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為什麼是“阿拉伯菲利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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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靜,因為當我同事接過伊瑪目的手來行吻禮時,他們又一次開始高呼。

    就是在那一霎那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家鄉,覺得眼前的儀式像極了我們的&ldquo三呼萬歲&rdquo。

     卡斯滕·尼布爾聽不太懂薩那的地方話,因此他與伊瑪目的交談不得不借助于一個翻譯來進行。

    由于他并不想對這場遠征的目的及動機展開詳細述說,他便解釋到,他們都是丹麥人,此次穿越紅海而來,因為這是抵達丹麥殖民地德倫格巴爾的最短路線。

    他們希望能在這趟旅程中考察伊瑪目領導下的這片大好河山,世人都曉得這裡是福地,既富饒,又美麗。

    很多事情尼布爾連提都沒提。

    他沒有說他們為了這份光榮差事喪失了兩名同事,他也沒有說他們在穆哈期間破費了50威尼斯達克特,他更沒有說,傑裡姆和達馬爾的人民都是用石頭來向他們表示歡迎的。

    他說的是,他們的旅程無論行進到何處,都是一路平安,足見伊瑪目治國有道,他還強調說,這樣的誇獎在伊瑪目聽來定是意料之中的事吧,就像後者一定知道自己的子民,這片土地上無論何處的子民,在迎接他們時,定是熱情好客、體貼周到、以禮相待的。

    随後他便示意其他人将他們的&ldquo罕見之物&rdquo都陳列出來。

    首先亮相的是放大鏡和望遠鏡。

    他們這個業餘馬戲團也算是身經百戰了,這一回又獻上了精彩演出:伊瑪目看到了遠處的人們頭下腳上地在空中漫步,也看到一隻虱子變成了一隻龐然大物。

    尼布爾還展示了他們的氣壓計和羅盤,博朗芬的一些繪畫,還有一些版畫、地圖和圖表。

    最後,他們向伊瑪目和法基·艾哈邁徳獻上自己準備的禮物:手表以及福斯科爾的部分儀器。

    如此,陳列展示的所有物品都很受歡迎,無一挑剔,無一質疑。

    等到遠征隊返回住處時,他們每個人都收到了一個錢包,裡面裝着價值99科碼西的錢&mdash&mdash也就是3達勒&mdash&mdash全是面額很小的硬币。

    财務負責人倒是對這個奇怪的回禮有點摸不着頭腦了:&ldquo伊瑪目給錢的形式,實在有點特别,他似乎就是專門給我們硬币的。

    不過,反正在市場買任何東西都得付現錢,或許,這就是阿拉伯人無微不至地為他人考慮的一面?給我們這麼多小子兒,可能是覺得,這樣一來,我們就省去大面額兌換的麻煩了。

    &rdquo 在伊瑪目的接見之後,遠征隊成員也就獲許在首都城中自由行動了。

    尼布爾随即展開對這個城市的地圖測繪工作。

    然而,由于他們抵達這裡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總有一幫好奇的圍觀群衆會在他工作過程中産生幹擾。

    于是他隻得放棄使用星盤和羅盤測取角度方位,轉而拾起在埃及時用的老法子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走路,實則在用步子測量街道。

    等他完成了地圖的草圖後,他便開始試着了解這座城市的貿易情況&mdash&mdash這是以前他和福斯科爾經常會做的一項工作。

    他考察了這裡的大型市場,記下那些集聚了各種貿易的大街小巷:食用油、木炭、鐵器、葡萄、玉米、黃油、鹽、面包,最後一項永遠都是正在出售(幾乎在阿拉伯半島的所有地區都是如此)。

    這座城市裡還有一個很特别的市場,裡面有允許拿衣服以舊換新的攤位,還有很多攤位專賣來自土耳其、印度、波斯的各種貨物:藥草、藥劑;梨子、杏子、桃子、無花果,既有曬好的果幹,也有新鮮的水果。

