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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還有珍妮,一起坐在平坦的草地上。

    透過那些春天點綴着朵朵綠穗、秋天點綴着點點橘黃的茸茸細葉,我看見小船;房屋;我看見忙忙碌碌、年老色衰的婦女。

    我把一根又一根的火柴非常醒目地插在草地上,來标示出認知(也許是哲學;也許是科學;也許是我自己)過程中的這個或者那個階段,在這個過程中,我那無拘無束随意活動的感官末梢,正在捕捉各種朦胧的知覺,轉瞬之後再讓理智去吸收和消化它們;諧和的鐘聲;一個騎在自行車上的姑娘,當她騎着車子時,好像把後面遮掩着一片混沌難辨、喧嚣紛擾生活的窗帷的一角掀了起來,那是一種正在我的這些朋友和這棵柳樹所構成的圈子外面洶湧激蕩的生活。

     &ldquo隻有這棵樹抵擋住了我們永恒不斷的變化。

    因為我總是在變,變;我一會兒是哈姆雷特,一會兒是雪萊,一會兒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某部小說的主人公,我已經忘了他的名字;而且難以置信的是,我曾經在一個學期裡從頭到尾都是拿破侖;不過主要還是拜倫。

    有段時間,我一連幾星期扮成拜倫這個角色,大步流星地走進房間,一邊把手套和大衣扔在椅背上,一邊微微地蹙緊眉頭。

    我常常走到書架跟前,再呷一口那神奇的特效藥。

    于是,我就任由我那驚人的排炮似的辭藻紛紛傾瀉在某個很不相宜的對象身上&mdash&mdash某個現在已婚的姑娘,某個現在已經入了土的姑娘;在每一本書裡,每一個靠窗的座位上,都胡亂塞着一張張寫給某個使我變成拜倫的女子的信,這些信都不曾寫完。

    因為用别人的文體來寫完一封信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我曾經激動萬分地趕到她的家裡;雖然交換了信物,但卻沒有娶她,無疑是因為要達到那樣的感情熱度,時機還不成熟。

     &ldquo這兒又需要有點音樂了。

    不是那種狂熱的狩獵之歌,珀西瓦爾的音樂;而是一種充滿痛苦、發自内心、嘶啞不清的,同時又是昂揚的,像雲雀那樣清脆、洪亮的歌聲,以此來取代這些枯燥無味、愚蠢透頂的描寫&mdash&mdash這些描寫真是太過分的刻意了!太過分的理智了!這樣是沒法描繪那種轉瞬即逝的初戀時刻的。

    一層紫紅色的薄霧籠罩了白晝。

    瞧瞧在她來之前和來之後,一間屋子的變化吧。

    瞧瞧外面那些天真無知的人們在怎樣趕路吧。

    他們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但是他們仍然一味地往前走。

    在這樣一種喜氣洋洋而又沉悶壓抑的氛圍裡活動,一個人對他自己的一舉一動該是怎樣敏感啊&mdash&mdash就連拿起一張報紙的時候,也會敏銳地感覺到有某種黏糊糊的東西黏在了手上。

    接着出現的是一種掏空五髒六腑的感覺&mdash&mdash拉長,編結成蜘蛛網一樣的東西,痛苦地纏繞在一棵荊棘上。

    然後是一陣如同霹靂閃電一般的滿不在乎;光亮突然熄滅了;接着,那種巨大的無牽無挂的喜悅感又重新恢複;有一些田野上似乎永遠閃爍着綠瑩瑩的光澤,在破曉時分的亮光中,仿佛呈現出一幅幅純淨的景色&mdash&mdash例如,漢普斯台德那邊的一片碧綠;而且每個人的臉上都煥發着光彩,好像大夥都在懷着某種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喜悅共同進行什麼密謀策劃;然後出現的是那種事情已經完滿結束的神秘感覺,而緊接着來的是每當她耽擱了回信、每當她爽約不來時才會發生的那種猶如狗鲨魚的皮那樣使人焦躁不安的感覺&mdash&mdash那種令人好似萬箭穿心一般渾身戰栗的感覺。

