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獨孤生歸途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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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隻得住下。

     捱過殘臘,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節。

    原來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會。

    自唐明皇駐跸之後,四方朝貢,皆集于此,便有京都氣象。

    又經嚴鄭公鎮守巴蜀,專以平靜為政,因此闾閻繁富,庫藏充饒。

    現今韋臯繼他,降服雲南諸夷,擊破吐蕃五十萬衆,威名大振。

    這韋臯最是豪傑的性子,因見地方甯定,民心歸附,預傳号令,分付城内城外都要點放花燈,與民同樂。

    那道令旨傳将出去,誰敢不依。

    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門首紮縛燈栅,張挂新奇好燈,巧樣煙火,照耀如同白晝。

    獅蠻社火,鼓樂笙箫,通宵達旦。

    韋臯每夜大張筵宴,在散花樓上,單請遐叔慶賞元宵。

    剛到下燈之日,遐叔便去告辭。

    韋臯再三苦留,終不肯祝乃對遐叔說道:“仁兄歸心既決,似難相強。

    隻是老夫還有一杯淡酒,些小資裝,當在萬裡橋東,再與仁兄叙别,幸勿固拒。

    ”即傳令撥一船隻,次日在萬裡橋伺候,送遐叔東歸;又點長行軍士一名護送。

     到明日,韋臯設宴在萬裡橋餞别遐叔,親舉金杯,說道:“此橋最古,昔諸葛孔明送費祎使吳,道是萬裡之行,實始于此,這橋因以得名。

    今仁兄青雲萬裡,亦由今始,願努力自愛。

    老夫蟬冠雖敝,拱聽泥金佳報,特為仁兄彈之。

    ”一連的勸了三杯,方才捧出一個錦囊,說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薦之力,得有今日。

    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大恩,有累遠臨,豈不慚汗。

    但今盜賊生發,勢難重挈。

    老夫聊備三百金,權充路費。

    此外别有黃金萬兩,蜀錦千端,俟道路稍甯,專人奉送。

    勿謂老夫輕薄,為負恩人也。

    ”又喚過軍士分忖道:“一路小心服事,不可怠慢。

    ”軍士叩頭答應。

    遐叔再三拜謝道:“不才受此,已屬過望,敢煩後命。

    ”領了錦囊,軍士跟随上船。

    那韋臯還在橋上,直等望不見這船,然後回府。

    不在話下。

     且說遐叔别了韋臯,開船東去。

    原來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兩三日,早到巫峽之下。

    遠遠的望見巫山神女廟,想起:“當時從此經讨,暗祈神女托夢我白氏娘子,許他賦詩為謝。

    不知這夢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豈可失信。

    ”便口占一首以償宿願。

    詩雲:古木陰森一線天,巫峰十二鎖寒煙。

     襄王自作風流夢,不是陽台雲雨仙。

     題畢,又向着山上作禮稱謝。

    過了三峽,又到荊州。

    不想送來那軍士,忽然生起病來,遐叔反要去服事他。

    又行了幾日,來到漢口地方。

    自此從汝甯至洛陽,都是旱路。

    那軍士病體雖愈,難禁鞍馬馳驟。

    遐叔寫下一封書信,留了些盤費,即令随船回去,獨自個收拾行李登岸,卻也會算計,自己買了一頭生口,望東都進發。

    約莫行了一個月頭,才到洛陽地面,離着開陽門隻有三十餘裡。

    是時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趕回家去,策馬前行。

    又走了十餘裡路,早是一輪月上。

    趁着月色,又走了十來裡,隐隐的聽得鐘鳴鼓響,想道:“城門已閉,縱趕到也進城不及了。

    此間正是龍華古寺,人疲馬乏,不若且就安歇。

    ”解囊下馬,投入山門。

    不争此一夜,有分教:蝴蝶夢中逢佚女,鹭鸶杓底聽嬌歌。

     話分兩頭。

    且說白氏自龍華寺前與遐叔分别之後,雖則家事荒涼,衣食無措,猶喜白氏女工精絕,翰墨傍通。

    況白姓又是個東京大族,姑姊妹間也有就他學習針指的,也有學做詩詞的,少不得具些禮物為酬謝之資,因此盡堪支給。

    但時時記念丈書臨别之言,本以一年為約,如何三載尚未回家? 況聞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線天、人鲊甕、蛇倒退、鬼見愁,都這般險惡地面。

