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卡斯滕·尼布爾的歸來

關燈
身穿歐洲服飾,在一片廢墟裡苦思冥想時,他們總會走到這人跟前,一看究竟。

    盡管四下裡隻有他自己一人,但他卻從未因此而受到什麼威脅,就連一句不友好的話都沒有。

    那些庫爾德人會借着機會與他閑聊一陣,禮貌地瞥一眼他的畫作,想着,這個人的内心是感到多麼好奇呢,才會不惜穿越世界來到這裡,來到這裡後就隻是坐着,畫啊,寫啊。

    他着實令他們感到驚奇,也大為贊歎。

    最後離開前,他們會賣給他一點牛奶和一些山羊奶酪。

    到此為止,閑聊便結束了,牧民們則徒步回到他們的羊群中間,尼布爾則繼續彎下腰來,面對薛西斯留下的碑文。

     波斯波利斯遺址 尼布爾畫的波斯波利斯遺址。

     等他回到村子裡的時候,情形也是大同小異。

    他住的&ldquo公寓&rdquo沒有其他旅客留宿,房裡鮮少響起陌生人的叩門聲,若有,通常也是一些&ldquo貧窮的幹雜活的人,帶着他們的原始工具,走村串戶地找活兒幹&rdquo。

    等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住處後,尼布爾會去購買菜蔬、稻米、黃油,再來上一隻雞,備齊食材後便自己動手,制作&ldquo燴肉飯&rdquo。

    沒過多久,村子裡的農民都和這位獨處的歐洲人混熟絡了,這不,複活節期間,他坐在房間裡忙于最後的畫稿,來自邁爾達斯特以及附近村子裡的村民們都來拜望他。

    他就展示了自己的作品。

    村民們說起要慶祝複活節的事,他便告訴他們具體哪一天是春分。

    顯然他所推算的日期比傳統的慶祝時間提前了兩天,但是村民們深信不疑,都按照這個陌生人的消息把日期糾正了過來,就在他說的那天開啟節日歡慶。

    他們當然也向他發出了邀請,而他,自然也欣然接受了。

     3 在波斯波利斯,卡斯滕·尼布爾再一次遇見了年輕女子。

    在他漫長的遠征旅途中,年輕女子總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他的生活裡,就好像是有隐身術一樣,陪着他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隻在偶然情況下讓他知道她們的存在。

    這一次是一群年輕的農家女孩,她們都來自邁爾達斯特及其附近地區。

    新月再次升起,萊麥丹[56]剛剛結束,拜蘭節[57]的歡慶即将到來。

    節日期間尼布爾仍舊是在遺址那裡忙于工作,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有天下午,他看到一群少女少婦,竟結伴向他走來:&ldquo她們都是附近村子裡的,有一些騎驢而來,還有一些是步行。

    隻有極個别用頭巾圍着臉。

    或許她們隻是想來看看那座遺址究竟有些什麼,又或許,她們是想看看,到底那個來到本地的奇怪外國人長什麼樣子。

    &rdquo 很快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原來這些女子聽人說起這個歐洲人是一個非常聰明的抄寫員,所以特地前來尋他,而現在,她們已經親眼見到在他周圍的大理石地闆上散鋪着的各式抄畫紙張,便相信事實的确如傳聞那樣。

    這些騎驢的步行的女子喲,大老遠從周邊村子裡趕來,其實就是為了向他讨一張&ldquo護身符&rdquo:她們想讓尼布爾在小小塊的紙上寫一些話,好佩戴在身上以防病祛邪,保佑自己能夠生兒育女。

    尼布爾呢,自然很高興能為她們獻上一份綿薄之力。

    他把手頭上抄寫碑文的工作放到一邊,拿起他的鵝翎筆,坐下來,正兒八經地用阿拉伯語給諸位女香客寫起了符箓。

    當時的畫面可想而知,尼布爾彎腰弓背地坐在那裡,一絲不苟,任筆走龍蛇,行雲流水,揮灑自如;女子們圍在他身旁,目光緊緊鎖住鵝翎筆,屏氣凝神,随他一起潛心貫注。

     &ldquo生活在這些謙遜樸素的人當中,就和生活在歐洲的任何一處村子裡一樣&rdquo,尼布爾在日記中坦露心聲。

    良好的生活環境,加上在遺址中收獲的豐富工作成果,使得尼布爾的旅途重新煥發出活力與生機。

    1765年3月27日,他坐在邁爾達斯特村的小房間裡,給君士坦丁堡的馮·加勒寫了一封信,将經由設拉子那邊寄出。

    這封信現在仍舊收藏在丹麥國家檔案館中,通篇都是用法語寫成&mdash&mdash真是驚歎,他的法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呢。