    突然出現了一連串令人如坐針氈般難以忍受的疑心,恐懼,恐懼,恐懼&mdash&mdash可是如果一個人所需要的不是什麼連貫的辭句,而是一聲叫喊,一個呻吟,那麼煞費苦心地編造出這些連貫的辭句,又有何用?而且會出現許多年過後看到一位正在飯店裡脫下鬥篷的中年婦女時的那種感覺。

     &ldquo然而還是回過頭來吧。

    讓我們再次假想人生是一種固體的物質,形狀像一個球體,我們可以将它捏在手裡随意擺弄。

    讓我們假想我們可以編造出一個平淡無奇而又符合邏輯的故事,這樣當一件事情被匆匆講完之後&mdash&mdash譬如愛情,我們就可以有條不紊地接着講另外一件事情了。

    我說過那裡有一棵柳樹。

    它那像瓢潑大雨一樣下垂的枝條,它那皺痕斑斑、彎彎曲曲的樹皮,給人一種印象,仿佛它置身于我們的想象力之外,但同時又無法抑制我們的想象力,依然被我們的想象力所改變;可是即便這樣,它也仍然靜止不動地顯示着自己,并且具有一種堅定不移的特質,那正是我們的生活所缺乏的。

    而它所做出的評價,它所提供的标準,正在于此;當我們總是在漂泊變化的時候,它之所以顯得是一種尺度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奈維爾&mdash&mdash譬如說&mdash&mdash跟我一塊坐在草地上。

    但是我會問,假如跟着他的目光透過那些柳樹枝凝望河上的一條小船,凝望一個正在從紙袋裡拿出香蕉來吃的年輕人,每種事物是否會像這一切一樣變得清晰明了呢?這幅情景被那麼熱烈地刻畫出來,而且又那麼充滿他那鮮明的想象力,所以有那麼一會兒,我好像也能看到它了;那小船,那香蕉,那年輕人。

    但随後它就消失了。

     &ldquo羅達神情模糊地走了過來。

    如果她穿上一件風飄飄的長袍,肯定可以捉弄任何一個學者,如果她遮住那兩隻穿着拖鞋的腳,肯定可以捉弄一頭正在翻滾着壓平草地的驢子。

    在她那雙充滿夢幻的、受驚吓的灰眼睛深處,隐約閃現着怎樣令人畏懼、并且像火花一樣閃射而出的東西啊?即便是像我們這樣殘酷無情、心懷惡意,我們也還沒有壞到那種程度。

    我們肯定擁有我們最起碼的善良之心;或者像我這樣,向一個我幾乎不認識的人随随便便地交談是根本不可能的&mdash&mdash所以我們該打住,不談了。

    正如她所看到的,那棵柳樹生長在一片灰暗的荒漠邊緣,沒有一隻鳥兒在那裡鳴唱。

    那些樹葉,在她瞧着的時候會變得枯萎皺縮,在她從旁邊走過的時候會痛苦地搖曳起伏。

    那些電車和公共汽車聲音嘶啞地在大街上轟鳴而過,它們沖過一塊塊路石,咆哮着飛馳而去。

    或許在陽光照耀下,有一根石柱矗立在她的荒漠中的一個小池塘旁邊,那裡經常有野獸悄悄地前來飲水。

     &ldquo接着來的是珍妮。

    她在那棵樹的上方閃爍着她的火光。

    她的樣子像一朵皺巴巴的罂粟花,非常狂熱,渴望着痛飲幹燥的塵埃。

    風風火火,執拗倔強,從未有過絲毫的沖動,她胸有成竹地走來了。

    于是就有很多小小的火焰,蜿蜒散布在幹燥土地的裂縫上面。

    她使那些柳樹搖曳起舞,不過不是在想象中;因為她根本看不見任何不是實際存在于那兒的東西。

    那是一棵樹;河就在那邊;此時是下午;我們正在這裡;我穿着我的哔叽呢套裝;她全身綠裝。

    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隻有時間光環中的此一瞬間,和我們的軀體;還有那必然發生的高潮,和那心醉神迷的狀态。