    許多街道上的營生五花八門:鐵匠、鞋匠、馬鞍匠、裁縫、帽匠、泥瓦匠、石匠、金匠、裝訂工、文書。

    所到之處,各種新鮮菜蔬瓜果琳琅滿目,單單就葡萄來說,尼布爾仔細數過了,起碼有20種。

     阿拉伯菲利克斯的首都完全超出遠征隊的預期。

    薩那是真正的人間天堂。

    更有幸者,在上次晉見過後,遠征隊受到來自各方名貴要人的友好接納。

    在這裡,無一人向他們敲詐勒索,無一人向他們扔石頭砸窗戶。

    伊瑪目親自為他們找好一處居所,比遠征途中住過的任何地方都要舒适。

    眼下,伊瑪目還邀請他們在這座城市客居一年。

    且不說薩那是此次遠征的主要目的地,就說他們在開羅也曾逗留過一整年的時間,如此看來,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不滿懷感激地接受這份慷慨的邀約呢?這一年結束後,英國輪船還會再次返回穆哈,到那時再帶上遠征隊前往印度,從而經由德倫格巴爾回到家鄉。

    這其中的好處與方便真是不言自明的。

    與其匆忙倉促地踏上返回穆哈的兇險路途,還不如在薩那靜享一年悠長安甯的時光&mdash&mdash在這或許是最好的生活條件下&mdash&mdash養足體力,恢複精神,潛心做自己的調查研究。

    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是啊,有百利,有百利。

    怎樣呢,尼布爾真是毫不猶豫&mdash&mdash他,拒絕了伊瑪目的邀請。

     尼布爾自己也覺得有必要對此給出解釋說明。

    究竟為什麼決定返回呢?他在日記中口若懸河般地作了一番自我剖白。

    起碼,有五個理由。

    首先,兩位教授已不在人世,隊中無人能夠在這個國家展開語言學和自然曆史方面的調查研究;其次,尼布爾到目前為止所做的準備工作,足以讓他繪制出一張十分詳盡全面的也門地圖;再次,尼布爾對伊瑪目的殘忍行徑已經有所耳聞,好些人落入其手,都慘遭迫害;又次,前車之鑒,穆哈酋長和塔伊茲酋長曾多次刁難為難他們,尼布爾不希望遠征隊再繼續遭到這些地頭蛇的欺壓淩辱;最後,則是大家都擔心這裡的惡劣氣候進一步妨害他們的身體健康。

     事實上,尼布爾之所以會拒絕伊瑪目的友好表示而想迅速離開薩那,緣由歸根結底隻有一個,也就是他在日記中沒有直言明說的那一點。

    他們不隻是擔心,他們是真的怕了。

    馮·黑文和彼得·福斯科爾的死亡如出一轍&mdash&mdash這是他們有目共睹的:病情一旦惡化起來,就迅速瓦解整個人的身體及意志,可卻弄不清楚究竟為何,包括克拉默,對此也是無能為力。

    他們内心非常清楚,這種疾病已經在自己身體内部潛伏下來了,所以他們害怕,害怕自己也會不久于人世。

    還不僅如此。

    最壞的假設是,如果他們所有人員都命喪薩那的話,那麼,遠征的各種文件、記錄、收集來的标本,也将沒有機會回到哥本哈根了。

    那麼整個遠征大業功虧一篑,也就一無所成。

    這其中利益之損害,此刻也是分外清楚了。

    尼布爾的身體仍舊沒有痊愈;原本筆耕不辍的博朗芬也是連續數周都沒有畫畫了;貝裡格倫被寒熱折磨得痛苦不堪;抵達薩那之後,克拉默也開始抱怨這種莫名其妙的&ldquo寒冷&rdquo。