    信中就自己漫長的返鄉之旅,說明了相關情況,也就是目前旅途暫時中斷,他要在波斯波利斯待上一陣子。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得給他寄錢來,因為他現在已經沒錢了,而作為回報,他以向丹麥國王陛下承諾的名義保證道,自己所需的這筆開支必定換回豐碩的考察成果。

    他給馮·加勒寫道: 這段旅途的收獲之多,将會遠超以往,包括自地中海以來一直到孟買這麼長的時間裡取得的所有考察成果的價值。

    但由于前面各種&ldquo必要&rdquo支出的耗費,到目前為止,我已一貧如洗,迫切需要您的财力支持。

    盡管遠征這一路漫長而艱辛,我仍舊滿懷希望地懇請您,和伯恩斯托夫男爵大人,相信我。

    即便遠征隊遭受了如此重創,我也必不辱使命,我相信您不會棄我于不顧。

    此外,還有一事,不知我們偉大的國王陛下可否考慮準許我前往達莫[58]、巴勒貝克[59],以及其他所有聖地,包括已經去過的上埃及境内的&ldquo摩卡提蔔山&rdquo&mdash&mdash畢竟之前的考察成果不盡如人意。

    無論如何,我都時刻準備着,全憑國王陛下的調遣。

     在孟買的最後那段時間裡,尼布爾收到了伯恩斯托夫很久之前寫的那封信&mdash&mdash信中痛斥馮·黑文在西奈半島的一事無成。

    而現在他又主動請命,要再次踏上這樣充滿艱險的征途。

    并且在必要時,他甚至還得去巴勒斯坦,乃至去探索考察尼羅河上遊。

    經曆了四年多&ldquo漫長而艱辛&rdquo的遠行考察之後,他對冒險非但沒有厭倦,反倒一如從前般強烈渴望。

    然而這一回,就像他在孟買時一樣&mdash&mdash雖說原本計劃好了要漂洋過海去中國的&mdash&mdash沒有料想到的一點是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别忘了,他逗留在邁爾達斯特村的那段日子,是為了考察波斯波利斯。

    既是風吹日曬的考察生活,又哪能隻有田園牧歌般的閑适呢。

    就說他在遺址中所臨摹的那些碑文吧,有許多楔形文字都刻在牆壁的高處,隻有當太陽斜照到上面時,他才能夠看得清楚。

    但是在1765年,還沒有發明類似于太陽鏡這樣可以保護眼睛的用具。

    此外,大理石地面上也有銘刻,但是它的表面太過光滑了,太陽光線一經反射便十分明亮晃眼。

    如此一來,兩下裡都對他的雙目造成了損傷。

    于是,尼布爾就這樣一邊忍受着疼痛,一邊繼續堅持工作了一陣子後,便遇上了大麻煩。

    有一天早晨他在房間裡醒來,發現自己看不見了。

    不用說出門考察了,那一整天剩下的時間裡,他都不得不接受自己的&ldquo雪盲&rdquo狀态而躺在床上休養眼睛。

    後來到了第二天早晨,視力剛一恢複,他便又重返波斯波利斯了。

    陽光火燒似地照射在牆壁上,也照射在雪白的紙張上。

    尼布爾照舊坐了下來,繼續他前天中斷的工作。

     随後便是第二次警報的拉響。

    他的仆人,自從患病以來也有段時日了,面對這嚴酷的高山高原氣候,如今再也扛不住了。

    就在4月初的一天傍晚,這個仆人病逝于邁爾達斯特。

    由于尼布爾已經漸漸習慣了死神在自己周圍搞突襲,所以日記裡他也沒有對這起死亡事件展開詳細講述。

    不過從中還是可以看出,仆人的死迫使他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ldquo要是我的仆人一直保持着健康良好的身體狀态,那我真的很樂意在那片廢墟中再待上一陣子。

    但是我的眼睛已經受到嚴重損傷,加之身體也始終處于一種虛弱狀态,所以眼下實在是沒有我繼續冒險行事的餘地了。

    仆人的離開,權當是他留給我的一個警示吧。

    既然此地不宜久留,我便盡早起程了。

    4月7日,我回到了設拉子。

    &rdquo 尼布爾再現的楔形文字字母表 尼布爾為再現楔形文字字母表所作的嘗試和努力。

     盡管返回時間比計劃的提前了,但事實上,尼布爾在波斯波利斯留下的未完成的工作卻并沒有多少了。

    曆時24天的皇宮遺址考察,所有的勞動成果都呈現在了他的日記本中。

    尼布爾編寫的這份全面而翔實的記述,總共43頁:對整座建築的地理位置作了詳盡闡釋;提綱挈領地論述了不同建築物的不同用途;對鑄像和浮雕進行了細緻描繪,并試着解釋它們的象征意義。

