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祖全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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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柴門緊閉。
扣許久不開，停片刻又扣，内方咳一聲：&ldquo咄！是何山野強徒？來我草居作甚的勾當？俺乃貧窮道人，衣不遮身，食不足味，有何物來此相犯？快快别尋生意去罷！&rdquo 予叫：&ldquo師傅，師傅，是我弟子呂岩。
&rdquo&ldquo俺獨自在此出家數十年，那裡有個徒弟，俺不曾認得。
&rdquo再叫：&ldquo師傅，師傅，邯鄲道中蒙與竹枕。
松間曾約，特來求見。
&rdquo那師傅一喝：&ldquo這個書生癡子，俺約你就來，何遲到如今？俺為尋你，被蛇傷足趾。
今爛幾及股，痛不可忍，命在旦步，隻為你這小子，今卻來怎麼？快回去，快回去！你的父母年老，妻子又幼。
朝廷正開南選，去罷，去罷！&rdquo予苦不自勝，雙膝跪于門外，号淘大哭：&ldquo師傅，你若不容弟子，弟子即當撺下深崖死了罷。
隻可憐吃盡千辛萬苦到得這裡，空作一場閑戲。
師傅可憐可憐！&rdquo 那師傅又寂了半響，喝道：&ldquo你不是假心麼？&rdquo&ldquo弟子若有假心，青天震死。
&rdquo&ldquo既然如此，你把柴扉輕輕推開。
&rdquo 未曾舉手，其門已開。
隻見泥床瓦枕，又無被席。
師傅伏着，四壁潇潇，又無桌凳鍋竈。
呼予至前：&ldquo好個徒弟！俺正沒人服侍。
來得好，來得好，與俺看一看傷足！&rdquo予揭起草衣一視，其臭不可近。
一足爛為肉泥，腿上皆已腐爛，蛆蟲半麻。
予用袖細拂，以襟抄之，撒于庵外幾百遍，略淨。
然足爛實痛予心。
是夜，師命眠于腳後。
予不忌，一步為師拂拭。
師喝叫疼痛一夜，子坐為師拂痛。
次日，師道：&ldquo徒弟，俺旬日痛不思食，今日覺肚中饑餓要吃。
你可覓些我吃。
&rdquo予欣然領命。
出庵又不識路途。
初到庵時，有一條路。
及尋又不見，皆是茅茨塞滿的，正不知望那裡去，又不敢問師傅，恐怕動他的怒。
舉首告天：&ldquo弟子為師求食，望山神指引一路。
&rdquo忽見一小小徑兒，沒草可行。
依這路走去，至數裡，見一小莊，一老妪在門。
予向求食。
妪與一盂飯。
予急急回，巳及申刻，遠遠聽得師傅在家喝罵叫饑：&ldquo哪裡走來這個野酋，沒處安身，假意來做徒弟，隻道俺有東西，來拐騙俺的。
早晨出去，直到此時不回，他到去吃得飽了，不思量俺病人要緊。
待那酋來，隻趕他去罷。
&rdquo喃喃亂罵。
予急進床前，跪下訴說所以。
師傅到不做聲，隻是不睬。
跪半時，方言：&ldquo咄！取來俺吃。
&rdquo予雙手捧上，又無箸，用手拿與師吃。
師怒目大叫一聲，驚得魂不在體。
&ldquo你這野人好生無禮，俺病人吃得這等糙米的飯，你又不洗手，就拿與俺吃，看你這般胡亂的人，出甚麼家？快去快去，不去俺大棒打也！&rdquo予含淚告：&ldquo師傅寬容弟子罪過，待弟子再去求來。
但此處山僻，人家全少，十數裡止得小小人家，都是山村貧人，更沒一個大戶，何處求白米？&rdquo師傅道：&ldquo俺氣得不要吃。
你隻是去，不要在這裡淘氣！&rdquo予再三苦告：&ldquo容弟子服事師傅病好，那時便去甘心。
予當再往前面求飯與師傅充饑，望師傅息怒。
&rdquo師傅方不做聲。
依前從路去求食，幸遇一大戶，閉着門。
用手敲開，被那管門的一頓大罵，要打。
予哀求。
少間，一長者出來問故。
予以情告。
長者微笑：&ldquo這個呆子，自家饑餓沒奈何，師傅饑關你甚的事，難道天下隻這個道人？他怪你，你自别處去，再尋一個師傅就是，何必苦苦。
&rdquo予稽首長者：&ldquo忠臣無二君，烈婦無二夫。
昔陳相背師而盂轲見責，李斯滅本而儒者争非，陳平尚念無知，曾子不甘有若。
大義為重，小忿何存。
況事師之禮，服勞奉養，職之常也，何敢背焉。
&rdquo長者以予言是，賜予白粱香飯一盂，命予吃。
另賜與師。
予以師未食，不敢先。
長者加與焉，予欣受。
拜謝别回，已月滿蓬窗。
師又在家叫罵：&ldquo晚不閉戶，還不思來，終是野心。
&rdquo予進見，先禀師傅：&ldquo弟子手已潔，飯已得白，請師傅餐。
&rdquo師張目一看，方有喜色，道：&ldquo與俺吃。
&rdquo予用手食，恐師饑甚，連連進之。
師用手一掀，盡傾于地，罵：&ldquo這野酋，要害俺性命！俺久病的人，喉中幹且細，怎麼吃得快，故此連進。
&rdquo予告曰：&ldquo恐師饑甚，非有他心，望師傅莫氣。
還有一半在盂，請師傅吃了。
&rdquo又半晌不做聲。
方才說：&ldquo拿俺吃！&rdquo予緩緩進。
又一喝，用手一掀，都掀在地，咬牙恨恨：&ldquo俺正要吃，你偏生慢慢的，你分明弄俺！&rdquo直罵至半夜，喝道：&ldquo你還不拾那地上飯吃幹淨？不拾幹淨，都是你的罪過！&rdquo予唯唯，跪地細細拾吃。
師傅于月隙間觑之，笑道：&ldquo拾好，拾好。
