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為什麼是“阿拉伯菲利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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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路途便是一天短似一天的行進。

    每天越來越頻繁的不得已的沿途停駐。

    那些髒破陳舊的咖啡小茅舍,是他們找到的容身之處,要躲避時不時澆注下來的傾盆大雨,也好讓福斯科爾有一陣短暫停歇。

    就這樣,四天時間過去了,他們才到阿布村莊。

    次日一早,也就是7月2日,福斯科爾騎在驢上,已經虛弱得跟不上駱駝行進的速度了。

    于是到了下一個村莊拉阿德時,他們隻好将旅隊人馬兵分兩路。

    趕駱駝的人帶上牲畜先走一步,他們則陪着病人慢慢地跟在後面行進。

    深夜裡他們終于抵達巴克恩河谷。

    此時,福斯科爾被膽結石折磨得幾近疼暈過去,任他意志力再怎麼堅定,這會子也在驢鞍上支撐不住了,險些要直直地栽下地來。

    之前無論如何,每天他們起碼能走上6英裡的路程;而後到了7月3日,這一天完完整整走到黑,才不過行了3英裡路。

    眼下他們總算是來到了&mdash&mdash自穆哈至薩那途中的最高山峰&mdash&mdash蘇馬拉山腳下的門西勒村。

     也總算有一份幸運以慰風塵&mdash&mdash終于不再是那些破舊髒亂的咖啡小茅舍&mdash&mdash他們在門西勒找到了一家基礎設施齊全、相對來說足夠幹淨舒适的大型商隊旅館。

    屋子裡是石磚地面,他們甚至能有一個單獨的房間與其他旅客隔開。

    于是遠征隊當即決定接下來的一天就在這裡度過,希望福斯科爾能把他的精氣神兒恢複起來&mdash&mdash病人此刻終于不再抗議行程的推延了。

    但是第二天一早,當尼布爾出去支起星盤打算測定此處的具體地理位置時,卻不幸再次與風寒撞了個正着,遂即發起熱來,就像他之前在日記裡提到的,一陣陣的&ldquo寒冷&rdquo,自他在拜特費吉赫的那次傷寒之後,就時不時地找上門來。

    眼看福斯科爾的身體沒有絲毫好轉的迹象,他們一緻贊同繼續住在這個設備完善的大型商隊旅館裡,直到尼布爾和福斯科爾的身體有所恢複再說。

    和上次一樣,虛弱疲敝的瑞典人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但是那些負責趕駱駝的腳夫就不以為然了,他們嚷嚷着,不光人要吃飯,還有那麼多動物呢,這荒山野嶺窮鄉僻壤的,上哪兒去弄來那麼多的糧食?連一天的都湊不出來。