    這便是尼布爾果斷決定離開的真正原因。

    立即動身返回穆哈,是他們拯救這兩年多來的所有精神勞動成果于水火的唯一機會了。

    死亡之神如不速之客,一個接一個地登門造訪,站在他們每個人身邊悄聲耳語,發表了同樣的恐吓和威脅。

    如果他們還想逃離死亡的手掌心,他們就必須逃離阿拉伯菲利克斯。

     英國輪船說不定在8月上旬的哪天就起航了。

    晉見伊瑪目那天是7月19日。

    由此滿打滿算,他們也就還有14天的時間。

    而尼布爾一開始做的計劃&mdash&mdash是在7月20日離開薩那&mdash&mdash不免太過樂觀了。

    因為眼下又是被迫無奈的遷延耽擱。

    首先,一場精心籌備的告别盛宴已經由伊瑪目安排下了。

    送往,迎來,基本無二,還是那些儀式過場。

    可這一回卻不隻是一錢袋的小額硬币的問題了。

    尼布爾,作為遠征隊的核心領導人,被贈予了一套傳統服飾&mdash&mdash是隻有阿拉伯貴族才穿得起的。

    伊瑪目同時還給遠征隊送了駱駝和驢子,以作他們回程時的交通運輸工具。

    最後作為告别禮,他還給了他們很多錢&mdash&mdash價值200達勒。

    一下子倒讓尼布爾有點手足無措了,這麼多的贈禮錢财,如何接受是好,要是接受了會不會顯得他們有失禮儀和尊嚴?不過,一想到在穆哈時曾被诓去的50威尼斯達克特,他就說服自己收下了。

    此事尚且如此,然而還有一事耽擱了回程。

    最後的這次歡送宴上,尼布爾不怎麼在狀态。

    就在那個金碧輝煌滿目琳琅的廳堂之上,他不幸又一次遭到風寒奇襲。

    從尼布爾的日記中可以看出,當時他的身體狀态很不樂觀,整個人如坐針氈,以至于這位最有禮貌的人不得不向伊瑪目失禮了,他懇請後者允許他到外面的陰涼地裡坐一會兒&mdash&mdash或許能稍緩體内難耐的發熱症狀。

    可憐的尼布爾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不料在受到伊瑪目接見之後,新的麻煩又出現了。

    這回都是供他們使用的那些駱駝惹出來的好事。

    因為好些掮客從中看到了商機。

    這些人以為遠征隊是做買賣的,以為自己摻和進來就能從中抽得利潤。

    于是這些無賴掮客各種造訪,遠征隊又不得不費口舌,向他們解釋,消除誤會。

    就這樣,一連好幾天的寶貴時間就這麼浪費掉了。

    直到7月26日,這支小型商旅才做好起程準備。

     一身阿拉伯裝束的尼布爾 尼布爾穿着薩那伊瑪目送給他的阿拉伯民族服飾。

     可是此刻又面臨着艱難的抉擇。

    尼布爾必須要在兩條返回路線中做出選擇,一條是原路返回。

    也就是說,主要道路得經過塔伊茲;另一條則是不經常走的路線,需要穿越危險的人煙稀少的山區地帶,經由莫夫哈克和薩姆富爾,抵達拜特費吉赫。

    尼布爾決絕地選擇了後者。

    路途非常遙遠不說,交通也不方便。

    但是他甯可在破舊的咖啡小舍裡歇腳落宿,也不願意再次被傑裡姆和塔伊茲的兩位酋長玩弄于股掌之中。

    為此,他确實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就算是要繞一大圈彎路也在所不惜。

    不過尼布爾選擇走這條路線,除了能避開以上兩個地區之外,其實對他要繪制的也門地圖有很大價值,因為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弄清楚從薩那直線延伸到拜特費吉赫的整條路途的地理概況了。