才是個弟子。
&rdquo予自從吃那書生們的茶飯，肚中不覺饑，到庵正饑，為師未吃，又不敢先食。
今拾地中飯，覺肚中大飽。
師傅說：&ldquo徒弟，明日汲些水來，替俺洗足，要早些。
&rdquo 至五鼓，辭師汲水，滿山尋轉更沒有。
至一谷口，見水一坑，又無物汲。
用盂取一盂到庵，已是午時。
師用手一撥，潑翻在地：&ldquo俺叫你早去。
今卻日中波水來，不能去求飯。
俺不洗，去求飯罷。
&rdquo 又一宿，叫汲水。
予四鼓行，汲回方天明。
師罵雲：&ldquo沒見識病蠢，俺這足須一缸方洗得，終不然把這吃食的東西來洗足不成？&rdquo又潑翻在地。
予左右尋思，計無所出，告師傅：&ldquo汲水無器，洗足無器。
弟子負戴師傅，往谷中一洗何如？&rdquo師沉吟回言：&ldquo也使得，隻要仔細負俺，足一些動不着。
&rdquo予即扶師靠己背，用手挽師雙足，負起而止者四。
至谷坑邊，難以下背，乃先折足蹲身橫倒，放師于地。
以爛股倚己股上，慢慢抄水，細細拭洗。
洗去爛肉，略覺不臭。
師叫爽快，予心亦樂。
洗畢，仍負歸。
至中途，日晡，忽見狂風大作，沙飛石走，松聲恰似怒潮，谷響如同猛猂。
師驚戰戰，予亦競競。
蓦地，竹林間薜靂一聲，跳出白虎，形如水牛，向師撲來。
予急放師于地，以身伏于師上，對虎哀訴：&ldquo甯食岩，幸勿傷吾師。
&rdquo号泣動天，其虎徐徐而去。
風恬天朗，乃負師至庵，眠師于床。
師顧予曰：&ldquo而今而後，知予心矣。
&rdquo翌旦，師足已痊，可以起。
一日，挈予遊松梅崗。
其地半松半梅，松有四時之青，梅有千年之秀，白鶴争飛，彩鸾交舞，香風暗襲，麗景呈輝，别一界也。
與師摺足盤膝，對坐于平原之上。
師以予素谙文，欲予賦松一律。
予應聲而就。
詩曰： 丈夫久秉歲寒操，曆盡冰霜不一撓。
攢翠纖針緣雨潤，篩金香粉為風飄。
根盤曲壤同潛蟄，聲徹層雲作怒濤。
囑咐樵斤休亂伐，待看為棟柱天朝。
師曰：&ldquo子所賦者，用也，迹而未化也。
迨未知夫松之所以為松，秉剛正之操，持不撓之節。
可以燠，可以涼，可以雪，而本根之固，不可搖。
奪得天地之精英，鐘日月之靈秀。
久曆年時，産茯苓于丹穴，神變化于岩巒，與乾坤同悠遠。
恁世代之推遷，郁郁蒼蒼，摩霄淩漢，何止極哉。
此則松之所貴于群木也。
子識諸？&rdquo予領首受教。
為賦梅，詩曰： 不逐趨炎一派流，隴頭便性自清幽。
香韻暗從風裡度，玉肌微向月中浮。
味将濃處鳥偷眠，花欲飛時笛倚樓。
回首群英皆退遜，孰争先後共為俦。
師曰：&ldquo是矣。
而梅之不同凡卉，又有在焉。
老于枝，交春再發，冰肌玉骨，經寒不衰，非特不可更植，而本枝終不朽腐。
奪胎投舍，永不絕種。
惟其不逞濃豔，不作繁華，嗜幽間而養天性，故與松竹同侶，而百花凡卉，皆不可及也。
子也如松之堅剛勁直而不染塵埃，茯苓生而胎成實；如梅之清雅幽閑而不趨紅紫，根荄固而子産玉爐，則不但出類拔萃，而長生永世，脫形去殼，終為天地間之完秀矣。
&rdquo予聞之，瞑目默會。
少焉，萬慮融徹，諸念一空，洞然反觀，見群神現露，茫不覺其所以。
師呼雲：&ldquo覺乎？&rdquo予應之雲：&ldquo方入境，在想象間耳，尚不知其去所也。
&rdquo師微曬曰：&ldquo去所不知，來處何覓？孔仲尼教仲由之說，記之乎？在彼處入境，還有去頭。
更尋來頭，是你的坯子。
&rdquo 談久，日落西岩，月升東嶺。
師曰：&ldquo歸哉。
&rdquo予随行。
複抵原庵，則茅塞已開，道路平坦，無複荊榛之礙。
及庵，隻見一童子啟戶迎之。
視童子，即予初入溪路所遇下山之童也。
進庵中，則器用床簟一新，不為土瓦具矣。
師摺足坐于榻上，童子焚香于幾，點山茗以進，命予坐榻後，對坐焉。
茶畢，童子取玉管吹之，如鳳凰鳴于梧桐，環佩擊于雲漢。
三弄而神清氣爽，凡慮一空。
師命瞑重輪閉，心戶調橐，蒼服虛噓，轉天河于元局，運地軸于黃泥，辟十二之煙關，通九曲之回路。
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毫厘為之不差，八八六十四卦以一為八數，氜氜為之不爽。
暑來則寒往，寒往則暑來，互根而見。
動極則歸靜，靜極則歸動，疊運而行。
指示既明，功用亦谙。
凡在庵百二十日，鎮坐不徹，食予以棗栗，飲予以雨露，予竟忘寝食矣。
一日，師雲：&ldquo氣足矣。
濁者消而清凝者凝矣，人者去而天者複矣。
汝舍諸此乎？子歸省親，再來此可也。
&rdquo予愀然懇首：&ldquo師何出此言？師何出此言？弟子并無思也。
家鄉永絕，塵事了無，何以歸為？&rdquo師笑而止。
又旬日，與予遊翠虛洞。
登峻岥巉巒，險壁危石，松楸滿目，鹿鶴成群，紫芝琪樹，交錯于道。
香風習習，巧鳥锵锵，又一景界也。
異哉，觀乎！至巅，則平基一方，石凳石幾，雲霞為幔，嶂列為屏。
與師坐凳上，撫景盤桓，師曰：&ldquo人間睹之乎？&rdquo予對以罕也。
師雲：&ldquo吾有二師傅約遊此，故挈子偕，須待焉。
&rdquo 無何，隻見東南松柏深處，隐隐白鶴飛舞前導。
二青衣執拂塵，後二先生。
一短發蓬松，大眼虬須，衣皂袍，系錦絲縧，面黑耳大，身胖而長，跛一足，拄一鐵杖，約有五旬。
一瘦骸鶴骨，皓發朱顔，衣白袍，挂藍衫，頭帶角巾，束青絲縧，手執如意，約有七旬之上。