    他們信誓旦旦地向尼布爾提議,在蘇馬拉山的另一邊,還有一個更大的城鎮傑裡姆,大家應該到那兒去,因為從門西勒到傑裡姆,要比前一天從巴克恩河谷到門西勒走的路程還近呢。

    考慮到蘇馬拉山處處是懸崖峭壁,幾乎無法通行,他們遂承諾自己會帶人回來把病重的福斯科爾馱運走,一定把他帶到山那邊去。

    尼布爾說服自己信了,打算照他們說的走走試試,看看次日傍晚能不能抵達傑裡姆。

    然而不幸的是,他到那時已經沒有必要再檢驗這些阿拉伯人的說辭了。

    從門西勒到傑裡姆的路程,至少得有巴克恩河谷到門西勒路程的5倍。

     因此,他們在舒适的大型商隊旅館裡隻是休息了一天時間,便在1763年7月5日再次出發了。

    尼布爾和博朗芬一起,一大早就走了,日出之前的清晨比較涼爽,他們要在這段時間裡快馬加鞭地趕路。

    克拉默和貝裡格倫則留下來,和福斯科爾一起等待馱運人員的到來&mdash&mdash那些阿拉伯人說好會回來帶走病号的。

     遠征隊成員剛一分開,困難就接踵而至。

    尼布爾和博朗芬往山上行進了一段之後,就非常懊悔自己選擇在這一天的大清早出發。

    眼下他們正爬到半山腰的背陰地帶,空氣寒冷刺骨,身上穿的衣服又薄得可憐,而其餘那些厚衣服都留在了門西勒,和行李一起,都已打包、裝載到駱駝上了。

    他們瑟瑟發抖,也隻得繼續向上跋涉。

    尼布爾在日記裡寫到,他不光&ldquo寒冷&rdquo難耐,胃裡也跟着翻江倒海,每次都是還沒走多久就得停下來,靠着山岩一陣哇哇大吐。

    不僅如此,由于他們之前從塔伊茲到門西勒的沿途一路都能找到充足水源,旅途中随身攜帶飲用水的習慣就在不知不覺間被他們慢慢摒棄了。

    現在可好,在蘇馬拉山,他們連一滴水都找不到。

    更不用說尼布爾每次嘔吐完了都沒有水漱口。

    好容易才穿過那座山口,此時正午的陽光照射過來&mdash&mdash他們也終于走到山的向陽面兒了。

    &ldquo我發誓我從來都沒有過這樣口渴的感覺。

    &rdquo尼布爾都賭咒發誓了,他從來不是那種誇大其詞的人,可想而知他得渴到什麼地步吧。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後來日頭都偏西了他們才抵達山腳下,恰好碰上一個在田裡勞作的農民,恰好農民帶了水&mdash&mdash他們這才讨到了一點生命之源。

     翻山越嶺,最後終于抵達傑裡姆。

    這一路上尼布爾的身體遭受種種煎熬,盡管如此,他們每經過一個村莊,尼布爾都會記得打聽當地的地名。

    在他所繪制的也門地圖上,從門西勒經由蘇馬拉山延伸至傑裡姆的這段路程所涵蓋的地區中,總共出現了5處地理位置名稱。

    等到他計量出他們所走過的路程時,之前所有的猜疑也就得到了證實&mdash&mdash實際路程真的要比阿拉伯人向他們描述的遠太多了。

    那麼,其他人呢,現在怎麼樣了,走到哪裡了?尼布爾在傑裡姆城外來回踱着步子,一直看着山路那邊,眼下他是到這兒了,克拉默和貝裡格倫呢,還留在門西勒的商隊旅館裡嗎?尤其一想到病重的福斯科爾,他心裡就更是七上八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山路上仍舊空無一人,任何旅隊的影子都沒見着。

    直到日薄西山之時,尼布爾才瞅見前方有一小團塵雲揚起。

    千等萬盼,這一小隊人馬總算是到了。

    尼布爾立即快步上前迎接他的朋友們,卻不料等待着他的境況竟是那般觸目驚心。

     回到門西勒的商隊旅館。

    他們的處境可以說是急轉直下。

    那些趕駱駝的阿拉伯人說好了會回去馱運病人的,結果呢,福斯科爾、克拉默、貝裡格倫白等了他們一個上午。

    直到正午時分,他們仨才徹底明白過來自己被放了鴿子&mdash&mdash這幫穆斯林或許覺得背運一個基督徒是降低身份有失尊嚴的事情。

    反正不管怎樣,他們在門西勒無人問津已是不争的事實,不僅如此,糧食也供應不上,眼看着人和牲畜都要沒得吃了。

    要是他們還想在太陽落山前趕到傑裡姆的話,就不能再等靠下去了,必須即刻起程。

    但病人情況很不樂觀,福斯科爾内髒疼痛欲裂,此時再讓他坐到驢上騎行前進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最後,他們隻好把一匹駱駝上的行李全部挪走,再用繩子将他牢牢捆縛在駱駝背上。

