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黃雀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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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八個濃妝艷抹,二十來歲的女子,團團坐著,有的彈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

    一樣樂器,兩個人伺候,彈琵琶的自己隻用右手輕攏慢撚,另有個人替她按弦,那個人一手按弦,另一隻手又拉著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個人替她按弦。

    這樣交錯為用,居然並未糾纏不清。

    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趙新的侄子,卻是另外有所矚目,看到上首正中坐著個太監,二十來歲,生得白白淨淨,一張帶些女人氣的臉,另有些男女老少,圍坐在他左右。

    心想這就是安德海了,看樣子不像個壞人,怎會如此膽大妄為? 「你瞧見沒有?」他聽見旁邊有人指著船上說:「那裏掛著件龍袍!」 「對了,看見了。

    」 「聽船下的人說,明天是安二爺生日,要讓大家給龍袍磕頭。

    」 「這是甚麼規矩?」有人在問:「老公生日,給龍袍磕頭幹甚麼?」 「就是啊,我也奇怪。

    一問,據說安二爺是這麼說的:你們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當。

    為人總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後和皇上的恩典,你們朝龍袍磕頭行禮,也算替我盡了孝心了。

    」 這算甚麼禮數?無非挾龍袍以自重而已!趙新的侄子想,這就是大大的不法!於是趕緊又擠了出去,把所見所聞都告訴了趙新。

     「那兩個人伺候一件樂器的玩意,叫『八音聯歡』,現在少見了。

    」蔡老夫子說。

     甚麼「八音聯歡」,都是閒話。

    趙新心裏在想,看這樣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沒有?著實難說。

    於今隻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離境,否則這場麻煩不小。

    所以回到衙門,立即找了捕快來,吩咐一面監視那兩條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護,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與當地百姓發生了甚麼糾紛,務必排解彈壓,不要鬧出事來。

     第二天一早,派去監視的人,回來報告,說安德海的船走了。

    所報的情形與趙新昨夜所見,又自不同。

    船上有兩面大旗,一面寫著「奉旨欽差」,一面寫著「採辦龍袍」,兩面大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畫的是一個太陽,太陽下面一隻烏鴉,這隻烏鴉樣子特別,是三隻腳。

     「啊呀!」趙新失聲說道:「隻怕真的是奉懿旨的欽差了!」 「這──,」蔡老夫子不解地問道:「東翁何所見?」 趙新是舉人出身,肚子裏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說:「《春秋》上有句話,叫做『日中有三足烏』,你記不記得?」 蔡老夫子細想了一會,想到了:「啊,啊,原來是這麼個出典!」 「還有個出典。

    」趙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記》取來。

    」 取來《史記》,翻到《司馬相如傳》,趙新指著一處給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烏為之使」,下面的註解是:「三足烏,青鳥也,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 「看見沒有?」趙新很得意地說,「這就很明白了,『為之使』者欽差,『西王母』者西太後也!」 「還有這樣深奧貼切的出典,」趙新的侄子笑道:「看來他倒是經高人指點過的。

    」 腹笥是趙新寬,腦筋卻是辦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當時冷笑一聲:「哼,一點不高!就憑這隻三隻腳烏鴉,此人就罪無可逭了!」 趙新一愣:「這是怎麼說?」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圍,把趙新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東翁請想,為『西王母取食』,不就是說,奉西太後的懿旨來打秋風,來搜括嗎?明朝萬曆年間這種事很多,本朝那裏有這種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掛出幌子來?誣罔聖母,該當何罪?真正是俗語說的,要『滿門抄斬』了!」 「啊!老夫子,」趙新兜頭一揖,心悅誠服地說:「你比我高明。

    照此看來,他這個欽差還是假的。

    慈禧太後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來打秋風,決不會教他把幌子掛出來。

    明明是安德海的招搖。

    」 「東翁見得是。

    事不宜遲,趕快稟報。

    這面小旗比那些龍鳳旗更關緊要。

    現在不必用夾單了,用正式稟帖,三足烏這件事一定要敘在裏頭。

    不過不必解釋,丁宮保翰林出身,幕府裏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殺安德海不可!殺了還要教慈禧太後見情,因為這是替『西王母』辨誣。

    」 趙新自然受教,當時就由蔡老夫子動筆,寫了一個稟帖,即時交驛站遞到省城。

     安德海卻是懵然不知,拜過龍袍,吃過壽麵,過了他自出娘胎以來最得意的一個生日,然後揚帆南下,當天到了直隸的故城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