皆穿草履，飄飄而至。
相見稽首，跛者坐上位，師坐二位，老者坐三位，命予坐側。
予稽首，拜叩姓氏。
那跛者掀起虬須，大笑曰：&ldquo子記周靈王鞭母事乎？&rdquo予始知為李柱史也。
方覺此處為仙境矣。
頂門一錐，夢魂略覺，又叩三座，老者雲：&ldquo吾生先于柱史，為渤郡守張果也。
&rdquo予叩首加拜。
李雲：&ldquo子知師為誰？&rdquo予曰：&ldquo金重師傅。
&rdquo三人大笑拍掌。
李雲：&ldquo汝師乃漢将鐘離昧也。
&rdquo予方悟金重為鐘。
蓋已在仙人俦中，喜不自勝，昔之所得于傳聞而頌說者，今皆躬逢而面觌之矣。
李師謂曰：&ldquo是生即荊中士也，不悟于乞食之頃，而且受年勞，念已決乎？恐後不終，悔反成孽。
&rdquo予更醒，丐者三人，面貌宛然，而服飾變耳。
起而叩頭：&ldquo肉眼凡胎，何識列師？往者之罪，均望天涵。
&rdquo師笑曰：&ldquo今已一家，他尚何責？&rdquo複坐。
&ldquo吾欲與李、張二師評道，子試論焉。
&rdquo 李曰：&ldquo吾與若輩寄蹤浮土，寓形塊中，堅不如金，植不如樹，活潑不如川淵，凝持不如恒岱，随野馬之紛纭，等蜉蝣之存沒，此其概也。
若夫喜怒哀樂之感，不及花之一榮悴。
窮通得喪之遇，不及時之一寒暑。
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爾隙爾，奠可測爾。
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
自其機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
知身之不息，愈于乾坤之有息。
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
則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為三，三為一。
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無形無機。
萬古如斯矣。
&rdquo 予起而叩不息之說。
李請吾師言。
鐘師曰：&ldquo小子聽之。
&rdquo把棕麈一拂，朗然唱曰： 川脈在源頭，不停機，晝夜流。
洪波湧出昆侖窦。
不遺浍溝，淹及九州。
戴承乾德無滲漏。
這根由靜中識破，萬古一春秋。
張師手擊漁鼓，敲竹簡，和聲曰： 個個有源頭，試看他，川上流。
瓊珠滾出浮粱窦。
百絡似溝，九曲似州。
田中停畜休教漏。
這根由決之使活。
混混不知秋。
李師于座上揮起如意，擊石一下，铿然有聲，亦和之： 祖炁是關頭，出真源，日夜流。
可憐塞了從來窦。
泥淤這溝，污填那州。
幾番破了坯兒漏。
把根由從今透，卻一派演長秋。
師雲：&ldquo小子識之乎？&rdquo予會悟飯頃，答雲：&ldquo少悟。
&rdquo李，張二師雲：&ldquo既如此，子可依韻和之，以蔔所涵。
&rdquo予躬叩首，侍立和曰： 川上慢回頭，逝如斯，不斷流。
而今破得機關窦。
湫渠浚溝，通江達州。
混淪磅礴何曾漏。
得根由，澄淵澈沚，曆盡萬年秋。
李師大悅雲：&ldquo此子可以教矣，可以教矣。
吾且問你那裡來？&rdquo予應曰：&ldquo來處來。
&rdquo曰：&ldquo有何如物？&rdquo曰：&ldquo光光碌碌。
&rdquo李笑曰：&ldquo光光碌碌，這個動作的是甚麼子？&rdquo予無答。
李曰：&ldquo聽吾道： 本來何處覓行蹤。
二五凝成體質融。
日出扶桑紅一點，樹栽上苑景千叢。
老蚌明珠甯有種，高台寶鏡卻無容。
套出幾多媸美象，寂然境界總空空。
這個實的是他，虛的是我；有的是他，無的是我；感而動者是他，寂而不動者是我。
然有個我，必然有個他。
無他，則做了個物，是匏瓜耳。
無我，則做了栽植的樣，那裡有許多東東西西？又煞要他自他，我自我，少他不得，不吃他害。
我自一毫不動，憑他去千番百計做出圈套，我卻端嚴凝重，如大君拱坐于九重，則來者不去，去者盡是他。
認得這個來的路頭，則去的路也不錯，原處來，原處去。
如此，則要來也是我，要去也是我，那個拘管得我着。
要上天也由我，要入地也由我，要小也由我，要大也由我，那一個束縛得我定。
如今世上人，從這條路上來。
始初間走不遠，還認得這路數些子兒。
看看走到廣途大境，人多之處，就忘記了。
急急回轉，還不甚差遠路。
豈知被那途中最緻，許多炫耀，奪目誘心，朝勾暮引，賃得一間房兒住着，積得許多金寶，恰好做個人家。
那六賊鑽穴逾牆，百般巧計來思量偷盜，不搬盡了家财，不肯休歇。
弄到一個貧窮漢子，房兒破損。
朝為輕風穿戶，暮當細雨飄窗，垣塌牆崩，梁摧柱折。
他那哄誘我的，抛我自去，我卻無處安身。
欲尋來的原路回去，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那裡認得。
無可奈何，隻得東支西吾，随着個去處，就安了身。
也不管好歹，也不管安佚，可以放下身子便罷。
甚至被他拖下錢債，結下冤仇，東不肯收，西不肯留，南邊要罵，苦楚萬端，狼狽特甚。
隻得尋個草堆，土垣中安歇，越走差了路，與那來處原所在，如隔華夏，再也不認得回去，豈不可憐可憐。