    眼下這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就這樣出發了。

    正午的陽光垂直照射下來,堅定不移地烤着這隊上山下山的人馬,仿佛他們跋涉的腳步越是艱難,它就越是毒辣。

    目之所及,足之所及,别提什麼山野景色了,就連一棵綠樹,在陽光赤裸裸的照射下,給他們帶去的都是切膚般的灼燒疼痛。

    天空不見一片雲彩,赤道近區的太陽就像會噴射火焰一樣,落在病人身上,灼燒着,繼而與他身體的疼痛一并燃燒起來,火勢熊熊,烈焰吞心。

    直到太陽退隐在山屏後方,這條&ldquo苦難之路&rdquo[33]才算走完。

    彼時傑裡姆城外,尼布爾奔向他們,不禁驚恐萬狀,他都要認不出眼前這個病入膏肓的朋友了:仿佛馱獸身上的一個漏灑至半的麻袋,彼得·福斯科爾橫躺着,被捆綁在駱駝背上,嘴裡持續不斷湧出嘔吐物,沿着牲畜沾滿塵土的肋腹緩緩流下。

    他臉色發青,眼睛睜着&mdash&mdash意識還是清醒的&mdash&mdash似乎要說什麼,卻隻是睜着,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痛苦之情難以名狀。

     他們緩步走到傑裡姆的旅館。

    眼下已經沒有房間可以單獨租給他們了,除了那間擁擠的公共房間&mdash&mdash也是人滿為患&mdash&mdash但也隻好就此先安頓下。

    然而,他們這些異鄉人一進到那個房間裡,就引起了衆人好奇,沒過多久他們身邊就團團圍聚起一群人來,你推我搡的,俯視眺望着他們的行李物品,大呼小叫的,對他們評頭論足,對那些儀器設備指指點點,不知道都是些什麼古怪玩意兒,就向他們問東問西的。

    但大家說的都是些俏皮話,無非是趁機拿他們打趣逗樂,房間裡(嘲)笑聲浪此起彼伏,好不嘈鬧。

    尼布爾意識到,在這裡是别想有片刻安甯了,他們必須重新租一個房子。

    于是他囑托克拉默和博朗芬照顧好福斯科爾,自己拖着疲憊的身子再次走進這座城鎮的暮色裡。

    傑裡姆的規模比一個村子大不了多少,稀稀落落的房屋,但每一間都住滿了人。

    尼布爾就這樣挨家挨戶地叩門問房,過了很久,天都黑了,他終于以一個高得離譜的價格租到了一間屋子&mdash&mdash福斯科爾總算有了一個可以安然宴息的去處。

     可是等他回到旅館,又面臨着新的難題。

    無論好說歹說,在場的穆斯林都無動于衷&mdash&mdash隻顧着看熱鬧&mdash&mdash沒有一個願意幫助他們把病人從旅館這兒運送到那個房子裡。

    于是就在這些阿拉伯看客的圍繞下,博朗芬、克拉默、貝裡格倫,還有疲敝的尼布爾,共同把福斯科爾連帶行軍床一并擡出旅館,來到大街上。

    當下這一小隊人馬周圍即刻聚集起嘈雜人群,他們隻得一邊厲聲呵斥着,一邊從人群中開辟出一條前進的小路。

    總算是挪到了新住處的跟前兒,克拉默去開大門,不得不把幾個阿拉伯人搡到一邊去&mdash&mdash然而在當時那種意志消沉的光景下&mdash&mdash他的動作可能是氣急敗壞了點。

    結果呢,那些個站着看事兒不腰疼的人被推惱了,當即就向他們扔起了石頭。

    幾個歐洲人躲都躲不及,直到最後鑽進屋子裡,大門在身後關上,門闩緊緊拉死,他們這才松了口氣,免去可能會被亂石砸死的悲劇&mdash&mdash而門口扔石頭的聲音仍舊鬧哄哄地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福斯科爾終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眼下他躺在這個昏黑的房間裡,頭頂上方的那根蠟燭安靜地燃燒着,他想試着舒展四肢,卻無奈疼痛與寒熱交迫,整個身子都在不住地顫抖。