     &ldquo而路易斯,當他小心謹慎地(我絕對不是誇張)把一件雨衣平整地展開,并在草地上躺下來的時候,他就會使人不得不承認他的在場。

    這真是讓人敬佩感歎。

    我還是具有那樣的明智,懂得對他的正直誠實表示敬意;懂得尊重他用那雙瘦骨嶙峋的、因為生凍瘡而裹着破布的手去摸索研究一顆鑽石是否貨真價實。

    我把一盒盒用過的火柴埋在他腳邊草地上的坑裡。

    他咧嘴笑笑,用刻薄的口吻責備我的懶散無聊。

    他那污穢可憐的空想強烈地吸引着我。

    他的故事中的人物總是戴着圓頂硬禮帽,談着用十英鎊價錢出售鋼琴的事。

    在他描述的背景中,電車總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工廠總是冒着辛辣刺鼻的濃煙。

    他經常出沒在一些寒酸的街道或小鎮上,每逢聖誕節,那裡的女人就會喝得酩酊大醉,赤身裸體地躺在床罩上。

    他的話語就像一座制彈塔上落下來的一滴鉛,墜到水裡又噴射出來。

    他找到一個字眼,一個僅有的字眼,來形容月亮。

    後來,他起身走了,我們所有的人也都站起身走了。

    但是我停留了片刻,望了望那棵樹,而且就在我望着秋天裡那如火如荼的黃色樹枝的時候,某種沉澱物凝結而成了;我凝結而成了;有一滴東西滴落下來;我滴落了下來&mdash&mdash就是說,我從某種已經完結的經驗中掙脫出來了。

     &ldquo我站起身,走開了&mdash&mdash我,我,我;不是拜倫、雪萊、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我,伯納德。

    我甚至把我的名字重複了一兩遍。

    我搖着我的手杖,走進一家商店,買了&mdash&mdash我并不是說我喜歡音樂&mdash&mdash一幅鑲着銀色畫框的貝多芬畫像。

    這樣做,絕不是說我喜歡音樂,而是由于當時整個的人生,它的大師們,它的探險者們,全都以一長列光輝人物的形象出現在我的身後;而我就是那個繼承者;我,就是那個延續者;我,就是那個不可思議地被指定為将他們的事業進行下去的人。

    所以,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與其說是因為驕傲,不如說是因為謙卑,我一邊搖着手杖,一邊沿着大街往前走去。

    翅膀振動的呼呼聲已然響起,鳥兒鳴啭啼叫的歌聲也已開始;而現在我走了進去;我走進那間房屋,那間枯燥乏味、永不妥協、居住過人的房屋,那個桌子上陳列着它的所有傳統、它的各種常用物品、它的成堆成堆的垃圾以及種種珍貴物品的地方。

    我拜訪了那個普通服裝成衣匠,他還記得我的叔叔。

    許許多多的人都被發掘出來,然而他們的面目都不像那幾張最基本的面孔(奈維爾、路易斯、珍妮、蘇珊、羅達)那樣輪廓鮮明,而是模糊不清、特征難辨的,或者說他們的面目特征是那樣的變幻不定,以緻他們仿佛根本就沒有什麼面目。

    于是,羞愧臉紅但又同時感到輕蔑,我就在這種赤裸裸的狂喜與懷疑互相纏雜的極其古怪的情況下,承受着這種打擊;這種混亂的感覺;這種複雜的、騷動的、突如其來地同時來自四面八方的生活的沖擊。

    而在珍妮相當安閑自得、光豔照人地坐在描金椅子上的那個晚會上,倘若總是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話,并且弄出一些令人尴尬的冷場,一些像幹涸沙漠裡的每一粒卵石都非常清晰顯眼那樣惹人注目的冷場;而随後又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并且自覺好比一根通條似的絕對誠懇,這種誠懇你甯願換成一堆閃光發亮的硬币,可是又根本做不到&mdash&mdash哦,在這樣的晚會上,這一切是多麼令人喪氣!多麼令人難堪啊! &ldquo接着,有一位夫人打了一個令人難忘的手勢,說:&lsquo請随我來。