這個都是吃他的虧，吃他的害。
故此要我自做主張，尋訪來頭。
便是返本還原，歸宗複祖。
乾坤我的住居，陰陽我的夫婦，日月我的燈炬，江湖我的杯斝，恒嶽我的土塊，風雲我的發舒，雨露我的津唾，何以始？何以終？何以來？何以往？何為生？何為死？縱觀秦楚，旁觀競獲，竊睹蚩項，隻足為一笑耳。
其得失為何哉？&rdquo 予曰：&ldquo敢問何術而至是乎？&rdquo師曰：&ldquo功術不同，歸原亦異。
當參伍錯綜，以尋至上至玄至微至淵，乃為精品也。
試為子言： 有如餐松服餌，不能遽脫，死生定息，忘形豈可？宗歸百脈，丹田存想，調呼吸于綿綿，到底胎兒難結。
息氣凝思，見先天之淵默，終競飛升不成。
認口鼻為玄牝者，包風破網。
以方寸為心田者，見祖忘宗。
若積精為鉛天，丹汞不完。
以神氣為子母，仙台遠隔。
開鼎以為鍊養，空勞功力之施，鍊乳兼平縮黾，乃是邪妄之術。
三年九載，火候何堪？閉息服元，陰風作響。
識心見性者，雖則有頭，而終做陰靈之物。
坐子坐午者，固是功夫，乃為拘執之玄。
舌頭豈是赤龍？眼閉卻同狐息。
頂作黃庭，腎為造化，泥而不通。
尾宮為命，足竅為源，物而不化。
更有服水火以還元，差訛之途尤甚，吸精妊于采補，從入之路更差。
仰天吸日月之精，不論天魂并地魄，一餐終晝夜之食，反招肢瘦與形赢。
曲身偃仰，叩五戶以長鳴。
似也何益？内修之道，守元抱一。
運雙睛以反觀，近也殊非。
入訣之門，竦肩聳項，運脊骨之流通，此百脈可暢而一竅昏。
書符念咒，立券契之明言，此百邪可祛而一神蔽。
禮鬥瞻星，枉受辛勞，無補籲呵。
摩按徒行，法術何功？吐濁入清之談粗淺，食蔬餐淡之說卑微。
持科篆而拜醮設壇，全非德行，用橐籥而吸精聚魄，反堕孽途。
先天之祖炁，不在形模象效；太乙之靈藥，豈緣鉛煉汞燒？超衆界而悟覺于無無，入玄關而參祥于有有。
打開火裡蓮，拔出水中珠。
龍虎鼎中，不用擒拿而自然降伏；龜蛇爐内，何須煅煉而暗裡陶熔。
動動之中，不動而真靜；虛虛之際，不虛而成堅。
有物先于天地，無形卻在坯胎。
走谷成聲而千山應響，涉江飛浪而百海成波。
許多煩惱，不關諸件營為，那管似槁木矣。
而逢春沾露槁者，還榮如死灰也。
而遇火風吹灰者，複識鵲駕重樓以送天。
津之玉液丸泥赤府。
黃婆何必以說合婚姻？嬰兒又焉用以養育成就？抽坎填離，補衲頭之破孔；乾旋坤轉，築坍塌之垣牆。
揣摩一竅之玄關者，各執昏迷之見；指書九轉之丹法者，自持簡陋之談。
駕金牛而周遊八極，車黃河而倒轉三關。
皆為有迹之塵埃，不是無極之上乘。
十二時中是氣，一腔子内藏神。
若徒紛擾于百徑千歧，到底流入于神妖鬼怪。
可以奪舍矣而又可投胎。
九回十轉，若能超凡也，而必能入聖。
一奮千程，要知煉石可以補天，始信升雲而能變化。
這些兒活活潑潑，似個滾地的圓珠；毫忽子朗朗光光，勝那照天的明月。
不泥着淤塞之中，不掩着艨胧之境，識破機關竅，跳出死生門。
天地共我升沉，宇宙相為久暫。
打不破，揉不斷，火不焦，水不濕。
憑他掀江倒海，不舞心動神驚。
這是最一玄玄，卻非多方術術。
自家的事自家去尋，若問他人便錯。
一路子來，一路子去，如從别處即迷。
子也有緣，吾焉能無語。
&rdquo說畢，二童子捧果核肴斝，列于盤石之上。
予稽首謝誨，複命之坐。
視其所列，桃如巨瓯，藕如扁舟，河北之梨較勝，交州之棗更殊；鬥瓜容釜，盎橘藏棋。
似烹龍之肝而味尤美，似煮鳳之肘而形不同。
鶴脯不緣于制，鸾胎豈于煙成；猩唇不假于猩，豹髓不取于豹，瓊漿玉液，侵琥珀玻璃；麻菇青精，味拂蒼穹碧落。
勸酬良久，有白鶴青鸾群舞，低昂中節，俯仰有度，翩翩過于八岡，雍雍然愈于七德。
舞畢，分立左右。
數青表小童序列于下，擊節以歌。
其一歌曰： 二氣呼吸兮，谷有聲。
掃千山之落葉兮，開九漠之陰雲。
尋之無影兮，察之無形。
忽然而寂兮，忽然而存。
不可以迹拘束兮，又難乎其與行。
勿疾而速兮，勿存而神。
從茂林而舒首兮，從嘯虎而即生。
開我襟而一披拂兮，殆覺思爽而神清。
其二歌曰： 得乾坤之麗氣，獨盛于陽春。
得化工之巧制兮，獨媚于晴明。
裝千紅與百紫兮，鬥枝上之奇英；蘊清芬與秀質兮，吐芳心之秾馨。
恁狂蜂之亂撲兮，不斷其精；由浪蝶之紛擾兮，弗喪其真。
培根蒂之堅固兮，實而複生。
曆歲月而恒久兮，霜露高擎。
其三歌曰： 如二氣之氤氲兮，萬物化醇。
瀰得清甯兮，上下紛纭。
遍六合以飛旋兮，不同野馬之奔騰。
覆九有以庇護兮，不惜雕琢之瓊英。
散則可以無管束兮，聚則可以成形。
煉陰魄以布兩間兮，化陽神而卒莫知其所存。
妙變化以不定兮，喜僧舍與旗亭。
何以為此膚骨兮，乃鹇羽而鶴翎。
其四歌曰： 秉此yin精兮，映乎太陽。
耿耿不昧兮，灼灼口光。
似龍吐于寶珠兮，滾出乎漢洋。
麗中天而常明兮，清晖之獨揚。
無一物之不燭兮，如析是非之智囊。
無一處之不及兮，如敷惠德之聖玉。
羨靈台之一點兮，曆萬古而如尋常。
有盈虛而無止息兮，覺乎斯世之蒙盲。
衆童歌阕，為之奏逍遙樂。
金笙、玉管、鳳笛、龍箫，錦瑟之和冰弦，玉闆之調花鼓。
高聲如九臯唳鶴而徹層霄，低聲如萬壑細泉而流重澗。
其音或徐，有如堯行舜步，揖遜于廟廊之間；其音或疾，有如單牛羽騎，馳逸于行伍之内。
或時翕然而并奏也，如群工列辟，當會同之期而莫敢于天子。
或時斂焉而步間也，如洋洋圉圉，當萬蘇之頃，而未免鱗尾之停搖。