    在記述的基礎上,還有補充說明的插圖,起碼有39張:有平面圖、遠景圖,有浮雕和鑄像的繪畫,有包括底座和柱頭在内的紀念柱的側面像,最後還有一系列非常詳細的銘文臨本。

     作為筆者本人,我寫此書的意圖并非學術性的曆史記述,因此,對于尼布爾在波斯波利斯所取得的成就,在這裡也就不展開全面詳細的評述了。

    不過有一方面涉及的詳情,不得不細細說來,那就是尼布爾關于楔形文字的銘文臨本。

    在漫長的遠征途中,他勉力完成的工作的确不少,卻沒有哪一項工作消耗的心血能抵得上那一張張銘文&mdash&mdash上面的符号成百上千,神秘莫測,全是他認認真真臨摹下來的。

    盡管付出的代價巨大,但都是值得的。

    正是由于這些臨本的存在,丹麥第一次遠征所留下的影響才會如此深遠,才得以延續至今。

     無論是肯普弗、夏爾丹,還是彼得羅·德拉瓦萊,他們從波斯波利斯帶回的楔形文字的銘文拓本,都不能為當代語言學家的破譯解讀工作提供準确而有用的幫助。

    尼布爾是第一個成功地将各個楔形文字區分開來的人,他甚至建立起一套由42個不同文字組成的楔形文字表。

    最終他注意到,在廢墟中,幾乎所有的楔形筆迹,都可以分成三組寫法,相比第一組,另兩組總會包含更多其他的符号。

    他把觀察到的這些特征,認真收集、臨摹在他的圖版上,但在那時,包括他在内,沒有人能解讀它們。

     後來,丹麥主教明特[60]繼續研究。

    這位傑出卓越、孜孜不倦的教會曆史學家,就出生于丹麥遠征隊離開哥本哈根的這一年,他是尼布爾的忠實追随者。

    在尼布爾研究的基礎上,關于那些特征他說明了以下兩點:首先,三組寫法的後兩組,肯定和第一組有相同的文本,且第一組的記号要遠遠少于其他兩組,這很可能是由于它是用古波斯文寫成的。

    其次,他發現了一種特定的楔形字符的表示,并将其與三組中所有的楔形筆迹區分開來,他認為這種特殊标示,十之八九是&ldquo國王&rdquo的意思。

     這是向前邁出的第一步:已經可以在文本中清楚地找出有關&ldquo國王&rdquo名字的記載,而正是由于其中一些國王名字在這之前已經被知悉,這就使曼特的繼承者&mdash&mdash來自德國的語言學家兼東方學專家&mdash&mdash格羅特芬德[61]的工作容易了許多。

    不久,他就堅信,尼布爾的銘文拓本一定起源于兩個國王,且這兩位國王是子繼父位。

    通過追蹤和糾錯,他發現,如果假設那塊紀念碑是獻給大流士一世[62]和薛西斯一世[63]的,那麼在這兩個名字中用到的記号就完全一緻了。

    于是在1802年,他解讀出這兩個名字中的符号含義。

     這又将研究往前推進了一步。

    然而不久,腳踩&ldquo七裡格快靴&rdquo[64]的男人便後來居上了&mdash&mdash拉斯穆斯·克裡斯蒂安·拉斯克[65]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他認同尼布爾的基礎研究,但他的研究運用的是自己的天縱才華。