     與時間的賽跑就這樣開始了。

    四個寒熱受虐者為了及時抵達穆哈,真是披星戴月,馬不停蹄。

    但很快尼布爾就意識到,這是他在也門走過的最為艱難的路途了。

    在莫夫哈克境内,他們片刻也不敢停留,一直強力行軍。

    大雨滂沱,傾盆而下。

    駱駝在泥濘海河中舉步維艱,時不時還有山石墜落。

    到7月30日,他們快要抵達哈利西的村莊了。

    緊接着在前面負責趕駱駝的領隊卻突然停了下來。

    無法繼續前行。

    眼前這條窄路沿着懸崖邊緣延伸下去,而大雨卻給沖出了一道陡峭溝壑,足足好幾碼寬。

    根本不可能帶着駱駝穿過。

    其餘的阿拉伯人跟上來後也是一緻同意,眼下無路可走了,又沒有其他道路通往拜特費吉赫,他們必須掉頭返回薩那。

    但對尼布爾來說,這麼做無異于是在也門繼續停留一年。

    他立刻下令給這些阿拉伯人,從山腳下搬石頭,堵住那水流的深凹處,這樣一來,駱駝就能通過了。

    但尼布爾沒有領導派頭,言行缺乏威嚴,所以那些阿拉伯人隻是聳聳肩,拒絕遵從命令,他們說,要是照他說的做,那得起碼耗費兩天時間才能把溝壑填上。

    怎麼辦呢,尼布爾隻得走到克拉默、博朗芬、貝裡格倫面前。

    看來他們必須親自動手了。

    于是那一天剩下的時間裡,這四個病人就吃力地拖着石頭往溝壑裡填,而那些阿拉伯人則是袖手旁觀,一直旁觀,一直旁觀到他們發覺,幾個歐洲人還真的要把溝壑填起來了,直到這時,他們才一個個地伸出援手來幫着搬石頭。