加之以鶴舒頸而和，鸾鼓翅而鳴，鳳調舌而作聲，鹦清喉而步韻，傾耳之下，不覺神飄興蕩，心醉情怡，忘天地之高深，冺人己于俱樂，不容述也。
樂終，二鶴向前昂首，作言吐音。
歌出道情。
詞曰： 碧雲庵
扣許久不開，停片刻又扣，内方咳一聲：&ldquo咄！是何山野強徒？來我草居作甚的勾當？俺乃貧窮道人，衣不遮身，食不足味，有何物來此相犯？快快别尋生意去罷！&rdquo 予叫：&ldquo師傅，師傅，是我弟子呂岩。
&rdquo&ldquo俺獨自在此出家數十年，那裡有個徒弟，俺不曾認得。
&rdquo再叫：&ldquo師傅，師傅，邯鄲道中蒙與竹枕。
松間曾約，特來求見。
&rdquo那師傅一喝：&ldquo這個書生癡子，俺約你就來，何遲到如今？俺為尋你，被蛇傷足趾。
今爛幾及股，痛不可忍，命在旦步，隻為你這小子，今卻來怎麼？快回去，快回去！你的父母年老，妻子又幼。
朝廷正開南選，去罷，去罷！&rdquo予苦不自勝，雙膝跪于門外，号淘大哭：&ldquo師傅，你若不容弟子，弟子即當撺下深崖死了罷。
隻可憐吃盡千辛萬苦到得這裡，空作一場閑戲。
師傅可憐可憐！&rdquo 那師傅又寂了半響，喝道：&ldquo你不是假心麼？&rdquo&ldquo弟子若有假心，青天震死。
&rdquo&ldquo既然如此，你把柴扉輕輕推開。
&rdquo 未曾舉手，其門已開。
隻見泥床瓦枕，又無被席。
師傅伏着，四壁潇潇，又無桌凳鍋竈。
呼予至前：&ldquo好個徒弟！俺正沒人服侍。
來得好，來得好，與俺看一看傷足！&rdquo予揭起草衣一視，其臭不可近。
一足爛為肉泥，腿上皆已腐爛，蛆蟲半麻。
予用袖細拂，以襟抄之，撒于庵外幾百遍，略淨。
然足爛實痛予心。
是夜，師命眠于腳後。
予不忌，一步為師拂拭。
師喝叫疼痛一夜，子坐為師拂痛。
次日，師道：&ldquo徒弟，俺旬日痛不思食，今日覺肚中饑餓要吃。
你可覓些我吃。
&rdquo予欣然領命。
出庵又不識路途。
初到庵時，有一條路。
及尋又不見，皆是茅茨塞滿的，正不知望那裡去，又不敢問師傅，恐怕動他的怒。
舉首告天：&ldquo弟子為師求食，望山神指引一路。
&rdquo忽見一小小徑兒，沒草可行。
依這路走去，至數裡，見一小莊，一老妪在門。
予向求食。
妪與一盂飯。
予急急回，巳及申刻，遠遠聽得師傅在家喝罵叫饑：&ldquo哪裡走來這個野酋，沒處安身，假意來做徒弟，隻道俺有東西，來拐騙俺的。
早晨出去，直到此時不回，他到去吃得飽了，不思量俺病人要緊。
待那酋來，隻趕他去罷。
&rdquo喃喃亂罵。
予急進床前，跪下訴說所以。
師傅到不做聲，隻是不睬。
跪半時，方言：&ldquo咄！取來俺吃。
&rdquo予雙手捧上，又無箸，用手拿與師吃。
師怒目大叫一聲，驚得魂不在體。
&ldquo你這野人好生無禮，俺病人吃得這等糙米的飯，你又不洗手，就拿與俺吃，看你這般胡亂的人，出甚麼家？快去快去，不去俺大棒打也！&rdquo予含淚告：&ldquo師傅寬容弟子罪過，待弟子再去求來。
但此處山僻，人家全少，十數裡止得小小人家，都是山村貧人，更沒一個大戶，何處求白米？&rdquo師傅道：&ldquo俺氣得不要吃。
你隻是去，不要在這裡淘氣！&rdquo予再三苦告：&ldquo容弟子服事師傅病好，那時便去甘心。
予當再往前面求飯與師傅充饑，望師傅息怒。
&rdquo師傅方不做聲。
依前從路去求食，幸遇一大戶，閉着門。
用手敲開，被那管門的一頓大罵，要打。
予哀求。
少間，一長者出來問故。
予以情告。
長者微笑：&ldquo這個呆子，自家饑餓沒奈何，師傅饑關你甚的事，難道天下隻這個道人？他怪你，你自别處去，再尋一個師傅就是，何必苦苦。
&rdquo予稽首長者：&ldquo忠臣無二君，烈婦無二夫。
昔陳相背師而盂轲見責，李斯滅本而儒者争非，陳平尚念無知，曾子不甘有若。
大義為重，小忿何存。
況事師之禮，服勞奉養，職之常也，何敢背焉。
&rdquo長者以予言是，賜予白粱香飯一盂，命予吃。
另賜與師。
予以師未食，不敢先。
長者加與焉，予欣受。
拜謝别回，已月滿蓬窗。
師又在家叫罵：&ldquo晚不閉戶，還不思來，終是野心。
&rdquo予進見，先禀師傅：&ldquo弟子手已潔，飯已得白，請師傅餐。
&rdquo師張目一看，方有喜色，道：&ldquo與俺吃。
&rdquo予用手食，恐師饑甚，連連進之。
師用手一掀，盡傾于地，罵：&ldquo這野酋，要害俺性命！俺久病的人，喉中幹且細，怎麼吃得快，故此連進。
&rdquo予告曰：&ldquo恐師饑甚，非有他心，望師傅莫氣。
還有一半在盂，請師傅吃了。
&rdquo又半晌不做聲。
方才說：&ldquo拿俺吃！&rdquo予緩緩進。
又一喝，用手一掀，都掀在地，咬牙恨恨：&ldquo俺正要吃，你偏生慢慢的，你分明弄俺！&rdquo直罵至半夜，喝道：&ldquo你還不拾那地上飯吃幹淨？不拾幹淨，都是你的罪過！&rdquo予唯唯，跪地細細拾吃。
師傅于月隙間觑之，笑道：&ldquo拾好，拾好。
才是個弟子。
&rdquo予自從吃那書生們的茶飯，肚中不覺饑，到庵正饑，為師未吃，又不敢先食。
今拾地中飯，覺肚中大飽。
師傅說：&ldquo徒弟，明日汲些水來，替俺洗足，要早些。
&rdquo 至五鼓，辭師汲水，滿山尋轉更沒有。
至一谷口，見水一坑，又無物汲。