    他曾去過東方,在波斯帝國和其他地方親眼見過楔形文字的筆迹。

    他對&ldquo國王的名字&rdquo之類的猜測性工作不感興趣,因為他是一個語法專家。

    1826年,他發表了一篇用丹麥語寫就的專題論文,題為&ldquo關于《贊德-阿維斯塔》[66]及其古波斯語譯解中的時間和真實性研究&rdquo。

    他在其中指出,尼布爾收集的所有古波斯語的楔形筆迹中,都涉及一個所有格複數的問題。

    他解釋了這些字符會以&ldquo-anam&rdquo結尾的必然性。

    基于此,拉斯克仍是繼續鑽研&ldquom&rdquo和&ldquon&rdquo這兩個重要字母的含義,盡管其他學者在這方面努力進行了許多嘗試之後,都無功而返。

    這個&ldquo所有格複數&rdquo的發現的确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

    後繼有人,楔形文字筆迹的神秘面紗最終被揭開&mdash&mdash兩個同樣來自小國家的學者,還原了人類的這種最古老的語言。

     波斯波利斯的銘文 尼布爾從波斯波利斯帶回的銘文臨本。

    拉斯穆斯·拉斯克在他的研究基礎上完成了對楔形文字字母表的解譯。

     當然,在這個課題的研究上,卡斯滕·尼布爾一直是沉寂的。

    因為這些發現絕大部分都是在他死後才出現。

    回到1765年4月7日這一天,他離開了邁爾達斯特村,用他受損而刺痛的雙眼,最後一次看向沐浴在日光之下的波斯波利斯。

    那一刻的尼布爾幾乎不敢去想,有朝一日自己還能帶着楔文臨本回到哥本哈根。

     4 在設拉子。

    他的身體從巨大的損耗中恢複了過來。

    由于國家動亂,去布什爾的商隊很少,因此尼布爾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恢複休整。

    而他在波斯波利斯工作時受到損傷的眼睛,也在這段日子裡得到充分休養,炎症慢慢消退。

    三周之後,他勉強能到戶外活動了,與此同時,他也不忘行紀的撰寫。

    無論是設拉子滿山的葡萄樹,芬芳撲鼻的玫瑰香水,還是蔭涼的花園,他都用文字記錄了下來。

    由于眼睛的緣故,他得等到太陽落山後才能到房間外面去。

    風拂過梧桐樹,發出沙沙聲,一陣小雨落下來。

    春天又到了。

    遙顧往昔,也是在這樣的春天裡,有一個既是天文學家也是數學家的男子,寫下了一首關于酒與黑夜的小詩: 呐,奈何春天與玫瑰一起消逝; 芳華的青春篇章将要掩閉; 夜莺在枝頭婉轉啁啾; 誰知它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但是尼布爾對詩歌不感興趣,&ldquo莪默·伽亞谟&rdquo[67]這個名字他連提都沒提。

    因為他有其他事情要忙。

    到5月14日時,設拉子已經聚集起足夠多的旅客,他們組成了一支前往布什爾的商隊。

    這支隊伍向東出發,再一次穿過群山。

    等他們行進至沿海的平原地帶時,氣溫變得極高,白天根本無法趕路,所以就像在也門時那樣&mdash&mdash他們隻能夜裡行軍。

    考慮到眼睛,尼布爾對此倒是欣然接受。

    太陽西沉,黃昏剛剛結束,他跨上坐騎,再一次出發了。

    傍晚暮色裡,星鬥光熒熒,許多昆蟲隐隐發光,身後的西部天空那一片黃道光也微弱地在照着亮。

    這些光源都不會傷害到他的眼睛,他在日記寫道:&ldquo我于5月28日抵達布什爾,盡管身體虛弱,又疲憊,但卻深感幸福。

    &rdquo 低地的高溫氣候大大削弱了尼布爾的體力。

    于是這一趟旅程下來,他的眼疾又犯了。

    目前他正為如何離開布什爾而焦急萬分。

    因為就在他抵達的這天,他聽說有一艘駛往巴士拉的英國輪船,此時就泊在海港内,即将出發。

    但不幸的是,他的行李和文件還在後面,得第二天才能抵達設拉子,到那時英國輪船早就出發了。

    所幸還有一艘開往哈爾克島[68]的小型荷蘭艦,尼布爾遂給自己買了一個艙位,希望能憑借此艦追上那艘英國輪船。

    5月31日,艦艇抵達哈爾克島。

    然而,海關工作人員卻聳了聳肩。

    那艘英國輪船剛好在一個小時前離開了。

     這回不走運,導緻尼布爾在接下來兩個月的時間裡,一直被迫滞留在正值盛夏暑熱的哈爾克島。

    由于波斯人和一個阿拉伯部族海戰的緣故,附近的海域也跟着動蕩不安,如此一來,那些前往巴士拉的輪船都不得不另辟航線。

    7月初上,一艘印度輪船入港了,船長剛好順路要到巴士拉去,遂提出要免費載尼布爾一程。

    但是船長來去匆匆,打算在半小時後就拔錨起航;尼布爾其實更傾向于乘坐一艘小型艦艇,沿着幼發拉底河向上航行,以便對沿途河岸上的那些村莊進行标記。

    所以最終尼布爾還是謝絕了印度船長的好意。

    誰知三天以後他便聽說,那艘輪船剛剛駛離哈爾克沒多久,就被波斯的暴君謝赫蘇萊曼給俘獲了。

     可以說尼布爾再次與一場橫禍擦肩而過,但就目前而言,其處境仍不安全&mdash&mdash波斯灣的氣候着實堪憂:眼下南風開始盛行,悶熱與潮濕重逢,令尼布爾難以抵擋其勢頭,即便他每天晚上都睡在屋頂露台,每天早上醒來後依然會發現床單是濕答答的,以至于晾曬前他都不得不用手使勁擰幹。

