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帝師大拜

關燈
他,小皇帝因為感冒,已有十幾天沒有上書房。

    就是平日引見,原來總要皇帝出來坐一坐的,這一陣子也免了,那天召見翁同龢,是因為要見一見師傅的緣故,所以特為讓小皇帝到養心殿。

     這也算是一種殊榮,翁同龢越覺得自己的際遇不錯。

    進講還早,正好趁這一刻閉目養神。

    他的記憶力極好,閉著眼把今天要講的那一節默唸了一遍,隻字無誤,幾乎不須看本子也可以講了。

     到了九點鐘叫起。

    這天是六額駙景壽帶班,進殿行了禮,開始進講。

    是仿照「經筵」的辦法,講官有一張小桌子,坐著講,陪侍聽講的恭王,特蒙賜坐,其餘的便都站著聽。

     等講完書,兩宮太後有所垂詢,便要站著回答了,慈禧太後先問:「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兒子嗎?」 「不是。

    」翁同龢回答。

     「那他怎麼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統,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復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當複雜,一時說不清楚。

    翁同龢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無子,在宗室中選立太祖七世孫,諱眷為子,就是孝宗。

    」 「喔!」慈禧太後點點頭又問:「他的廟號叫孝宗,想來很孝順高宗?」 這話就很難說了,反正說皇帝孝順太上皇總不錯,翁同龢便答一個:「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後開口了,「可是賢主?」 這一問在翁同龢意料之中,因為平日也常聽人談進講的情形,慈安太後對歷代帝王,類皆茫然,要問他們的生平也無從問起,隻曉得問是「賢主」還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後,賢主首推孝宗,聰明英毅,極有作為,雖無中興之業,而有中興之志。

    」翁同龢停一停接下去說:「譬如陳俊卿,本是很鯁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夠用他。

    倘非賢主,何能如此?」 「嗯,嗯!」兩宮太後都深深點頭,不知是贊成宋孝宗的態度,還是嘉許翁同龢講得透徹? 不論如何,反正這一次進講,十分圓滿。

    事後翁同龢聽人說起,兩宮太後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龢講書,理路明白,口齒清楚,「挺動聽的」。

     等小皇帝病癒入學,翁同龢也是第一天授讀,先以君臣之禮叩見皇帝,皇帝以尊師之禮向他作了個揖。

    然後各自歸座。

    師傅是有座位的,教滿洲文的「諳達」卻無此優待,隻能站著,或者退到廊下閒坐。

     等一個授讀的是倭仁,他教尚書。

    翁同龢冷眼旁觀,隻見小皇帝愁眉苦臉,就像在受罪──本來就是受罪,十歲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謨訓詁?倭仁在這部書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淺出,他歸他講,看樣子小皇帝一個字也沒有能聽得進去。

     接著是徐桐教大學、中庸,先背熟書,次授生書。

    讀完授滿文。

    這是所謂「膳前」的功課。

    小皇帝回宮傳膳,約莫半個時辰以後,再回懋勤殿讀書。

     「膳後」的功課才輪到翁同龢。

    等他捧書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這不是對翁同龢有甚麼特殊的好感,而是對他所上的書有興趣。

    這部書叫《帝鑒圖說》出於明朝張居正的手筆。

    輯錄歷代賢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個故事,加上四個字的題目,再配上工筆的圖畫,頗為小皇帝所喜愛。

     未曾上書,翁同龢先作聲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點兒不同,皇上倘或聽不明白,儘管問。

    」 「我聽得懂。

    」小皇帝問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兒子嗎?」 翁同龢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你跟你父親的聲音一樣,從前聽得懂,現在自然也聽得懂。

    」 這話不錯!倒顯得自己過慮,而小皇帝相當穎悟。

    這使得翁同龢越有信心,把書翻開來說:「臣今天進講『碎七寶器』這一段。

    」 小皇帝翻到他所說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圖畫,見是一位狀貌魁梧的天子,拿著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寶器」。