用盂取一盂到庵，已是午時。
師用手一撥，潑翻在地：&ldquo俺叫你早去。
今卻日中波水來，不能去求飯。
俺不洗，去求飯罷。
&rdquo 又一宿，叫汲水。
予四鼓行，汲回方天明。
師罵雲：&ldquo沒見識病蠢，俺這足須一缸方洗得，終不然把這吃食的東西來洗足不成？&rdquo又潑翻在地。
予左右尋思，計無所出，告師傅：&ldquo汲水無器，洗足無器。
弟子負戴師傅，往谷中一洗何如？&rdquo師沉吟回言：&ldquo也使得，隻要仔細負俺，足一些動不着。
&rdquo予即扶師靠己背，用手挽師雙足，負起而止者四。
至谷坑邊，難以下背，乃先折足蹲身橫倒，放師于地。
以爛股倚己股上，慢慢抄水，細細拭洗。
洗去爛肉，略覺不臭。
師叫爽快，予心亦樂。
洗畢，仍負歸。
至中途，日晡，忽見狂風大作，沙飛石走，松聲恰似怒潮，谷響如同猛猂。
師驚戰戰，予亦競競。
蓦地，竹林間薜靂一聲，跳出白虎，形如水牛，向師撲來。
予急放師于地，以身伏于師上，對虎哀訴：&ldquo甯食岩，幸勿傷吾師。
&rdquo号泣動天，其虎徐徐而去。
風恬天朗，乃負師至庵，眠師于床。
師顧予曰：&ldquo而今而後，知予心矣。
&rdquo翌旦，師足已痊，可以起。
一日，挈予遊松梅崗。
其地半松半梅，松有四時之青，梅有千年之秀，白鶴争飛，彩鸾交舞，香風暗襲，麗景呈輝，别一界也。
與師摺足盤膝，對坐于平原之上。
師以予素谙文，欲予賦松一律。
予應聲而就。
詩曰： 丈夫久秉歲寒操，曆盡冰霜不一撓。
攢翠纖針緣雨潤，篩金香粉為風飄。
根盤曲壤同潛蟄，聲徹層雲作怒濤。
囑咐樵斤休亂伐，待看為棟柱天朝。
師曰：&ldquo子所賦者，用也，迹而未化也。
迨未知夫松之所以為松，秉剛正之操，持不撓之節。
可以燠，可以涼，可以雪，而本根之固，不可搖。
奪得天地之精英，鐘日月之靈秀。
久曆年時，産茯苓于丹穴，神變化于岩巒，與乾坤同悠遠。
恁世代之推遷，郁郁蒼蒼，摩霄淩漢，何止極哉。
此則松之所貴于群木也。
子識諸？&rdquo予領首受教。
為賦梅，詩曰： 不逐趨炎一派流，隴頭便性自清幽。
香韻暗從風裡度，玉肌微向月中浮。
味将濃處鳥偷眠，花欲飛時笛倚樓。
回首群英皆退遜，孰争先後共為俦。
師曰：&ldquo是矣。
而梅之不同凡卉，又有在焉。
老于枝，交春再發，冰肌玉骨，經寒不衰，非特不可更植，而本枝終不朽腐。
奪胎投舍，永不絕種。
惟其不逞濃豔，不作繁華，嗜幽間而養天性，故與松竹同侶，而百花凡卉，皆不可及也。
子也如松之堅剛勁直而不染塵埃，茯苓生而胎成實；如梅之清雅幽閑而不趨紅紫，根荄固而子産玉爐，則不但出類拔萃，而長生永世，脫形去殼，終為天地間之完秀矣。
&rdquo予聞之，瞑目默會。
少焉，萬慮融徹，諸念一空，洞然反觀，見群神現露，茫不覺其所以。
師呼雲：&ldquo覺乎？&rdquo予應之雲：&ldquo方入境，在想象間耳，尚不知其去所也。
&rdquo師微曬曰：&ldquo去所不知，來處何覓？孔仲尼教仲由之說，記之乎？在彼處入境，還有去頭。
更尋來頭，是你的坯子。
&rdquo 談久，日落西岩，月升東嶺。
師曰：&ldquo歸哉。
&rdquo予随行。
複抵原庵，則茅塞已開，道路平坦，無複荊榛之礙。
及庵，隻見一童子啟戶迎之。
視童子，即予初入溪路所遇下山之童也。
進庵中，則器用床簟一新，不為土瓦具矣。
師摺足坐于榻上，童子焚香于幾，點山茗以進，命予坐榻後，對坐焉。
茶畢，童子取玉管吹之，如鳳凰鳴于梧桐，環佩擊于雲漢。
三弄而神清氣爽，凡慮一空。
師命瞑重輪閉，心戶調橐，蒼服虛噓，轉天河于元局，運地軸于黃泥，辟十二之煙關，通九曲之回路。
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毫厘為之不差，八八六十四卦以一為八數，氜氜為之不爽。
暑來則寒往，寒往則暑來，互根而見。
動極則歸靜，靜極則歸動，疊運而行。
指示既明，功用亦谙。
凡在庵百二十日，鎮坐不徹，食予以棗栗，飲予以雨露，予竟忘寝食矣。
一日，師雲：&ldquo氣足矣。
濁者消而清凝者凝矣，人者去而天者複矣。
汝舍諸此乎？子歸省親，再來此可也。
&rdquo予愀然懇首：&ldquo師何出此言？師何出此言？弟子并無思也。
家鄉永絕，塵事了無，何以歸為？&rdquo師笑而止。
又旬日，與予遊翠虛洞。
登峻岥巉巒，險壁危石，松楸滿目，鹿鶴成群，紫芝琪樹，交錯于道。
香風習習，巧鳥锵锵，又一景界也。
異哉，觀乎！至巅，則平基一方，石凳石幾，雲霞為幔，嶂列為屏。
與師坐凳上，撫景盤桓，師曰：&ldquo人間睹之乎？&rdquo予對以罕也。
師雲：&ldquo吾有二師傅約遊此，故挈子偕，須待焉。
&rdquo 無何，隻見東南松柏深處，隐隐白鶴飛舞前導。
二青衣執拂塵，後二先生。
一短發蓬松，大眼虬須，衣皂袍，系錦絲縧，面黑耳大，身胖而長，跛一足，拄一鐵杖，約有五旬。
一瘦骸鶴骨，皓發朱顔，衣白袍，挂藍衫，頭帶角巾，束青絲縧，手執如意，約有七旬之上。
皆穿草履，飄飄而至。
相見稽首，跛者坐上位，師坐二位，老者坐三位，命予坐側。
予稽首，拜叩姓氏。
那跛者掀起虬須，大笑曰：&ldquo子記周靈王鞭母事乎？&rdquo予始知為李柱史也。
方覺此處為仙境矣。
頂門一錐，夢魂略覺，又叩三座，老者雲：&ldquo吾生先于柱史，為渤郡守張果也。