     在随後幾天裡,尼布爾一直在日記中勸服自己相信福斯科爾正在一點點好轉。

    這個向來實事求是的男人幾乎都不敢正視眼前的現實處境了。

    他的身體一直是病而未愈的虛弱狀态,現在博朗芬和貝裡格倫也開始抱怨自己常常覺得&ldquo寒冷&rdquo。

    他們都沒有勇氣再走到這個敵意重重的城鎮中去。

    尼布爾原本想去登門拜會那些有名望的人&mdash&mdash以收集當地的各種信息。

    可是眼下他也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讓自己坐在福斯科爾病房裡的窗前,對着外面的風景畫畫。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了好幾天後,他才敢讓自己試着去市場上轉轉。

    去幹嘛?用他自己的話說,&ldquo是為了不讓自己繼續憂思萦懷&rdquo。

    泥坯房子茅草屋,街上牛糞随處見,他就這樣一連好幾個鐘頭地在外面四處閑逛。

    不過獨自走在街上時,他看起來和一個阿拉伯人無異,于是并沒有人覺察或留意到他的存在。

    就這樣,他腳踩拖鞋,步履疲憊而沉重地向前走着,時而問問某些商品的價格;時而在平曠廣場上席地而坐的那些裁縫、修鞋匠、鐵匠等手藝人的貨攤前駐足觀看;也會在某個會做包皮環切手術的人的鋪子外面停留片刻,這類人通常也會給人治病,用放血療法,或是用他鏽迹斑斑的刀子割開患者臉上的皮膚,再在傷口上塗搽葫蘆巴籽粉。

     這天是1763年7月10日。

    随着夜幕緩緩降臨,尼布爾返回住處,彼時情況極為不妙,福斯科爾被再一次的發熱緊緊攥在手裡,看上去生不如死。

    自從塔伊茲出發以來,他一直在和病魔抗争,無論是抵達門西勒前的長途跋涉,還是翻越蘇馬拉山的那段苦難之路,盡管他都苦苦撐了下來,但就在最近這5天的時間裡,他的意志,已經被徹底瓦解掉了。

    眼下福斯科爾再也沒有任何心力去反抗了。

    這天夜裡10點鐘左右,他陷入深度睡眠,自此不省人事。

    待到第二天上午,剛過九點半,彼得·福斯科爾,在阿拉伯菲利克斯的傑裡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時年31歲。

     尼布爾畫的傑裡姆城素描,當時他就是坐在福斯科爾病故的那個房間窗前畫的這幅畫。

     是日下午,尼布爾隻得向當地機關上報死訊。

    他派遣由塔伊茲法官推薦給福斯科爾的那位仆人,去當地酋長和法官那裡請求幫助。

    酋長對此事不理不睬,法官倒是推薦了一個阿拉伯人,他認為此人應該會賣給遠征隊一小塊地用以埋葬死者。

    尼布爾着即前往購地。

    然而買賣剛敲定沒多久,那厮卻不得已而反悔了。

    原來是因為那塊地緊挨着一條水渠,而周圍農田的灌溉全靠這渠中之水,于是鄰居們就威脅這塊地的主人了,說,要是那個基督徒埋在這裡的話,一旦渠水出了什麼問題&mdash&mdash無論幹涸了或是腐壞了&mdash&mdash你都得負全部責任。

     與此同時,酋長那邊也傳來口信,他要立即和遠征隊的一位成員面談。

    尼布爾遂有備而去&mdash&mdash決心要秉承福斯科爾生前的風骨氣節&mdash&mdash面對強權一毛不拔。

    那位酋長告訴他,依據當地律法,無論是一棵菩提樹還是一個猶太人,隻要是死在他的地盤上,那麼他便是死者的唯一合法繼承人。

    尼布爾知道,由于博朗芬一直以來都勤勤懇懇地幫助福斯科爾繪制植物标本,後者出于感激之情已經把自己的所有财産都贈給了前者,因此,尼布爾冰冷地回答說,死者既不是一棵菩提樹,也不是一個猶太人,而是一個歐洲人,就算是穆哈的酋長在當初他們失去另一位同事的時候,也沒有作出這般聲明,還要繼承&mdash&mdash剝奪&mdash&mdash死者的财産。