    時間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尼布爾眺望着地平線,眼看着波斯人與阿拉伯部族之間的争鬥都已經平息了,卻還不見有船隻來。

    到最後,在7月的最後一天,他總算能搭上一艘小船前往巴士拉了。

    海風依然從南方吹來,所以隻用了兩天時間他就抵達幼發拉底河的河口處了。

    接下來,尼布爾便迎來了清新純淨、閑适惬意的沿河之旅。

    這條大河,兩岸築有高高的堤壩,足以抵擋河流泛洪;再往上,則是大片的棗椰種植園,一望無際。

    就像在埃及時一樣,這趟旅途所經過的每一個村莊的名字,尼布爾都要弄個清楚明白。

    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僅僅在尼布爾繪制的&mdash&mdash從波斯灣延伸至巴士拉&mdash&mdash這一部分地圖中,他所标注的村莊就不少于92座,每一處地名都是雙語對照,既有西語也有阿拉伯語。

     随後,尼布爾就來到了濕熱的人間地獄&mdash&mdash巴士拉,這是他在東方見到的最肮髒的城市。

    他寫到,在這座城市裡,下水道中的污水都是直接排到街上的。

    人和駱駝會忽然暈倒,死于中暑,而他們死後的屍體都沒有人管,就那樣棄之不顧,直至臭氣熏天;因此就招來了數不清的蒼蠅,圍着屍體嗡嗡直轉,随後就在他們的眼睛和嘴唇上安家落戶。

    雖說這些都不盡如人意,但尼布爾畢竟不是來旅遊觀光的,他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對這座城市的近現代曆史進行了一番收集整理;繪制了詳細的城市街道地圖,地圖上所劃分的不同地區名稱,總共算起來至少有73處,每一處地名也都是雙語對照,既有西語也有阿拉伯語。

    随後他又轉向了城市貿易,就幼發拉底河的船舶運輸展開調查,詳細記錄了25種不同的椰棗及其名稱。

    最後,他還考察了這座城市的堡壘要塞。

    這些工作說起來簡單,卻不是兩三天的旅遊觀光就能完成的:以上所有,是尼布爾在這座不堪的城市,花了将近4個月的時間換來的勞動成果。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當時并沒有人知道尼布爾這個人在做什麼。

    因為他在這段時間裡銷聲匿迹了。

    8月初,他抵達的消息在巴士拉已是衆所周知,他也從荷蘭領事館那裡取到了馮·加勒從君士坦丁堡寄來的錢款。

    在這之後他便突然消失了,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等到四個月後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這個男人都不叫卡斯滕·尼布爾了。

     我們知道,自從丹麥遠征隊從哥本哈根起程以來,歐洲各國的首都城市一直密切關注着他們的進展動态。

    在祖國丹麥那邊,伯恩斯托夫時不時地收到遠征隊的彙報成果,并且會在第一時間發給米凱利斯,而米凱利斯則負責就此與當時學術界最頂尖最出色的學者建立聯系。

    即便那些彙報的成果通常都要等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看到,但他們與遠征隊之間的這份聯系卻從未斷過。

    事實上,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歐洲人都清楚遠征隊經曆了什麼。

    也門的死亡悲劇不僅傳遍了歐洲的高等學府圈&mdash&mdash在眼下正講到的1765年的盛夏時節裡&mdash&mdash整個世界的新聞媒體都在追蹤報道卡斯滕·尼布爾的漫漫返鄉記。

    于是便有了《烏得勒支公報》于同年6月3日刊登的那則通告,有關尼布爾在布什爾的抵達報道裡有如下說辭:&ldquo一位丹麥學者來到這裡,計劃由此前往巴格達,迪亞巴克爾,阿勒頗等地旅行考察。

    而這位學者,便是四年前丹麥國王陛下派遣前往紅海沿岸的阿拉伯半島考察的五人遠征隊中唯一生還者。

    &rdquo 由此可見,當時的人們消息非常靈通,對于遠征隊的經曆以及尼布爾的行蹤,他們也都是了若指掌。

    隻要是當時的社會交流媒介能夠觸及的地方,便都對此一清二楚。

    就此而言,真是全世界人民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恰恰就是在這個時候,尼布爾從衆人視線裡突然消失了。