&rdquo予叩首加拜。
李雲：&ldquo子知師為誰？&rdquo予曰：&ldquo金重師傅。
&rdquo三人大笑拍掌。
李雲：&ldquo汝師乃漢将鐘離昧也。
&rdquo予方悟金重為鐘。
蓋已在仙人俦中，喜不自勝，昔之所得于傳聞而頌說者，今皆躬逢而面觌之矣。
李師謂曰：&ldquo是生即荊中士也，不悟于乞食之頃，而且受年勞，念已決乎？恐後不終，悔反成孽。
&rdquo予更醒，丐者三人，面貌宛然，而服飾變耳。
起而叩頭：&ldquo肉眼凡胎，何識列師？往者之罪，均望天涵。
&rdquo師笑曰：&ldquo今已一家，他尚何責？&rdquo複坐。
&ldquo吾欲與李、張二師評道，子試論焉。
&rdquo 李曰：&ldquo吾與若輩寄蹤浮土，寓形塊中，堅不如金，植不如樹，活潑不如川淵，凝持不如恒岱，随野馬之紛纭，等蜉蝣之存沒，此其概也。
若夫喜怒哀樂之感，不及花之一榮悴。
窮通得喪之遇，不及時之一寒暑。
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爾隙爾，奠可測爾。
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
自其機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
知身之不息，愈于乾坤之有息。
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
則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為三，三為一。
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無形無機。
萬古如斯矣。
&rdquo 予起而叩不息之說。
李請吾師言。
鐘師曰：&ldquo小子聽之。
&rdquo把棕麈一拂，朗然唱曰： 川脈在源頭，不停機，晝夜流。
洪波湧出昆侖窦。
不遺浍溝，淹及九州。
戴承乾德無滲漏。
這根由靜中識破，萬古一春秋。
張師手擊漁鼓，敲竹簡，和聲曰： 個個有源頭，試看他，川上流。
瓊珠滾出浮粱窦。
百絡似溝，九曲似州。
田中停畜休教漏。
這根由決之使活。
混混不知秋。
李師于座上揮起如意，擊石一下，铿然有聲，亦和之： 祖炁是關頭，出真源，日夜流。
可憐塞了從來窦。
泥淤這溝，污填那州。
幾番破了坯兒漏。
把根由從今透，卻一派演長秋。
師雲：&ldquo小子識之乎？&rdquo予會悟飯頃，答雲：&ldquo少悟。
&rdquo李，張二師雲：&ldquo既如此，子可依韻和之，以蔔所涵。
&rdquo予躬叩首，侍立和曰： 川上慢回頭，逝如斯，不斷流。
而今破得機關窦。
湫渠浚溝，通江達州。
混淪磅礴何曾漏。
得根由，澄淵澈沚，曆盡萬年秋。
李師大悅雲：&ldquo此子可以教矣，可以教矣。
吾且問你那裡來？&rdquo予應曰：&ldquo來處來。
&rdquo曰：&ldquo有何如物？&rdquo曰：&ldquo光光碌碌。
&rdquo李笑曰：&ldquo光光碌碌，這個動作的是甚麼子？&rdquo予無答。
李曰：&ldquo聽吾道： 本來何處覓行蹤。
二五凝成體質融。
日出扶桑紅一點，樹栽上苑景千叢。
老蚌明珠甯有種，高台寶鏡卻無容。
套出幾多媸美象，寂然境界總空空。
這個實的是他，虛的是我；有的是他，無的是我；感而動者是他，寂而不動者是我。
然有個我，必然有個他。
無他，則做了個物，是匏瓜耳。
無我，則做了栽植的樣，那裡有許多東東西西？又煞要他自他，我自我，少他不得，不吃他害。
我自一毫不動，憑他去千番百計做出圈套，我卻端嚴凝重，如大君拱坐于九重，則來者不去，去者盡是他。
認得這個來的路頭，則去的路也不錯，原處來，原處去。
如此，則要來也是我，要去也是我，那個拘管得我着。
要上天也由我，要入地也由我，要小也由我，要大也由我，那一個束縛得我定。
如今世上人，從這條路上來。
始初間走不遠，還認得這路數些子兒。
看看走到廣途大境，人多之處，就忘記了。
急急回轉，還不甚差遠路。
豈知被那途中最緻，許多炫耀，奪目誘心，朝勾暮引，賃得一間房兒住着，積得許多金寶，恰好做個人家。
那六賊鑽穴逾牆，百般巧計來思量偷盜，不搬盡了家财，不肯休歇。
弄到一個貧窮漢子，房兒破損。
朝為輕風穿戶，暮當細雨飄窗，垣塌牆崩，梁摧柱折。
他那哄誘我的，抛我自去，我卻無處安身。
欲尋來的原路回去，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那裡認得。
無可奈何，隻得東支西吾，随着個去處，就安了身。
也不管好歹，也不管安佚，可以放下身子便罷。
甚至被他拖下錢債，結下冤仇，東不肯收，西不肯留，南邊要罵，苦楚萬端，狼狽特甚。
隻得尋個草堆，土垣中安歇，越走差了路，與那來處原所在，如隔華夏，再也不認得回去，豈不可憐可憐。
這個都是吃他的虧，吃他的害。
故此要我自做主張，尋訪來頭。
便是返本還原，歸宗複祖。
乾坤我的住居，陰陽我的夫婦，日月我的燈炬，江湖我的杯斝，恒嶽我的土塊，風雲我的發舒，雨露我的津唾，何以始？何以終？何以來？何以往？何為生？何為死？縱觀秦楚，旁觀競獲，竊睹蚩項，隻足為一笑耳。