    差不多黃昏時分,終于填得可以讓駱駝走過去了。

    繼而太陽下山,他們随後抵達薩姆富爾,到那兒時已是精疲力盡,不想混亂之中,尼布爾竟把羅盤弄丢了。

     第二天一早,仍舊是大雨如注。

    天才剛拂曉,他們就繼續上路了。

    這一天之中,他們光是在塞罕河[35]中涉水的次數,少說也得有12回。

    他們自身早已是裡裡外外全部濕透,都濕得麻木了,再濕也無妨了,但是駱駝不行。

    就駱駝來說,涉水所耗費的時間是一回比一回長。

    所以都到傍晚時分了,他們還沒能走出哈茨吉爾。

     過了這一晚,就迎來8月1日了。

    可到穆哈的路程他們就連三分之一都還沒有走完呢。

    尼布爾當機立斷,他們必須加快速度前進,減少中途的停歇休息,日行2倍路程。

    就在這天夜裡,他們抵達拜特費吉赫。

     最後這一段行程總算把他們帶出這片暴雨地帶了。

    進入沙漠區域,高溫又把他們團團籠罩,無論是人還是駱駝,都像背上了更重的負擔。

    在拜特費吉赫,尼布爾同意休息一天,但條件是他們必須在日落時再次出發,利用晚上時間的涼爽,快快趕路。

    眼下終于是尼布爾熟悉的地區了,他可以繼續增加他們趕路的速度。

    接着8月3日一早,他們就抵達澤比德了,這裡的酋長給他們提供了糧食和新駱駝。

    是日傍晚,他們繼續向着謝爾德舍進發,并于深夜時分抵達&mdash&mdash這比他們預先估計的要快。

    然而就在咖啡小茅舍裡休息了一個鐘頭後,尼布爾下令讓大家再次出發。

    于是,在8月4日日出之前,他們抵達了邁烏西德。

    這個村子坐落于海岸邊上。

    随着太陽沉入紅海之中,紅海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火紅燦爛。

    彼時他們又一次跨上驢子,揚鞭而去。

    12個小時之後,尼布爾便可以把這最後一程記入日記本中了。

    他寫道:&ldquo8月5日,上午9點,旅途結束,精疲力盡,我們再一次進入穆哈。

    &rdquo 但是,尼布爾、克拉默、博朗芬、貝裡格倫,卻沒能實現他們此行的心願。

    他們用盡最後力氣趕到海港碼頭。

    隻一會兒的時間他們就明白了&mdash&mdash他們來晚了。

    英國輪船已經起航。

     5 這四人從薩那騎到穆哈,真可謂疲命拼盡,生死置之度外。

    我們隻需比較一下去時的天數和裡程,就知道回程時他們是如何不顧一切地趕路了。

    追蹤卡斯滕·尼布爾日記本中的這段日期,可以看到,遠征隊是在6月9日離開穆哈的,而7月17日才抵達薩那。

    整段旅程占去38天時間,中間包括在塔伊茲和傑裡姆度過的日子。

    也就是說,去時實際用在路上的時間是16天。

    再看回程,他們是7月26日離開薩那,8月5日抵達穆哈。

    考慮到最後抵達時是在清晨,所以要計算的行途時間應該到8月4日為止。

    換句話說,他們去程用了16天,而回程隻用了9天,且不說他們返回時走的是更長的路線,暴雨如注,寒熱交迫,渡河涉水,道路沖毀&mdash&mdash還得親自修好方能繼續向前拼命跋涉。

    而駱駝的前行速度是不變的。

    這就意味着,實際上他們每天行進的時間之多,是之前的2倍。

     奔命、過勞、透支,身體哪能承受得住?既是如此,那就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了。

    眼下他們虛弱無力,不堪一擊。

    身體崩潰的主要因由還是在于兩地氣候的劇烈反差。

    山區的薩那,空氣輕薄而舒爽;哪像位于熱帶的穆哈,空氣滞重而悶熱,讓人喘不動氣。

    再加上積勞成疾,才進入穆哈不過三天,尼布爾就卧病在床,與一場高燒殊死搏鬥,昏迷不醒。

    兩天之後,就輪到了博朗芬。

    再一天,連克拉默和貝裡格倫也扛不住了。

    就這樣,四人都倒下了。

    眼下距離馮·黑文去世還不到三個月,遠征隊剩下的四名成員還是躺在那幢房子裡,卻都是卧病不起,卧的還是同一種病。

     确實都很受折磨,不過好在痛苦中還有安慰。

    那是他們剛剛抵達的第二天,尼布爾特意去拜訪那些英國商人&mdash&mdash其實隻是為了确認一下&mdash&mdash沒想到他們中有一位還留在城裡沒有走。

    此人名叫斯科特,尼布爾在日記裡記述了這位英國朋友對四位病人的照顧有多麼周到體貼。

    &ldquo他給我們帶來各種各樣的歐洲吃食,這在當前情況下,對于原本隻能吃上阿拉伯食物的我們來說,簡直是比收到神丹妙藥還要好呢&rdquo,尼布爾說道。

    不僅如此,斯科特還帶來了更重要的提神劑,足以安撫他們歸來後的失望情緒。

    那就是輪船的事。

    其實駛往印度的輪船隻有三艘。

    由于他們賣給阿拉伯人的貨錢還沒收齊,這第四艘輪船就隻得推遲出發時間了。

    至于它目前沒有在碼頭停泊的原因嘛,則是斯科特&mdash&mdash為了充分利用中間耽擱的這段時間&mdash&mdash派它往吉達運貨去了,等把那一船的咖啡送到,預計在8月的最後一周就會回到穆哈。

     這個英國人果然預料得不錯。

    8月20日,那艘輪船再次停泊在穆哈碼頭。

    但與此同時,丹麥遠征隊成員的情況卻還不及先前了。

    在接下來的這一天,也就是1763年的8月21日,當他們離開阿拉伯菲利克斯時,隻有卡斯滕·尼布爾一人能夠站起來走路。

    而克拉默、博朗芬、貝裡格倫三人,都是被擡上船的。

     由于仍有一些阿拉伯人的貨款還未收齊,船長約翰·馬丁一直等到8月23日下午才拔錨起航。

    他什麼船貨都沒載,印度那邊并不稀罕咖啡豆。

    如果非要說載了什麼貨物的話,那就是錢了。

    都是當時随船運到穆哈的那些貨物換來的錢款&mdash&mdash将近25萬達勒,全部是現金。

    剩下的那部分随船貨物呢,則是一打大木箱子,裝滿了幹魚和各種軟體動物;七大包手稿,門類繁多;一個大文件夾裡,夾滿了壓扁的植物。

    如此相較之下,後者的那些玩意兒實在顯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放在約翰·馬丁船長駕駛的這艘要穿越印度洋的雙桅帆船上,看上去就像雞毛蒜皮一樣無所用之,仿佛丢了也不足惜。