    從1765年11月底他從巴士拉起程,到1766年6月6日,這半年多的時間裡,自始至終他連一個歐洲人都沒見過。

    在巴士拉,他脫去了那身歐洲裝束,盡管從到孟買以來他一直這麼穿,但那副打扮時常令他抱怨種種不便,因此他又再次換回了阿拉伯着裝。

    但光是換了衣服,到底還不夠。

    這一回他要更徹底一些,他要努力像一個真正的阿拉伯人那樣,衣食起居,生活從内到外,方方面面他都要落實。

    無疑他早就想這麼做了,這回之所以能落到實處,也是由于眼下遠征隊隻剩他一人了。

    他給自己另取了一個阿拉伯名字,叫&ldquo阿蔔杜拉&rdquo,意為&ldquo神的仆人&rdquo,基督徒和穆斯林都能用。

    這次轉變的确徹頭徹尾,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字是卡斯滕·尼布爾,就連他的仆人也不知情。

     這六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生活在阿拉伯百姓之中,日常起居、飲食、言行舉止,無一不像一個真正的阿拉伯人。

    看他早年在沼澤濕地的成長經曆就能知道,其實他更喜歡這樣一種秘密而保有隐私的生活。

    在設拉子,當他對自己的歐洲裝束不勝其煩時,他寫到,隻要能順利地把研究做完,就算是讓他換上寒酸破舊的東方着裝,他也甘願。

    要知道,在他身處的那個時代裡,歐洲人可覺得自己是優人一等的,覺得自己是至高無上的,所以他說他也甘願,和我們當今時代的随口說說不一樣,他說這種話無異于會被視為一種莫大的恥辱。

    對于尼布爾來說,他的這段日子就像是T.E.勞倫斯[69]晚年的隐居生活:阿拉伯人穿的鬥篷披在他們倆身上,仿佛有了童話寓言裡的鬥篷神力,可以讓他們隐身而對外不可見。

    在這東方國度裡,無論尼布爾還是T.E.勞倫斯,都被隐姓埋名的生活方式深深吸引而無法自拔,用一句東方諺語來說,他們都是敢于放下身份的人。

    一個名字而已,不過是障眼法,真正的旁觀者始終沒有變過,就是這個放下身份的人。

     從現在開始,尼布爾小心行事,讓自己的存在躲避一切可能會吸引旁人注意的事物。

    甚至包括他在這段時間内發給馮·加勒的彙報,為了避嫌也都是内容簡短,且數量極少。

    加之這為數不多的彙報信中,有一些都遺失在寄運途中了,剩下的就算送到,也都是來年的事了。

    于是君士坦丁堡和哥本哈根那邊的人們就開始為他擔憂了。

    那一連數月裡,伯恩斯托夫認定,尼布爾在旅行途中也遭遇了和他同伴一樣的命運。

    至于馮·加勒,則是憑着丹麥那邊對他的倚重,大肆強調福斯科爾、博朗芬、克拉默的死亡悲劇,在他們對尼布爾的消極揣測中加薪助燃,因此,莫說是勸慰寬心,他不加重他們的疑慮也就好了。

    如此一來,丹麥遠征就這樣不可思議地沉入了詭秘之中,尼布爾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但幸好他的日記保留了下來,我們可以從中追蹤他這日複一日的秘密旅程。

     從巴士拉繼續前行的話,尼布爾打算去叙利亞的阿勒頗考察。

    最短的路線就是直穿沙漠。

    但是,由于那些地區盜賊蜂起,活動頻繁,單槍匹馬着實危險,要想深入其中,必須得跟随武裝精良的大型商隊,然而内戰的緣故,巴士拉的貿易已嚴重受創,根本無力組織裝配這樣一支商隊。

    所以這趟旅途别無選擇,尼布爾隻能取道巴格達。

    于是在11月28日,他登上一艘河船出發了。

    這回他預訂的艙房有些狹小,同住的還有一位病怏怏的土耳其人,此人着實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不過另一方面,他與其他乘客的關系卻是十分喜人的。