    &rsquo她把你領進一間隐秘的鬥室,讓你有幸跟她親密地相處。

    稱呼由姓氏改成了教名;教名又改成了昵稱。

    關于印度、愛爾蘭或摩洛哥究竟該怎麼辦?上歲數的紳士們全身盛裝,站在枝形吊燈下面回答着這些問題。

    你會發現自己令人驚奇地知道了許多事情。

    在戶外,那些沒有什麼差别的隊伍正在高聲歌唱;在屋裡,我們卻非常隐蔽,非常直率,确确實實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在這兒,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我們盡可以把這一天看作一個星期當中的任何一天。

    比如星期五或者星期六。

    一層外殼覆蓋在脆弱的心靈上,像珍珠似的,光彩閃閃,激情的利啄拿它毫無辦法。

    這層外殼在我身上形成得比大多數人都要早。

    我不久就可以在别人已經吃完水果的時候削我的梨了。

    我就可以在周圍一片沉默時從容地說完我的話了。

    也就是在這段時期,盡善盡美具有一種誘惑力。

    你會認為,借助在右腳腳趾上拴一根繩子,從而早一些起床的辦法,可以學會西班牙語。

    你在自己約會手冊上的那些小格子裡填寫上,八點鐘吃早餐;一點半赴午餐會;等等。

    你把你的那些襯衣、短襪、領帶攤放在你的床上。

     &ldquo然而,這種過分的一絲不苟,這種有條不紊的軍事般的進程,完全是一種錯誤;是一種貪圖便利行為,一種謊言。

    甚至是當我們身着白色坎肩,禮節周全地在約定時間按時到達的時候,這種行動的下面也總是潛藏着一些東西,總是湧動着一股由破碎的夢境、搖籃曲、大街上的叫喊、不完整的語句和種種情景&mdash&mdash一些榆樹,一些柳樹,正在掃地的園丁,正在寫信的女士&mdash&mdash彙成的潛流,這股潛流即使在我們扶着一位太太去赴宴會的時候也會不斷地起伏隐現。

    就在你那麼一絲不苟地把桌布上的刀叉擺放整齊的同時,會有無數張面孔裝扮鬼臉。

    沒有任何東西是你可以用勺子撈起來的;沒有任何東西是你可以稱之為一件大事的。

    但是這股潛流,卻是存在着、潛藏着的。

    當我沉浸在這股潛流中的時候,我就會在一句妙語和另一句妙語之間停頓下來,目不轉睛地觀察一個也許插有一枝紅花的花瓶,同時為某個道理、某個突然的新發現所沉迷。

    或者,當我正在斯特蘭德大街散步時,我會忽然說:&lsquo這正是我所需要的辭句,&rsquo因為有一種美麗的、猶如傳說中的幻影似的鳥兒,魚或者邊緣火紅的雲朵突然出現,一勞永逸地将某個總是纏繞着我的念頭圈囿起來;随後,我就一邊重新興緻勃勃地浏覽擺在商店櫥窗裡的領帶和别的各種東西,一邊匆匆地向前走去。

     &ldquo那生活的結晶,那生活的圓球&mdash&mdash就像我所稱呼的那樣,摸上去絕不是堅硬的、冰涼的,而是包裹着若幹層薄薄的氣膜。

    如果我對它們進行擠壓,它們就會馬上全部爆裂。

    我從這口大鍋裡完完整整提煉出來的無論什麼語句,都隻不過是連成一串的六條小魚,它們被我捉住了,而千百萬條别的魚卻在噗通噗通地跳躍,緻使這口大鍋裡的東西像滾沸的銀水似的沸騰不已,并且紛紛從我的手指縫裡溜走。

    一張張面孔重又浮現出來,一張張面孔,一張張面孔&mdash&mdash他們把他們的美麗容貌緊貼在我的氣泡壁上&mdash&mdash奈維爾,蘇珊,路易斯,珍妮,羅達,以及千百萬别的人。

    真是很難把他們有條不紊地排列整齊;很難把其中的某一個單獨分離出來,或是把總體的效果講述出來&mdash&mdash這就又像是在談論音樂。

    這是多麼美妙複雜的一曲交響樂啊,包含着和諧音與不諧和音,包含着高音部和複雜的、時而低沉時而昂揚的低音部!每個人都在演奏他自己的曲調,用小提琴、長笛、小号、鼓或者随便什麼其他的樂器。