    酋長的兒子倒是十分圓滑,說是不要隻從字面意思來理解,他父親的話無非是說,在外來客亡于此地的情況之下,他作為這裡的統治者是應該得到一份厚重謝禮的。

    尼布爾回道,作為遠征隊的财務負責人,若寫不出一張正當合理的收據憑證,他是無法支用任何一分錢的,由此他便要求酋長以書面形式告知&mdash&mdash究竟他想要多少錢。

    眼下尼布爾已經把話說到這一步,酋長無言以對了,遂隻能就此作罷。

    同時酋長還有些忐忑,他很清楚接下來遠征隊是要前往薩那的,他擔心此事會被上奏給伊瑪目。

     尼布爾從酋長那裡出來之後,就徑直進城,最終他還是設法找到了一塊地,那地既不挨着灌溉水渠,也沒靠近耕地。

    隻是上哪兒再找六人運送屍體入棺呢,尼布爾也犯難了。

    他不光開出了非常高昂的價格,還保證道下葬的過程可以在半夜三更的時候進行,這樣一來就沒有人會發現了。

    即便如此,仍舊沒人應承。

    直到第二天,他才好不容易找到六個衣衫褴褛的苦力&mdash&mdash隻有他們願意接這運屍下葬的活兒。

    是夜淩晨三點,趁城中居民熟睡之際,這一行六人集合完畢,領走了福斯科爾的棺材。

    由于害怕會被發現,他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幾乎是奪命穿過街道飛奔到墓地,十分倉皇匆忙地埋完了事&mdash&mdash棺材距離地表隻有一鏟子的深度。

    經過了白天那一番的找尋與協商,尼布爾被折騰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的他彼時卧病在床,站都站不起來,因此,&ldquo葬禮儀式&rdquo舉行的時候,也就隻有博朗芬和克拉默在場了。

     然而就在幾天之後,他們得知,福斯科爾的屍體在下葬的第二天晚上就被一些阿拉伯人給挖了出來。

    這些阿拉伯人暗中留意到他是裝在棺材裡下葬的,遂覺得棺材裡定有某些價值連城的陪葬品。

    于是這些盜墓者就破棺取屍,把纏好的裹屍布也解了開來。

    最終卻一無所獲。

    失望之餘他們連屍體都沒包&mdash&mdash更别說屍歸原棺了,直接扔在地上就一走了之了。

    後來是一個猶太人把此事上報給酋長,酋長随即令他把屍體重新埋回去。

    而這個猶太人争道,除非有報酬,否則不幹。

    酋長說,這好辦,你隻管把屍體埋好,報酬嘛,那具棺材就歸你了。

     3 想當初馮·黑文去世時,尼布爾在他的日記裡不無誇飾地寫了一份告别挽言,而這一回,則免去了那套華麗而違心的說辭,隻要實事求是地陳述便已足夠:&ldquo我們滿懷沉痛地哀悼福斯科爾先生:一直以來,他行成于思,業精于勤,時常外出跋涉,進行植物學的各種長途短途考察;他與每個地方的普通老百姓都能打成一片,也是在這種交流接觸的過程中,他把自己的阿拉伯語磨練得極為精湛&mdash&mdash從而成為我們團隊在阿拉伯語言文化方面最為出色的隊員。

    所以對于我們來說,他的存在就像是領隊人一樣,常常是我們的典範與榜樣;與此同時,對于這場遠征,他可謂是全身全心地投入與付出。

    他始終不懈地追求着,迫切希望實現我們這場遠征的成功。

    平心而論,他仿佛是命中注定為阿拉伯遠征而生的男人。

    即便是在我們的生活遇到諸多不便與艱辛的階段,他也鮮少有垂頭喪氣或暴躁動怒之時。

    此外,他身上還有極為可貴的一點,那就是在遠征剛剛拉開序幕的時候,他就能做到像一個當地人一樣去生活。

    這一點對于遠征而言十分必要,如若不然,最為博學的人&mdash&mdash福斯科爾先生&mdash&mdash便不可能在征途中的各個地方都取得如此豐厚的研究成果。

