅膀點着池水;月亮孤單地越過蔚藍的海洋。

    我必須握住他的手;我必須做出回應。

    可是我該做出怎樣的回應呢?我被推擠着站在這裡,為自己這具笨拙的、不勻稱的身體而羞慚發熱;我得承受他那箭矢似的冷漠和蔑視;我,一個憧憬着世界另一邊的大理石圓柱和燕子在那兒用翅膀掠水的池塘的人。

     &ldquo在那些煙囪帽上面,夜幕已經緩緩地擴延開了一些。

    我越過他的肩膀向窗外望去,看見一隻泰然自若的貓,它沒有淹沒在燈光裡,也沒有束縛在綢緞裡,它可以想逗留就逗留一會兒,想伸伸懶腰就伸伸懶腰,想走動走動就走動走動。

    我厭惡個人生活的所有細枝末節。

    但是我被釘在這裡,被迫去聽。

    在我身上壓着一種巨大的壓力。

    如果不能卸掉那數世紀的重壓,我就沒法移動一步。

    無數枝利箭将我射穿。

    蔑視和奚落将我刺穿。

    我,一個敢于挺胸面對暴風雨、甘願被冰雹窒息而死的人,卻被釘死在這個地方;無處藏身。

    猛虎撲了過來。

    各種各樣的閑言碎語像鞭子似的落在我身上。

    它們靈活地、不間斷地輕輕抽打着我的全身。

    我隻得支吾搪塞,用謊言來擋開它們。

    有什麼護身符能使我避開這種災難呢?我又怎麼好意思在這種熱辣辣的勁頭面前裝得若無其事呢?我想起了那些箱子上的姓名;想起那些裙子從張開的兩膝間垂下的母親;想起那些與起伏不平的山坡相毗連的林中空地。

    把我藏起來吧,我哭喊着,救救我吧,因為我是你們當中最小的、最柔弱無告的人。

    珍妮能夠像一隻海鷗乘風破浪,機靈地東瞧瞧西望望,說說這說說那,什麼都實實在在的。

    而我卻總是說謊;總是支吾搪塞。

     &ldquo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就搖晃我的洗臉盆;我是那支艦隊的女主人。

    但是在這兒,在窗前,我擰着我的女主人花緞窗簾上的穗穗時,我是支離破碎的;我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

    那麼珍妮跳舞的時候,她究竟有什麼成竹在胸?蘇珊在燈下安靜地俯身用白棉線穿進針眼時,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自信?她們會說,是的;她們會說,不;她們甚至會舉起拳頭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

    而我卻總是疑慮重重;總是渾身發顫;總是看見那瘋狂的荊棘樹在荒野中搖曳它的陰影。

     &ldquo現在我要假裝有什麼事兒的樣子,穿過房間,走到有遮篷的陽台上。

    我望見天空中彌散着突然光輝燦爛的月亮的縷縷清輝。

    我還望見廣場那邊的欄杆,和兩個看不見臉部的人,他們就像兩尊塑像,背映着天空,斜倚在欄杆上。

    那麼,是有一個永恒不變的世界存在着了。

    這間客廳裡撲動着許多條利舌,像刀子似的刮割着我,緻使我說話口吃,緻使我總是說謊。

    當我穿過這間客廳走出來時,我看到一些輪廓不清、美感全無的面孔。

    那對情侶蜷縮在那棵梧桐樹下面。

    那個警察正在街口站崗。

    一個男人走了過去。

    那麼,是有一個永恒不變的世界了。

    可是我,盡管小心翼翼地站在爐火旁邊,仍舊被那灼人的熱氣給燙傷了,唯恐那扇門一打開,那隻猛虎就會撲過來,所以我仍然沒法足夠鎮靜地說出一句話。

    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遭到人家的駁斥。

    每次門打開,我的話就會被打斷。

    我還不到二十一歲。

    我會被毀掉的。

    我終生都會被别人嘲弄的。

    在這些男男女女中間,我會像波濤起伏的大海上的一個軟木塞,颠上颠下;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張抽搐的臉,都有一個撒謊的舌頭。

    每次門打開,我就會像一棵小草似的被遠遠地抛到一邊。

    我是一堆泡沫,白花花地飄浮着,附着在天涯海角的礁石邊緣上;我又是一個姑娘,在這兒,在這個房間裡。

    &rdquo [1]喬治·戈登·拜倫(1788&mdash1824),英國浪漫派詩人,主要作品有《唐璜》、《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等。

     [2]指英國詩人托馬斯·格雷(1716&mdash1771)的著名詩篇《墓園挽歌》。

     [3]梅瑞狄斯(1828&mdash1909):英國小說家、詩人,著有長篇小說《利己主義者》等作品。

     [4]倫敦一條位于秣市廣場和海德公園角之間的繁華街道。

     [5]洪堡,德國的一個城鎮;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歐洲特别流行這個地方生産的一種軟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