其得失為何哉？&rdquo 予曰：&ldquo敢問何術而至是乎？&rdquo師曰：&ldquo功術不同，歸原亦異。
當參伍錯綜，以尋至上至玄至微至淵，乃為精品也。
試為子言： 有如餐松服餌，不能遽脫，死生定息，忘形豈可？宗歸百脈，丹田存想，調呼吸于綿綿，到底胎兒難結。
息氣凝思，見先天之淵默，終競飛升不成。
認口鼻為玄牝者，包風破網。
以方寸為心田者，見祖忘宗。
若積精為鉛天，丹汞不完。
以神氣為子母，仙台遠隔。
開鼎以為鍊養，空勞功力之施，鍊乳兼平縮黾，乃是邪妄之術。
三年九載，火候何堪？閉息服元，陰風作響。
識心見性者，雖則有頭，而終做陰靈之物。
坐子坐午者，固是功夫，乃為拘執之玄。
舌頭豈是赤龍？眼閉卻同狐息。
頂作黃庭，腎為造化，泥而不通。
尾宮為命，足竅為源，物而不化。
更有服水火以還元，差訛之途尤甚，吸精妊于采補，從入之路更差。
仰天吸日月之精，不論天魂并地魄，一餐終晝夜之食，反招肢瘦與形赢。
曲身偃仰，叩五戶以長鳴。
似也何益？内修之道，守元抱一。
運雙睛以反觀，近也殊非。
入訣之門，竦肩聳項，運脊骨之流通，此百脈可暢而一竅昏。
書符念咒，立券契之明言，此百邪可祛而一神蔽。
禮鬥瞻星，枉受辛勞，無補籲呵。
摩按徒行，法術何功？吐濁入清之談粗淺，食蔬餐淡之說卑微。
持科篆而拜醮設壇，全非德行，用橐籥而吸精聚魄，反堕孽途。
先天之祖炁，不在形模象效；太乙之靈藥，豈緣鉛煉汞燒？超衆界而悟覺于無無，入玄關而參祥于有有。
打開火裡蓮，拔出水中珠。
龍虎鼎中，不用擒拿而自然降伏；龜蛇爐内，何須煅煉而暗裡陶熔。
動動之中，不動而真靜；虛虛之際，不虛而成堅。
有物先于天地，無形卻在坯胎。
走谷成聲而千山應響，涉江飛浪而百海成波。
許多煩惱，不關諸件營為，那管似槁木矣。
而逢春沾露槁者，還榮如死灰也。
而遇火風吹灰者，複識鵲駕重樓以送天。
津之玉液丸泥赤府。
黃婆何必以說合婚姻？嬰兒又焉用以養育成就？抽坎填離，補衲頭之破孔；乾旋坤轉，築坍塌之垣牆。
揣摩一竅之玄關者，各執昏迷之見；指書九轉之丹法者，自持簡陋之談。
駕金牛而周遊八極，車黃河而倒轉三關。
皆為有迹之塵埃，不是無極之上乘。
十二時中是氣，一腔子内藏神。
若徒紛擾于百徑千歧，到底流入于神妖鬼怪。
可以奪舍矣而又可投胎。
九回十轉，若能超凡也，而必能入聖。
一奮千程，要知煉石可以補天，始信升雲而能變化。
這些兒活活潑潑，似個滾地的圓珠；毫忽子朗朗光光，勝那照天的明月。
不泥着淤塞之中，不掩着艨胧之境，識破機關竅，跳出死生門。
天地共我升沉，宇宙相為久暫。
打不破，揉不斷，火不焦，水不濕。
憑他掀江倒海，不舞心動神驚。
這是最一玄玄，卻非多方術術。
自家的事自家去尋，若問他人便錯。
一路子來，一路子去，如從别處即迷。
子也有緣，吾焉能無語。
&rdquo說畢，二童子捧果核肴斝，列于盤石之上。
予稽首謝誨，複命之坐。
視其所列，桃如巨瓯，藕如扁舟，河北之梨較勝，交州之棗更殊；鬥瓜容釜，盎橘藏棋。
似烹龍之肝而味尤美，似煮鳳之肘而形不同。
鶴脯不緣于制，鸾胎豈于煙成；猩唇不假于猩，豹髓不取于豹，瓊漿玉液，侵琥珀玻璃；麻菇青精，味拂蒼穹碧落。
勸酬良久，有白鶴青鸾群舞，低昂中節，俯仰有度，翩翩過于八岡，雍雍然愈于七德。
舞畢，分立左右。
數青表小童序列于下，擊節以歌。
其一歌曰： 二氣呼吸兮，谷有聲。
掃千山之落葉兮，開九漠之陰雲。
尋之無影兮，察之無形。
忽然而寂兮，忽然而存。
不可以迹拘束兮，又難乎其與行。
勿疾而速兮，勿存而神。
從茂林而舒首兮，從嘯虎而即生。
開我襟而一披拂兮，殆覺思爽而神清。
其二歌曰： 得乾坤之麗氣，獨盛于陽春。
得化工之巧制兮，獨媚于晴明。
裝千紅與百紫兮，鬥枝上之奇英；蘊清芬與秀質兮，吐芳心之秾馨。
恁狂蜂之亂撲兮，不斷其精；由浪蝶之紛擾兮，弗喪其真。
培根蒂之堅固兮，實而複生。
曆歲月而恒久兮，霜露高擎。
其三歌曰： 如二氣之氤氲兮，萬物化醇。
瀰得清甯兮，上下紛纭。
遍六合以飛旋兮，不同野馬之奔騰。
覆九有以庇護兮，不惜雕琢之瓊英。
散則可以無管束兮，聚則可以成形。
煉陰魄以布兩間兮，化陽神而卒莫知其所存。
妙變化以不定兮，喜僧舍與旗亭。
何以為此膚骨兮，乃鹇羽而鶴翎。
其四歌曰： 秉此yin精兮，映乎太陽。
耿耿不昧兮，灼灼口光。
似龍吐于寶珠兮，滾出乎漢洋。
麗中天而常明兮，清晖之獨揚。
無一物之不燭兮，如析是非之智囊。
無一處之不及兮，如敷惠德之聖玉。
羨靈台之一點兮，曆萬古而如尋常。
有盈虛而無止息兮，覺乎斯世之蒙盲。
衆童歌阕，為之奏逍遙樂。
金笙、玉管、鳳笛、龍箫，錦瑟之和冰弦，玉闆之調花鼓。
高聲如九臯唳鶴而徹層霄，低聲如萬壑細泉而流重澗。
其音或徐，有如堯行舜步，揖遜于廟廊之間；其音或疾，有如單牛羽騎，馳逸于行伍之内。
或時翕然而并奏也，如群工列辟，當會同之期而莫敢于天子。
或時斂焉而步間也，如洋洋圉圉，當萬蘇之頃，而未免鱗尾之停搖。
加之以鶴舒頸而和，鸾鼓翅而鳴，鳳調舌而作聲，鹦清喉而步韻，傾耳之下，不覺神飄興蕩，心醉情怡，忘天地之高深，冺人己于俱樂，不容述也。
樂終，二鶴向前昂首，作言吐音。
歌出道情。
詞曰： 碧雲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