    &rdquo 尼布爾的這番話,不是對一位學者的紀念,而是對一位同事的深深緬懷。

    眼下這場死亡危機給遠征隊帶來的損失十分嚴重:福斯科爾生前就是團隊的策劃人和組織中心,安排分配任務從不會為權謀私,他向來一視同仁。

    細細品味尼布爾的這番緬懷,其實不難讀出他的擔憂,對于眼前,對于未來,沒有了福斯科爾的遠征隊,将要如何獨當重任?不過,尼布爾在憂患之中倒也看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本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即遠征隊之所以落得眼下這一步,根源并非在傑裡姆停留的這幾天。

    後來他也向自己的兒子講起過福斯科爾一生的功過是非,其中着重強調了這位死者在科學界所取得的成就:&ldquo福斯科爾是整個遠征隊裡最博學的,如果後來能活着返回歐洲,他或許就會成為整個歐洲最博學的人。

    他勤勉,孜孜不倦,同時又吃苦耐勞,無畏無懼于任何艱難險阻。

    他的缺點就是争強好勝,固執己見,以及骨子裡的或冷漠或激憤的性情。

    &rdquo 至于尼布爾用寥寥幾句速寫而成的這幅人物肖像,倒是十分精準清晰。

    性格成分裡,積極與消極的,還真是一半一半。

    福斯科爾并不總是平易近人,他骨子裡冷漠,同時也自信自足。

    他身上有很嚴苛的正義感,以至于他會對一些人産生太過尖銳的評判,比如對馮·黑文,後者時而弄虛作假,逃避責任,總是蒙混過關,令其難以忍受。

    但是這種正義感同樣也會激發他,以真情實意,結交最純潔正直之人,而這些人一旦為他的真誠所打動,就會為他全力以赴,甘苦與共&mdash&mdash這一點确實是信而有證,福斯科爾與博朗芬之間就建立了深厚友誼。

    其實福斯科爾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對他來說,真理永遠高于一切,為此他甚至不惜舍棄以人為本的處事原則(這也是世人覺其冷漠的一個原因)。

    他固執己見,從不妥協讓步,不圓滑不通融,得罪人惹惱人也就是常有的事。

    他也從不拐彎抹角,對于那些不贊同他的人,向來都是直抒己見,如果對方仍舊堅持,那他必會迎戰到底&mdash&mdash直到對方潰不成軍。

    福斯科爾對他人要求苛刻,精益求精,永不止步,因為他對自己的要求就是如此。

     再說他在科學界的聲望。

    根據尼布爾的評價,福斯科爾跻身歐洲最出色的學者之列,對于這一說法,任何嚴肅學者,無論是與他同時代的還是後來時代的,都沒有否認。

    他的博學多才表現在諸多領域,神學、哲學、語言學、經濟學,同樣還有化學、地理、動物學、植物學,且在以上所有領域中,他都取得了全新的研究成果。

    特别是他對植物和動物進行的描寫與說明,其精準,其細緻,可以說是前所未有。

    努力換來了豐厚回報,他所采集到的标本各種各類,不計其數,十分珍貴。

     然而,見識廣博、洞悉真知,決心與毅力,如此種種混合到一起之後,卻也徒勞無功。

    到頭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整個遠征期間,福斯科爾真正擔心的事情隻有一件,那便是其他人可能會竊取他的研究成果&mdash&mdash在他找到時機徹底完成之前。

