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彭郎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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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地步,還想戀棧,就得好好估量一番了。

    彭玉麟此行奏劾的水師官員,總計兩百八十餘員,或者治罪、或者革職、或者降調,無不準如所請,聖眷如此之隆,就破了臉也搞不過他,不如見機為妙。

    於是黃翼升嘆口氣,拜發了奏摺,準備交卸。

     這時已是三伏天氣,彭玉麟從崇明島回舟,在南通借了一處寓所,高樓軒敞,風來四面,一洗五千裡的征塵,靜下心來,獨自籌劃整頓長江水師的辦法。

     辦法一共五條,花了十天工夫,才寫成一道奏摺,另附兩個夾片,專差送交江寧,請署理兩江總督何璟代為呈遞。

     五千裡江湖,一百天跋涉,到此有了一個交代,身心交瘁的彭玉麟,決定在這洪楊劫火所不到的南通州多住幾天。

    他的下榻之處名為白衣庵,照名字看,應該是供奉白衣大士的尼庵,而其實是僧寺。

    寺後一樓,其名「環翠」,正當狼山腳下,面臨東海,夜來潮聲到枕,鼓蕩心事,不由得又想起少年綺夢,輾轉不能合眼。

     每遇這樣萬般無奈之時,他有個排遣的方法,就是伸紙舒毫畫墨梅。

    這夜亦不例外,喊醒小書僮,點燈磨墨,自己打了一壺酒,對月獨酌,構思題畫的詩。

    到得微醺時候,腹稿已就,興酣落筆,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亂寫梅花十萬枝」。

     畫成題詩,卻是兩首《感懷》: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由。

     黃家山裏冬青樹,一道花牆萬古愁。

     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追昔增悲梗,無限傷心聽杜鵑。

     這兩首詩中,彭玉麟概括了他的少年蹤跡,一生恨事。

    他原籍衡陽,卻出生在安徽安慶。

    他的父親彭鳴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隻身流浪江南,以賣字為生,積了幾個錢,捐了個佐雜官兒,選補為安徽懷寧三橋鎮的巡檢,後來調任合肥。

    巡檢管捕盜賊,彭鳴九當差極其勤奮,深得縣大老爺的賞識,把女兒許了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從小住在安慶城內黃家山的外婆家。

    不久王大老爺死在任上,他是紹興人,因為身後蕭條,眷屬無力還鄉,便流落在安慶。

    王大老爺有個兒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於是紹興人的緣故,便在安徽遊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個養女,年齡跟彭玉麟相彷彿,名為姨母,實際上是青梅竹馬的伴侶。

    他這位名義上的姨母,小字竹賓,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廝磨」、「燈前笑語」,早已「生許相依」,無奈名分有關,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牆萬古愁」。

     在彭玉麟十七歲那年,祖母病故,彭鳴九報了丁憂,攜眷過洞庭湖回衡陽。

    不久,彭鳴九也一病而亡。

    彭玉麟以長子的身分,負起一家的生計,做過當鋪的夥計,又在營裏當司書,境遇極其艱苦。

    到了十二年以後,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遊幕的舅舅也死了,沒有兒子,又窮得無以為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賦地湊了一筆盤費,派他的弟弟到安慶,把他那位年將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貧而未字的竹賓姨母,接到衡陽。

    當時他有四首七絕哭舅舅,說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離在異鄉」,這也就是所謂「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的由來。

    可是在彭玉麟已是「還君明珠雙淚垂」,因為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玉麟的妻子姓鄒,這位鄒氏夫人,除卻忠厚老實以外,一無可取,樸拙不善家務,難得婆婆的歡心。

    至於彭玉麟雖是寒士,但詩酒清狂,頗有名士派頭,娶妻如此,閨房之中,自無樂趣可言,所以生下一個兒子,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上有了交代,夫妻便不同房。

    到鹹豐初年,彭玉麟的母親一死,更是從此連面都不見。

    而那位「姨氏」,不愧取義歲寒三友的「竹賓」其名,玉骨姍姍,清如梅萼,繡餘吟詠,亦頗楚楚可觀。

    如果跟彭玉麟相配,也可說是神仙眷屬,怎奈血統無涉,名分所關,一關名分,便關名教,這是個解不開的結,真正「乾坤無地可埋愁」! 過了兩年,九十歲的老外婆,死在衡陽,「彭郎奪得小姑回」,卻留不住「竹賓姨氏」,嫁後即死,死於難產。

    從此彭玉麟隻以畫梅抒寫懷抱,和淚潑墨,一往情深,那些迷離恍惚的詩句,到底是寫紙上梅花,還是夢中竹賓,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分明。

     這一夜當然是低徊往事,通宵不寐。

    到得第二天,接到一封信,是他平生第一好友俞曲園寄來的。

    俞曲園單名樾,浙江德清人,是曾國藩的門生,由編修外放河南學政,考試生童出了個截搭題,為一個姓曹的禦史所彈劾,說他「割裂經義」,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

    罷官南歸,主持書院,先在蘇州紫陽書院當山長,現在主講杭州詁經精舍。

    他是講漢學的,上承乾嘉的流風餘韻,長於訓詁,精於考據,所以作諸侯的座上客,不似理學家開口閉口「明心見性」那樣乏味。

    加以著作甚富,而又是曾國藩的門生,李鴻章的同年,彭玉麟的至交,所以名重東南,彷彿當年的袁子才。

    袁子才有隨園,他有「西湖第一樓」,此時正掃榻以待彭玉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