    奈維爾的曲調是:&lsquo讓我們來談談哈姆雷特吧。

    &rsquo路易斯的,是科學技術。

    珍妮的,是愛情。

    随後忽然間,在一陣憤怒情緒的沖動下,跟一個性情溫和的男人一起到坎伯蘭[4],在那兒的一家小客棧呆上整整一星期,不停的雨水沿着窗戶玻璃流淌下來,而且每頓飯吃的除了羊肉,羊肉,還是羊肉。

    盡管這樣,這個星期仍然是未被記錄下來的激情旋渦中一塊堅固的裡程碑。

    就是在那時,我們玩了多米諾骨牌;就是在那時,我們為老得咬不動的羊肉而發生了争吵。

    那時,我們曾在荒野上漫步。

    後來,一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小女孩把那封用藍色信紙寫的信交給我,從那封信我得知那個曾經使我成為拜倫的姑娘即将嫁給一位鄉紳。

    一個穿着帶護腿高筒靴的男人,一個總是拿着鞭子的男人,一個經常在飯桌上大談肥胖閹牛問題的男人&mdash&mdash我冷嘲熱諷地大聲叫嚷着,同時又仰望着天上快速漂遊的雲塊,痛感到我自己的失敗;意識到自己渴望自由;渴望逃避;渴望受到束縛;渴望有個了結;渴望繼續下去;渴望成為路易斯那樣的人;渴望保持我自己;而後我就披着雨衣獨自走了出去,在永恒的群山下面感到自己脾氣太壞,一點也不值得崇敬;後來就回到住處,抱怨羊肉,打起行囊,并就此又重新回到那旋渦之中;回到那痛苦的磨難之中。

     &ldquo然而,生活還是令人愉快的,可以忍受的。

    星期一後面跟着星期二;然後是星期三。

    精神上的年輪增加了;個性變得堅定了;痛苦被年齡的增長吸收了。

    開開合合,合合開開,越來越嘈雜,越來越堅定,青春的匆忙和狂熱全都被發動起來,進行運轉,以緻整個生命似乎都在不停地擴張收縮,就像一座鐘的主發條。

    從一月到十二月,生活的流水流逝得多快啊!我們被事物的激流卷攜着,那些事物是那麼司空見慣,從不留下任何陰影。

    我們不停地漂流,漂流&hellip&hellip &ldquo可是,鑒于一個人必須有所跳躍(為了向你講述這個故事),那麼我就在這兒,在這個問題上來個跳躍,于是現在就跳到一個完全是平淡無奇的話題上&mdash&mdash比方說撥火棍與火鉗,那是在那位使我成為拜倫的女士嫁人之後又過了一些時候,我借助一個我願意稱她為瓊斯小姐第三的人的眼光所看到的東西。

    她是這樣的一位姑娘,每當期望着與你一起吃飯時,她就總是穿着某一套衣服,總是采摘某一種樣子的玫瑰戴在身上,而且當你正在刮胡子的時候,她總會使你想到:&lsquo穩當點兒,穩當點兒,這可是件亂來不得的事情。

    &rsquo于是你就會問:&lsquo她對待小孩子們如何?&rsquo你會注意到,她使用她的那把雨傘時顯得有那麼一點手腳笨拙;然而,當一隻鼹鼠被夾子夾住時,她卻顯得很有頭腦;而且最後一點,她不會讓早餐吃的面包(我一邊刮着臉,一邊想着婚後生活中那沒完沒了的早餐)總是平淡乏味&mdash&mdash要是吃早餐的時候坐在這位姑娘的對面,看見一隻蜻蜓停在面包上,那你是絕對不會感到吃驚的。