     在北風輕柔的推動下,兩天之後,輪船抵達非洲和阿拉伯半島之間的海峽。

    畢竟是海上空氣新鮮,尼布爾的精神為之一振,終于可以再次拿起儀器了。

    他記得米凱利斯教授有一個懸而未決的疑惑。

    也就是說,在他當前所處的地理位置,是否曾有一條連接起非洲與阿拉伯半島的陸路,如果真有的話,那這條陸路得有多長。

    教授對此持否定看法。

    而眼下尼布爾不僅測定出聖安東尼海角的緯度,還作了多次的聲距測量,因此,他現在已經可以回答教授的這個疑問了。

     8月26日,起風了。

    沒過多久,非洲及阿拉伯半島的海岸線,也消失在他們身後,再也望不見。

    此時,克拉默也有所好轉,起碼能讓自己走到甲闆上透透風;但博朗芬和貝裡格倫的狀況卻很不樂觀。

    卡斯滕·尼布爾寫道:&ldquo克拉默先生的身體狀況,應該是從上船的那一刻開始好轉的。

    但博朗芬先生卻是每況愈下,光景一日弱似一日,到8月27日傍晚時分,我問了他一個問題,可他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了。

    從那時起,他便陷入了深度昏迷。

    後來我想給他吃一點營養品或是一點藥,卻發現怎麼都叫不醒他了。

    就在這樣的不省人事裡,他于8月29日午前11點左右,徹底離開了人世。

    &rdquo &ldquo對于這位畫家應當得到的贊揚和稱頌,我想用四個字來形容:無以言表,或溢于言表。

    他手執畫筆,留下了多少作品啊。

    那麼多的城市景觀、各地的傳統服飾,尤其是他為福斯科爾先生繪畫的自然曆史标本&hellip&hellip他的能力與他的勤懇,這些便是最有力的說明。

    他不僅是一個畫家,更是一個雕刻家,可是他很不幸,他不能返回哥本哈根了,也就不能親自把他的畫作刻到銅版上。

    我真心為他,為他的不幸和不能,感到悲哀和痛惜。

    而我們的侍從貝裡格倫,也是在運上船時就已經病得很重了。

    他之前曾在波美拉尼亞對抗普魯士的戰争中,為一名瑞典騎兵上校效勞,遠征這麼久以來,他從哥本哈根開始就一直跟随我們。

    他的身體非常強健結實,原本在阿拉伯半島遠征過程中的艱難,對他來說是完全能克服的。

    然而現在,他已經承受不住了。

    在博朗芬先生去世後的次日,也就是8月30日,他也去了。

    至于兩具屍體,都被抛入大海。

    &rdquo 從阿拉伯菲利克斯起程才不過一周時間,遠征隊就減少到隻剩兩人了。

     說到哥本哈根那邊。

    光天化日之下,波光粼粼的印度洋上已經完成了兩次下葬,而哥本哈根那邊呢,自然是對整個連環死亡事件還一無所知。

    一連數月以來,伯恩斯托夫還在繼續寫信&mdash&mdash給那些已經死去多時的成員&mdash&mdash強行下達指示和命令,最後等他終于收到訃告時,一整年的時間都已經過去了。