    隨即指著圖上問道:「這是甚麼玩意?」 所謂「七寶器」是一把溺器,但禦前奏對,怎好直陳此不雅之物?翁同龢頗為所窘,隻好這樣答道:「等臣講完,皇上就明白了。

    」 於是翁同龢講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說後蜀孟昶,中年以後,如何奢靡,以緻亡國。

    當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寶貨,盡皆運到開封,歸於大內。

    宋太祖發現孟昶所用的溺壺都以七寶裝飾,便拿來砸碎,說蜀主以七寶裝飾此物,當以何器貯食?所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講書中間,說出來不覺礙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龢講得淺顯明白,小皇帝能夠始終專心傾聽,而且能夠提出許多疑問,甚麼叫「七寶」?為甚麼宋太祖手裏常拿一把「柱斧」?翁同龢一一解答清楚。

    這課書上得非常圓滿。

     當天宮裏就知道了,翁同龢講書講得好。

    兩宮太後自然要問小皇帝,翁師傅是怎麼個情形?他把「碎七寶器」的故事講了一遍,有頭有尾,誰都聽得明白。

    這就是翁同龢講書講得好的明證。

     不過小皇帝最親近的還是李鴻藻,啟蒙的師傅,感情自然不同。

    他一直記得在熱河的那一年,到處是哭聲,到處是惶恐的臉和令人不安的竊竊私議,在談「奸臣」肅順,隨時都好像有大禍臨頭,隻有在書房裏跟李鴻藻在一起,他才能安心。

    這是甚麼道理?他從來沒有想過,到現在也還是這樣,隻有見了李鴻藻的面,他才比較高興。

     而李鴻藻少到弘德殿來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

    等過了年,越發受苦,慈禧太後認為他已過了十歲,快成「大人」了,讀書應該加緊,面諭總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書房,改為「整功課」。

     整功課極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書房,初春天還未明。

    讀生書、背熟書、寫字、默書、溫習前兩天的熟書。

    最要命的是默寫尚書,半天想不起來,急得冒汗,連別的師傅都覺得於心不忍,而倭仁隻瞪著眼看著,從不肯提一個字。

    此外還要唸滿洲文。

    除卻回宮進膳那半個時辰以外,一直要到午後未時,功課才完。

    小皇帝沒有一天不是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偶爾一天輕鬆些,想說幾句開心的話,或者畫個小人兒甚麼的,立刻便惹出師傅一番大道理。

     也許比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幾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書房來,這不舒服還是容易忍受的。

     兩宮太後對小皇帝的身體不好,自然也有些憂慮,但這話不能向臣下宣示,怕會引起絕大的不安。

    每次逢到翁同龢一進講,也都會問起皇帝的功課。

    又說他易於疲倦,胃口不開,太醫院開了甚麼藥在服。

    翁同龢有些知道,是功課太繁重的緣故,但是決沒有那個師傅敢於提議減少功課,而況他在弘德殿又是資望最淺的一個。

    翁同龢隻有自己設法鼓舞小皇帝讀書的興趣,遇到他心思阻滯不通,唸不下去時,或者改為寫字,或者讓他下座走一走。

    這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個這麼辦,無濟於事。

     小皇帝終於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日的前後三天。

    文宗的山陵已安,宮中慶典可以略微恢復平時的盛況了,慈禧太後答應在重華宮給他唱兩天戲,好好讓他玩一玩。

     掃興的是軍機大臣上出了缺,萬壽節的前一天,曹毓瑛積勞病故。

    慈禧太後對於補一個軍機大臣,自然比替小皇帝做生日看得重,連日召見恭王,也不斷跟慈安太後談論大臣的調動,不免冷落了小皇帝。

     有件事使他高興的,張文亮告訴他,「李師傅升了官了!」,去掉了「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學習」字樣,也可以說是升了官。

    新補的軍機大臣,像焦佑瀛、曹毓瑛一樣,是由「達拉密」超擢,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