    另外,她還激起了我飛黃騰達的願望;同時她也使我充滿好奇地去打量從前一直覺得讨厭的新生嬰兒的面孔。

    于是你頭腦中脈搏的那種細微而有力的搏動&mdash&mdash突突,突突&mdash&mdash便呈現出一種非常莊重的節奏。

    我徜徉在牛津大街上。

    我們是延續者,我們是繼承者,我一邊說,一邊想着我的那幾個兒女;而且即使這種心情浮誇到了荒謬絕倫的地步,你需要通過跳上一輛公共汽車或是買一份晚報來加以掩飾,它也依然是你熾熱激情中的一個古怪的因素,懷着這種心情你系好自己的鞋帶,懷着這種心情你現在寫信給那些正在從事各種事業的老朋友們。

    路易斯,那個閣樓栖居者;羅達,那個總是濕淋淋的泉水仙女;他們兩個全都否定那些從前對我來說乃是無可懷疑的事情的真實性;全都代表着跟那些在我看來是那麼顯而易見的事情(例如:我們總要結婚,總要過家庭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面;我為此愛過他們,可憐過他們,而且也深深地妒忌過他們那種不一樣的命運。

     &ldquo從前我有過一個為我寫傳記的人,他很久以前死了,但是假如他依然懷着他先前那種奉承讨好的感情追蹤我的足迹的話,他肯定會在這兒這樣寫道:&lsquo就在這個時期,伯納德結了婚,買了房子&hellip&hellip他的朋友們發現他熱愛家庭生活的傾向越來越強烈&hellip&hellip兒女們的出世使得增加收入成了他極大的願望。

    &rsquo這便是傳記式的文體,這種文體也确實把那些支離破碎的素材、那些邊緣參差不齊的素材拼合在了一起。

    畢竟,假如你寫信總是用&lsquo親愛的先生&rsquo來開頭,用&lsquo您的忠實的某某&rsquo來結尾,你就不能對這種傳記式的文體吹毛求疵了;你不能瞧不起這些像一條條羅馬大道一樣穿過我們的紛亂生活的辭句,因為它們迫使我們要像文明人那樣,踏着那種警察們所走的緩慢而整齊的步子走路,雖然與此同時你可能會低聲嘟囔着随便什麼廢話&mdash&mdash&lsquo聽呀,聽呀,狗正在吠叫呢’&lsquo走開,走開,死亡’&lsquo不要讓我相信世上有什麼誠心實意的婚姻吧&rsquo,等等。

    &lsquo他在事業上取得了一些成就&hellip&hellip他從一個叔叔那兒繼承了一小筆遺産&rsquo&mdash&mdash那個傳記作者會這樣寫下去,而且如果一個人總是穿着長褲、系着背帶,你也得說說這些事兒,盡管它會誘使你像去采摘黑莓一樣勞而無功;誘使你用這些詞句去做一些打水漂的遊戲。

    但無論如何你都得說說這些事兒。

     &ldquo我想說的是,我已經變成了這樣一種人,即:我在生活中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就像一個人在田野上踏出了一條小路。

    我的長筒靴子的左側已經有點磨損。

    每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房間裡就會出現一陣忙亂。

    &lsquo伯納德來了!&rsquo不同的人說這句話的口氣又是多麼的互不相同啊!有很多很多的房間&mdash&mdash因而也有很多很多的伯納德。

    有模樣可愛但卻虛弱的;有身體強壯但卻目空一切的;有才華橫溢但卻冷酷無情的;有涵養頗佳但卻特别令人厭煩的&mdash&mdash我對此毫不懷疑;有富有同情心但卻态度冷淡的;有衣冠不整但卻&mdash&mdash當走進另一間屋子裡時&mdash&mdash矯揉造作、老于世故、衣着太過講究的。

    對我自己來說,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卻又與此迥然不同;全然不是剛才所說的這些樣子。

    我特别樂意在吃早餐的時候讓自己穩穩當當地坐定在面包跟前,面對着我的妻子,鑒于她現在已完全是我的妻子,而絕不再是那個從前每當渴望和我見面就戴着某一種樣子的玫瑰花的姑娘了,所以她總是讓我有一種仿佛置身在無憂無慮之中的感覺,就像雨蛙蹲伏在一片惬意的綠葉下面肯定會産生的那種感覺。

    &lsquo請遞給我&hellip&hellip&rsquo我會說。

    &lsquo牛奶&hellip&hellip&rsquo她會這樣應答,或者說:&lsquo瑪麗就要來了&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