    1764年8月1日,三則用紅字印刷的&ldquo雜訊&rdquo,出現在《皇家專報》上。

    首尾兩則極為簡短。

    第一則是在彙報國王陛下&ldquo再次出城前往布雷根特莊園&rdquo。

    最後一則也是隻有一句話:&ldquo一男子因負債逃往城外。

    &rdquo在這兩條國内新聞中間夾着的,則是一條信息量非常豐富的資訊: 我們剛剛得到确切消息,有一則非常不幸的新聞要宣布。

    無論是科學愛好者,還是考古研究人員,一定對阿拉伯遠征有所了解。

    這場遠征是由國王陛下發起,斥巨資打造,方方面面精心準備,傾注了無限關注與心血,并由著名的米凱利斯擔任顧問,出謀劃策,最終組織起一支學術考察遠征隊。

    這支隊伍用了8個月的時間橫越阿拉伯菲利克斯,兢兢業業無有一絲倦怠,深入探索了那片土地上的每個角落,完成了各色各樣的價值收集,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

    然而,在萬能上帝的意願之下,他們命途坎坷,可歎可憐,所有人接二連三地被疾病擊倒,隻有兩位死裡逃生。

    另外三位,都抱病而終了。

    馮·黑文教授和福斯科爾教授,分别于去年5月25日和7月11日相繼離世。

    随後博朗芬先生也被死神奪取生命。

    最後還有一位瑞典侍從,也随他們而去。

    就此剩下的兩位幸存者,工兵上尉卡斯滕·尼布爾,和克拉默博士,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走投無路之際二人不敢有片刻拖延,隻得于去年8月23日從穆哈動身,前往東印度的孟買去了。

     等到這則告示刊印出來時,由于滞後性,它的表述并不完整。

    因為就在那時另一起死亡也已發生,不然這則告示就是精确無誤的了。

    所幸這場遠征還是按計劃正在執行中,因此所有犧牲,也算是沒有白白葬送生命。

     但是仍舊有一個問題懸而未決。

    福斯科爾曾在遠征開始的第一天就産生了這個疑惑,在日記裡,他問自己,為什麼阿拉伯菲利克斯被叫作&ldquo福地&rdquo。

    真是想不通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到底從何而來。

    那片土地被稱作&ldquo福地&rdquo,難道是說,它是人間專門掌管&ldquo命運&rdquo的領地?他們所有的信件和日記,都應驗了。

    馮·黑文宣稱自己要在那裡待上兩年時間。

    三個月後他便不在人世了。

    彼得·福斯科爾說那裡一定能許他一個功成名就的未來,讓他的研究成果震撼整個科學界。

    三個月後他在傑裡姆被死神拖走了。

    他們抵達盧海耶不過六個月的時間,尼布爾就在薩那意識到,如果幸存者還要繼續留在阿拉伯菲利克斯的話,那就等死吧。

     這個回答,算是很接近正确答案了。

    馮·黑文當時要是花大力氣好好研究的話,他是能夠窺探究竟的。

    倒不是因為他對詩歌的興趣,關鍵在于他是一個語言學家。

     這個謎題其實是在一個誤解之上産生的。

    因為&ldquo阿拉伯菲利克斯&rdquo這個名字是一個翻譯上的錯誤。

    就是我們當代稱呼這個國家的另一個名字,&ldquo也門&rdquo,這個字眼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在阿拉伯語中,&ldquo也門&rdquo最早是表示&ldquo右手(邊)&rdquo或&ldquo右邊&rdquo的意思。

    但是當阿拉伯人想要&ldquo确認&rdquo地球上的四個方位時,他們總是會面朝東方,就像在歐洲辨别方向時自然會朝向北方一樣。

    因此,&ldquo也門&rdquo這個詞,起初就是&ldquo右&rdquo的意思,到後來&ldquo南&rdquo的含義也就出現了。

    所以說,何為也門?隻是坐落于右方的一塊土地罷了,隻是朝向南方的一塊土地罷了。

    衆所周知,阿拉伯人視右邊優于左邊。

    &ldquo左&rdquo在當今的阿拉伯地區仍有&ldquo肮髒&rdquo的意思,是被視為次一等的,差的,不及&ldquo右”而&ldquo右&rdquo或&ldquo也門&rdquo,則逐漸演變成帶有&ldquo幸運的&rdquo(&ldquo福氣的&rdquo)或&ldquo有裨益的&rdquo(&ldquo仁善的&rdquo)的含義。