    當這個奇怪的阿蔔杜拉支起奇怪的星盤時,他們就會在他的四周圍成一個圓圈,如此倒是甚好,他們的長衣服恰恰為他阻擋了北風和塵土。

    由于幼發拉底河的流向并非正南正北,尼布爾在繪制地圖中遇到的最大困難,其實就是測定他所走過的裡程。

    另外,這一趟旅程正是逆流而上,且因退潮和頂頭風,行船時常會遭遇阻滞遷延。

    絕大多數時間裡,這船要沿河岸上行,全靠有人從岸上牽拉;再者,船時不時地還會擱淺,一旦遇到這種情況,水手們就隻得脫下衣服,跋涉到河中,把船從淤泥裡弄出來。

    然而這還不算,最糟糕的擱淺因由是農民為了灌溉農田而在河上築壩攔水。

    如此一來,水手們就得挖開一條足夠寬的通道,才能讓河船過得去,可這一挖就得耗上數日時間。

    夜裡他們把船泊在河岸邊上,引來盜賊頻頻光顧,有天晚上小偷都溜進尼布爾的艙房裡了,為了吓跑那賊,他不得不打了一槍。

    後來到了拖船的時候,他們自然又再次淪為熱情的沙漠部落的掠奪對象。

    船長便讓尼布爾站在前甲闆上持槍把守。

    尼布爾照做了,他還得到了船長的許可&mdash&mdash非常和藹地給這些強盜們分發椰棗。

    這下輪到罪人們驚呆了,船長告訴他們,這個來自巴格達的阿蔔杜拉,是一位修養極高的正人君子。

     離開巴士拉後,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眼下他們終于抵達一座大城鎮&mdash&mdash利姆盧姆。

    此時尼布爾已經受夠了土耳其病人的呻吟聲,也受夠了行船時不時的耽擱停頓,因此,他決定離船上岸,接下來就和一個貧窮的阿訇一起,從這兒走陸路去巴格達。

    為此,尼布爾從教長那兒雇了一匹馬,教長則趁火打劫,狠狠敲了一筆竹杠。

    随後,他們便向北出發,騎至馬什哈德阿裡[70],從那兒換成騎驢,向希拉[71]進發。

    抵達希拉之後繞道而行,去往卡爾巴拉[72],在那裡加入一支兩百來人的朝聖隊伍,再次返回希拉。

     一日傍晚時分,他們行至幼發拉底河河畔的平原地帶,尼布爾在一些土堆旁勒住了驢子。

    當下暮色籠罩,一派安甯,河水靜靜流淌,仿若平原上的一段金屬條塊,看不出它是熔了,還是凝了。

    夜幕漸漸低垂,深邃蒼穹下,西邊那一道淺淺的山脊仍舊清晰可見。

    尼布爾從驢子上下來,駐足而觀,久久不曾離開,或許他是在腦海裡還原這座大城曾經的模樣:占地面積有三十英裡,門道那兒設有大型市場、商店、辦事處;河岸這邊有他們已經發展成熟的信貸體系&mdash&mdash随時為金融戰争待命,還有船舶運輸業、礦業、灌溉系統;那邊是圖書館&mdash&mdash上面是瞭望台,内院還有清澈的水塘,紅土磚砌的遊廊蜿蜒回轉,好不涼爽;再往遠處看,碼頭上繁忙喧嚷,你來我往,來自全球各地的商品貨物,各種各樣,五彩紛呈,販賣什麼的都有,石榴、椰棗糖漿、米酒、芝麻酒,熙熙攘攘,窮人、富人、牧師、妓女,從印度到地中海的沙漠一路跋涉而來的士兵,知悉天體運行軌迹的天文學家,還有能夠輕而易舉繪出幾何結構平面圖的工程師,對此地面積及其體積作出必要估算可謂舉手之勞。

    這究竟是哪裡?忽然間一隻貓頭鷹嗚嗚叫着,飛過河邊濕地,聲音突兀,聽來陰森凄厲,尼布爾擔心前面那兩英尺深的草叢中會藏有蛇,所以此刻他不敢深入土堆一探究竟。

    他依然伫足原地,于良久凝望之中,天馬行空的神思終于奔馳了回來。

    是了,這是古巴比倫。

     馬什哈德阿裡 尼布爾繪制的馬什哈德阿裡地圖和圓頂清真寺,寺内保存着第四代哈裡發阿裡的陵墓,該城由此而被稱為&ldquo聖城&rdquo。

     5 在1765年的聖誕節前夕,尼布爾作為最早的一批歐洲人,騎進了馬什哈德阿裡這座聖城。

    傍暮餘晖中,哈裡發陵墓之上的金色圓頂在他眼中閃耀光芒。

    在這之後,他又穿過了埃爾比勒&mdash&mdash古城阿爾貝拉,當時亞曆山大曾征戰于此,波斯國王負隅頑抗,此處見證了他征服波斯的巅峰之戰。

    1766年伊始,尼布爾隻身一人,與一驢夫騎行在前往巴格達的路上。

     從他的日記中,能夠看出這趟旅途還是挺逗人發笑的:&ldquo我的驢夫是個妙語連珠大師,一講起淫蕩的施虐,就有說不完的粗野下流話,整個遠征過程中我還真是從沒聽過這樣講話的。