    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這份榮耀。

    為此他發明了數字編号暗碼,并以縮寫的形式運用到他所有的文字描寫說明中,如此一來,這些暗碼就可以自成系統而難以被人識破。

    坦白地說,他的擔憂并不是毫無根據的。

    然而,哥本哈根卻不是那個真正截獲了他理想的敵人。

    &ldquo萬一我沒有機會活着回去的話,那,我和科學也好,科學界與我也罷,其中損失之慘重,真是無以言表了。

    &rdquo他在給林内烏斯的那封信裡似乎預見了這種可能性。

    沒錯,死亡才是。

    死亡截獲一切,不由分說。

     當福斯科爾在1763年7月11日病終于傑裡姆之時,他的所有手稿及絕大部分的采集标本都還是原封未動的,由此可以估量一下還剩多少。

    1761年他們待在君士坦丁堡期間,他曾留下并打包了一大批植物标本,以及&ldquo格陵蘭号&rdquo航行過程中他所采集到的海洋動物。

    福斯科爾曾經十萬火急地要求立即将這些大木箱子寄發走,不然的話,酒精在當時那種溫熱的氣候下很容易就會揮發幹淨。

    但是馮·加勒卻不急不忙。

    等到這些辛辛苦苦采集來的成果終于被送到哥本哈根時,都是兩年以後的事了,而那時,絕大部分生物也都腐壞了。

    随後到了埃及,福斯科爾也寄走了三大包植物,好多個箱子,裝有酒精封存的動物,昆蟲标本和大量鳥類标本。

    這批委托運送的貨物抵達其目的地時也都遭到了嚴重破壞,因為運途中遇上的一些海盜偏偏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後來在蘇伊士,他也寄走了一箱自然曆史标本,而這個箱子壓根兒沒到終點,直接不知所蹤。

    接着他們到了阿拉伯半島,他什麼都沒寄,所有家當和收集品都裝在了那些個大木箱子裡,後來經由伊斯梅爾·薩利赫代運到穆哈海關&mdash&mdash虧得有這個家夥的&ldquo幫忙&rdquo&mdash&mdash在那兒所遭到的破壞,正如我們先前所見,福斯科爾的很多收集都未能幸免。

    于是再一次,高溫緻使酒精揮發,不少箱子裡的魚都腐爛了,結果就是不得不将這些爛魚投進紅海裡去。

    然而,就算經曆了如此不幸,保留下來的起碼還有12箱,福斯科爾死後,這些箱子也都從穆哈被運到了孟買。

    到孟買以後,它們又被送到加爾各答,那裡的一位丹麥商人會負責把它們帶到德倫格巴爾。

    然而等到了德倫格巴爾時發現,運輸過程中那些箱子又遭到了嚴重損壞,大量包裹都進了鹽水,那些盛着标本的燒瓶也都碎了,酒精要麼揮發要麼失效了。

    德倫格巴爾的那些傳教士隻得将以上這些統統扔掉,剩下的則由亞洲公司出錢,重新用更結實的箱子打包好後,裝載到一艘丹麥輪船上,駛往中國。

    等到旅程全部結束以後,輪船将會返回哥本哈根。

    1766年,也就是在福斯科爾去世整整三年以後,他生前的收集所剩下的最後一部分才得以抵達丹麥。

     按理說,種子是最方便運寄的。

    即便如此,出于某些原因,福斯科爾在這方面的工作強度仍舊是不亞于動物标本的采集。

    福斯科爾不僅從君士坦丁堡、開羅、吉達、盧海耶都寄出了種子,而且還給這些種子非常仔細地編上号碼列了目錄,多達347種&mdash&mdash想必是到那時為止的數量上限,且無論後來他在也門發現的那些。

    不管怎麼說,這都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然而事實上,福斯科爾寄出的種子數目&mdash&mdash是這個總和的6倍&mdash&mdash總計有2000多種,都是單獨寄出的大批量。

    還記得福斯科爾當初的那個計劃吧,是的,他确實付諸實際行動了:他給歐洲所有極具影響力的高等院校都寄去了種子。

    這個計劃最初還是他在馬賽逗留期間的一個設想,為的是能夠讓他有機會給林内烏斯分享自己調查研究的勞動成果。

    福斯科爾從君士坦丁堡、開羅、吉達、盧海耶四地,向歐洲各地的植物學家寄出種子,分别有哥本哈根的厄德爾烏普薩拉的林内烏斯、倫敦的米勒、巴黎的朱西厄、萊頓的布爾曼、蒙特彼利埃的索瓦熱。