    &ldquo阿拉伯也門&rdquo一詞,在一系列的曲解翻譯後,就變成了歡欣鼓舞的阿拉伯(EudaimonArabia)、阿拉伯福地(ArabiaFelix)、鳳凰于飛的阿拉伯(L&rsquoArabieheureuse)、幸福快樂的阿拉伯(DasglücklicheArabien)。

    這個詞語的真正含義,其實就是&ldquo阿拉伯半島南端&rdquo。

     卡斯滕·尼布爾并不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再也沒用過&ldquo阿拉伯菲利克斯&rdquo一詞。

    他就把這個國家稱作&ldquo也門&rdquo。

    飽經憂患,備嘗艱辛之後,這片土地再也不是他心中的人間福地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在日記中寫道:&ldquo在未來的日子裡,我不希望由于我們的悲慘經曆,歐洲君主便不再支持這種類似的遠征考察,我也不希望學術界的專家人才由此對這種遠征望而卻步。

    要是我們能對&lsquo寒熱&rsquo症候多加警惕和防範,要是我們從一開始就依照東方本土習俗生活,要是我們遠征隊每一位成員彼此之間更多一點信任,少一點因懷疑和争鬥而帶來的怨恨和挫敗,那我想,或許我們全體都能幸福快樂地回到歐洲。

    &rdquo 當尼布爾說到&ldquo幸福快樂&rdquo的時候,言外之意也很明顯。

    他是個不相信空話的人,也不迷信于那些措辭表達。

    什麼&ldquo阿拉伯菲利克斯&rdquo,什麼&ldquo幸福快樂的阿拉伯&rdquo,或許他不曾真正相信過。

    但毫無疑問,彼得·福斯科爾和馮·黑文相信它存在。

    這二位都對&ldquo幸福快樂的阿拉伯&rdquo深信不疑,即便兩人信奉的都算不上是同一個國家:對前者來說,此地意味着機遇,能讓他取得重大的學術成就,為自己博得榮耀、功名、利祿&mdash&mdash丹麥國王承諾的終生撫恤金;而對後者來說,此地意味着錢,意味着餘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在這兩個人中間站着的,是一個沼澤濕地農民的兒子。

    他既不是教授,也不是博士,更不渴望成為遠征隊的核心。

    他什麼也算不上。

    但是,等到遠征亡命,殘餘幾人生死未蔔地被載離阿拉伯菲利克斯之後,唯一一個還立于人世間的,就是他了。

     [31]卡斯滕·尼布爾這番一針見血的評價,深受後世認可,即福斯科爾的兩位傳記作家&mdash&mdash卡爾·克裡斯滕森(CarlChristensen)和亨裡克·許克(HenrikSchück)&mdash&mdash很相信這番評價,過去這麼多年以來,他們算是唯一關注并研究過丹麥遠征隊的人了。

    &mdash&mdash英譯者注 [32]哈來姆(harem),尤指舊時某些穆斯林社會中富人的女眷,即前面提到的土耳其富人的&ldquo女眷&rdquo。

     [33]&ldquo苦難之路&rdquo(ViaDolorosa),位于聖城耶路撒冷,從耶稣被審判的地方起,到他被埋葬的地點(今天的聖母教堂),共分為十四站。

     [34]馬丁·瓦爾(MartinWahl,1749&mdash1804),生于挪威,丹麥植物學家、動物學家,曾在烏普薩拉拜于林内烏斯門下研習植物學。

     [35]也門的河流都是時令河(季節性河流,如我國的塔裡木河的下遊地段),這些河流隻在一年之中的豐水期可能有水流,其他季節都處于幹枯狀态,因此也門屬于無流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