    一路上他也的确是過足了嘴瘾。

    不像我見過的那些阿拉伯人&mdash&mdash從不談論自己的妻子女兒,這個男人一點都不避諱,大侃特侃,他覺得無論是自己的女人,還是他的母親、祖母、太祖母&hellip&hellip上至五輩六輩的女性,分分秒秒都該被施以最極緻的虐待。

    &rdquo這樣的語言消遣大概持續了一周左右。

    而後在1766年1月9日,這一天的傍晚時分,尼布爾來到了巴格達。

    他寫到,這裡的房子都沒有窗戶,局促狹小的空間裡悶熱無比,就像太陽照射下的烤爐;涼爽的空氣隻有通過捕風塔[73]傳送至那些昏暗的房間。

    緊随其後的便是那些日常工作了:考察記述這座城市的近代曆史情況,包括迄今為止的48位帕夏及其在位時間;測量這座城市的街道及城防,繪制地圖。

     如此按部就班地工作了一個月後,他再一次感覺到了死神的影子。

    在巴格達也是一樣,他沒能找到一支要去阿勒頗的商隊&mdash&mdash不過倒是有一支大型商旅将要前往大馬士革。

    多日裡他一直思忖着要不要随同後者出發,但到最後時刻他還是決定不去了,此後沒過多久,他便在旅行日志中寫了這樣一段話:&ldquo我确實是選擇留在了巴格達,且應該為此深感慶幸,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對的,就在那支商旅即将抵達大馬士革的時候,他們遭遇了突襲,整支隊伍被一洗而空,貨物全失&mdash&mdash包括我随之寄出的一箱文件。

    &rdquo 于是尼布爾觀時待變,遂有了下一步策略。

    沒去成大馬士革也沒關系,他決定繼續沿底格裡斯河[74]北上。

    不管怎麼說,這條路線總歸要安全一些。

    畢竟巴格達與大馬士革之間是沙漠地帶,村莊零星稀少,相比之下,他相信會有大量城鎮分布于大河流域,可供他考察記錄,無論如何都是更好的選擇。

    這一回,尼布爾是和30個猶太人一起,這些人絕大多數一貧如洗,衣着破爛,并且全部都是&ldquo赤手空拳&rdquo&mdash&mdash什麼武器裝備都沒有。

    他們一律騎驢而往,隻有尼布爾自己雇了一匹馬,此外他還有兩頭騾子,一頭是他仆人的坐騎,另一頭馱運行李。

     如此,一支手無寸鐵的旅隊于3月3日從巴格達出發了。

    時逢多雨季節,底格裡斯河的支流河道水位持續上漲,大部分橋道都被沖垮淹沒,所以每一次的涉水渡河都成了燃眉之急。

    抵達阿勒通庫普裡鎮時,尼布爾面臨着十分嚴峻的處境:&ldquo最近一陣子,雨連日連夜地下個不停,我們已是渾身濕透,精疲力竭。

    但旅隊依然決定徑直穿過這座村鎮,到小紮布河對岸的那片開闊田野間露營紮寨。

    他們所有人都建議我繼續跟随旅隊前行,因為他們非常肯定,這條河的水位在這天夜間會大幅上漲,水流也會變得洶湧湍急,若再等到次日早上過河,就太危險了,弄不好都會把命搭上。

    要按往常,每當我要為自己的旅途做規劃安排時,我都會聽從當地人的建議。

    但是,既然已經知道今晚會有大雨降臨,那我當下的想法便是希望能在一間像樣的舒适房間裡度過這個夜晚,以避開這場大雨,也晾幹我濕漉漉的衣服。

    此外别無他求。

    因此我就隻是讓馱行李的騾子跟着旅隊去了河對岸,至于我嘛,則和仆人留了下來。

    &rdquo 那一天是1766年3月12日。

    自尼布爾在波斯波利斯考察以來,一年時光打馬而過,倏忽間又一個萊麥丹結束了。

    傍晚時分,他便來到鎮上四處閑逛,觀看拜蘭節的慶祝盛況:眼下鎮上處處設有攤位,小吃、茶點、飲品,供應齊全;集市上人也很多,吞劍、耍蛇、擊劍,各種民間表演藝術,無奇不有。

    如此喜慶歡騰的氛圍,甚至促使尼布爾讓自己享受了一回阿拉伯&ldquo馬殺雞&rdquo,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得到了按摩&mdash&mdash其實是毫不留情的拳頭捶打;一通按摩下來,尼布爾渾身氣血暢通,原本長途跋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