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

關燈
衛河東岸浮丘高,竹舍雲居隐鳳毛。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裡破洪濤。

     這首詩,乃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

    那才子是誰?姓盧名柟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濬縣人也。

    生得豐姿潇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

    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閑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

    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後身。

    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羁,有輕世傲物之志。

    真個名聞天下,才冠當今。

    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

    又且世代簪簪,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

    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壯麗,高聳雲漢。

    後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

    至于童仆厮養,不計其數。

    宅後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制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

    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

     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巨珰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

    這濬縣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

     偏盧柟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構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勝。

    真個景緻非常。

    但見:樓台高峻,庭院清幽。

    山疊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

    水閣遙通行塢,風軒斜透松寮。

    回塘曲檻,層層碧浪漾琉璃;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

    牡丹亭畔,孔雀雙栖;芍藥欄邊,仙禽對舞。

    紫纡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岐,紅豔叢中喬木聳。

     煙迷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色濃似染。

    木蘭舟蕩漾芙蓉水際,秋千架搖曳垂楊影裡。

    朱檻畫欄相掩映,湘帝繡幕兩交輝。

     盧柟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面王樂,亦不是過。

     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

    倘遇着個聲氣相投知音的知已,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

    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一都有赍發,決不令其空過。

    因此四方慕名來者,絡繹不絕。

    真個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盧柟隻因才高學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福不齊,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利,不能勾飛黃騰達。

    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禅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

    曾有五言古詩雲:逸翮奮霄漢,高步蹑雲關。

    褰衣在椒塗,長風吹海瀾。

    瓊樹系遊镳,瑤華代朝餐。

    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鸾。

    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貪婪無比,性複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

    若擎着酒杯,便直飲到天明。

    自到濬縣,不曾遇着對手。

    平昔也曉得盧柟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遊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唯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

    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

    你道有這樣好笑的事麼?别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捱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稱為老師。

    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

    若知縣自來相請,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誇炫親友。

    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

     偏有盧柟比他人不同,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隻當做耳邊風,全然不采,隻推自來不入公門。

    你道因甚如此?那盧柟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蓰,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

     這盧柟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撞着知縣又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索罷了,偏生隻管去纏帳。

    見盧柟決不肯來,卻到情願自去就教。

    又恐盧柟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訂期。

    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子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

    ”門公不敢愈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

    差人随進園門,舉目看時,隻見水光繞綠,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

    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緻,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怪道老爺要來遊玩,元來有恁地好景。

    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

    ”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

    灣灣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一個所在。

    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

    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梁,亭中懸一個匾額,大書“玉照亭”三字。

    下邊坐着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标緻青衣,調絲品竹,按闆而歌。

    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瓊姿隻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俣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

    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遊玩。

    ” 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柟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隻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

    ”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

    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幹。

    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僥幸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

    至于理學禅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

    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

    ”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

    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

    ” 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柟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

    ”盧柟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

    ”随教童子取個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遊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

    我這裡整備酒盒相候。

    ” 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裡,将帖子回覆了知縣。

    知縣大喜,正要明日到盧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按院到任,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

    差人将個帖兒辭了。

    知縣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日,這梅花已是:“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柟另來相邀。

    誰知盧柟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

    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柟園上去遊春,差人先去緻意。

    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隻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莺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豔麗。

    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熳。

    有詩為證:桃花開遍上林紅,耀服繁華色豔濃。

     含笑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

     盧柟正與賓客在花下擊鼓催花,豪歌狂飲,差人執帖子上前說知。

    盧柟乘着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說,若有高興,即刻就來,不必另約。

    ”衆賓客道:“成不得。

    我們正在得趣立時,他若來了,就有許多文??,怎能盡興?還是改日罷。

    ”盧柟道:“說得有理,便是明日。

    ”遂取個帖子,打發來人,回複知縣。

     你道天下有恁樣不巧的事。

    次日汪知縣剛剛要去遊春,誰想夫人有五個月身孕,忽然小産起來,暈倒在地,血污浸着身子。

    吓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隻得又差人辭了盧柟。

    這夫人病體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

    那時盧柟園中牡丹盛開,冠絕一縣,真個好花。

    有《牡丹詩》為證: 洛陽千古鬥春芳,富貴真誇濃豔妝。

     一自《清平》傳唱後,至今人尚說花王。

     汪知縣為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日隻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

    次後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書儀,就緻看花之意。

    盧柟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

    璧返數次,推辭不脫,隻得受了。

    那日天氣晴爽,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

    不道剛出私衙,左右來報:“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親歸家,在此經過。

    ”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麼?急忙出郭迎接,饋送下程,設宴款待。

    隻道一兩日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遊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日方行。

    等到去後,又差人約盧柟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

    盧柟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

    璧返數次,不覺春盡夏臨,彈指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柟已是歸家,在園中避暑,又令人去傳達,要賞蓮花。

    那差人徑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

    須臾間,門公出來說道:“相公有話,喚你當面去分付。

    ”差人随着門公,直到一個荷花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日;池内紅妝翠蓋,豔色映人。

    有詩為證:淩波仙子鬥新妝,七竅虛心吐異香。

     何似花神多薄倖,故将顔色惱人腸。

     元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滟碧池。

    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雲亭。

    此亭四面皆水,不設橋梁,以采蓮舟為渡,乃盧柟納涼之處。

    門公與差人下了采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系舟登岸。

    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幔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鹭争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

    去那亭中看時,隻見藤床湘簟,石榻竹幾,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内焚百和名香。

    盧柟科頭跣足,斜據石榻,面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着酒杯。

    旁邊冰盤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

    一個小厮捧壺,一個小厮打扇。

    他便看幾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

     差人未敢上前,在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