    因此,他就要準備六份不同的種子集合,并且還得把所有條目都列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在給林内烏斯的信裡提到了自己準備的不容易:&ldquo确實是讓我的工作量加重了很多,但一想到這是在為科學而工作,我也甘願如此,不遺餘力。

    &rdquo由于這些采集全都抵達了哥本哈根和烏普薩拉且沒有損毀,那麼想必其他城市的大學應該也都收到了。

    除了以上提及的這些種子之外,還有福斯科爾在遠征過程中搜集編寫的那本大型植物标本集,從這本集子最初的文本内容來看,其中含有1300種不同植物。

    最後,這本植物标本集也是毫無損毀地成功抵達了哥本哈根。

     至于福斯科爾的手稿&mdash&mdash他們在他死後整理了七個大包裹&mdash&mdash将會随輪船從孟買送至哥本哈根,包括他的遠征日記、對各種動植物的詳盡描寫說明,以及諸多方面的論著。

    其中,論著涉及穆斯林的風俗習慣、也門語言的發音法、哥普特教會、麻風病,還有也門的早期曆史。

    另外,手稿還包括他所到過的那些國家地區的價格、貨物、貨币、計量單位等方面的記載;我們前面還提到過,早期福斯科爾曾在開羅寄出了論文專著,包括《開羅&mdash亞曆山大的植物群綜述》《埃及陸生生物繁殖能力研究》《埃及植物系統編目分類》。

    第一篇是送到哥本哈根了,後兩篇據德國領事館的那位秘書特姆勒所言,則是&ldquo沒有收到&rdquo。

     盡管一路上遭到損失毀壞的不計其數,福斯科爾還是有很大一部分的收集成果及手稿順利抵達了目的地。

    既然如此,按理說這些辛苦所得此時應當處于安全保管中了吧?終于不必再遭損毀,終于可以被呈給權威機構進行詳盡的科學審查了吧?然而真相,卻是苦不堪言。

    福斯科爾瀝盡心血換來的這些成果,無論在翻閱千山萬水的過程中遭受了多少毀損,都比不上它在哥本哈根的命途慘烈。

     也許天公不作美吧,事件的起因還是那些動物标本&mdash&mdash最終抵達哥本哈根的少說也得有十個大木箱子。

    這些箱子的收件人是彼澤·阿斯卡尼俄斯。

    此人是自然曆史博物館的館長,也是弗裡德裡克五世在夏洛滕堡宮建設的&ldquo經濟自然曆史階梯室報告大廳&rdquo的一位教授。

    阿斯卡尼俄斯是克拉岑·施泰因教授的密友,二者都是當初力挺克拉默的那一派,毫無疑問,記憶如昨般曆曆在目,彼時與福斯科爾之間因候選人而起的那場惡戰,這兩人自然是不會忘記的。

    那麼,阿斯卡尼俄斯先生是否對這個機智的瑞典人仍舊心懷憎恨?或者僅僅是他這個人原本就這樣冷漠?緣由雖不明确,但是事實無可争辯:在接手了裝有死者的标本的這些箱子和包裹之後,他就置之不理了,既沒有打開,也沒上呈給任何的科學審查機制&mdash&mdash如此一來他也省卻了給數百個玻璃容器更換酒精的麻煩。

    就這樣,好幾年過去了。

    在烏普薩拉,林内烏斯開始焦躁不安了。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些标本的情況,于是他就詢問丹麥當時最有前景的動物學家,布呂尼奇。

    随後在1765年年初,他收到一封回信:&ldquo關于那些豐富而寶貴的材料,目前情況尚不明确。

    但我知道它們是福斯科爾先生的畢生心血。

    幾年前,這裡曾收到過他的采集成果,裡面的那些标本基本都是來自地中海及其周圍地區,也有一部分來自埃及本土。

    當時我也看到了,心底裡頗為震撼,十分佩服,若沒有勤勉刻苦的付出,如何能有那麼壯觀的收獲量?如此豐碩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