    所以古今稱說途路艱難,無如蜀道。

    想起丈夫經由彼處,必多驚恐。

    别後杳無書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這條肚腸,怎生放得。

    ”欲待親往西川,體訪消息。

    “隻我女娘家,又是個不出閨門的人,怎生去得?除非夢寐之中,與他相見,也好得個明白。

    ”因此朝夕懸念。

    睡思昏沉,深閨寂寞,兀坐無聊,題詩一首。

    詩雲:西蜀東京萬裡分,雁來魚去兩難聞。

     深閨隻是空相憶,不見關山愁殺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個夢去尋訪。

    想了三年有餘,再沒個真夢。

    一日正是清明佳節,姑姊妹中,都來邀去踏青遊玩。

    白氏那有恁樣閑心腸。

    推辭不去。

    到晚上對着一盞孤燈,凄凄惶惶的呆想。

    坐了一個黃昏,回過頭來,看見丫鬟翠翹已是齁齁睡去。

    白氏自覺沒情沒緒,隻得也上床去睡卧。

    翻來覆去,那裡睡得安穩,想道:“我直恁命保要得個夢兒去會他也不能勾。

    ”又想道:“總然夢兒裡會着了他,到底是夢中的說話,原作不得準。

    如今也說不得了。

    須是親往蜀中訪問他回來,也放下了這條腸子。

    ”卻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曉得,怎麼肯容我去。

    不如瞞着他們,就在明早悄悄前去。

    ”正想之間,隻聽得喔喔雞鳴,天色漸亮。

    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莊模樣,取了些盤纏銀兩,并幾件衣脹,打個包裹,收拾完備。

    看翠翹時,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開門出去。

     離了崇賢裡,頃刻出了開陽門,過了龍華寺,不覺又蚤到襄陽地面。

    有一座寄錦亭。

    原來苻秦時,有個安南将軍窦滔,鎮守襄陽,挈了寵妾趙陽台随任,抛下妻子蘇氏。

    那蘇氏名蕙,字若蘭,生得才貌雙絕。

    将一幅素錦,長廣八寸,織成回文詩句,五色分章,計八百四十一字,詩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與窦滔。

    窦滔看見,立時送還陽台,迎接蘇氏到任,夫妻恩愛,比前更笃。

    後人遂為建亭于此。

    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歎道:“我雖不及若蘭才貌,卻也粗通文墨。

    縱有織錦回文,誰人為寄,使他早整歸鞭,長諧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詞一首,題于亭柱上。

    詞雲:陽春豔曲,麗錦誇文。

    傷情織怨,長路懷君。

    惜别同心,膺填思悄。

    碧鳳香殘,青鸾夢曉。

     若倒讀轉來,又是一首好詞: 曉夢鸾青,殘香鳳碧。

    悄思填膺,心同别惜。

    君懷路長,怨織情傷。

    文誇錦麗,曲豔春陽。

     白氏題罷,離了寄錦亭,不覺又過荊州,來到夔府。

    恰遇天晚。

    見前面有所廟宇,遂入廟中投宿。

    擡頭觀看,上面懸一金字扁額,寫着“高唐觀”三個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廟。

    便于神座前撮土為香,禱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東京居祝隻為兒夫獨孤遐叔去訪西川節度韋臯,一别三年,杳無歸信,是以不辭跋涉,萬裡相尋,今夕寄宿仙宮,敢陳心曲。

    吾想神女曾能通夢楚王,況我同是女流,豈不托我一夢?伏乞大賜靈感,顯示前期,不勝虔懇之至。

    ”禱罷而睡。

     果然夢見神女備細說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無恙。

    如今已經辭别,取路東歸。

    你此去怎麼還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

    須防途次尚有虛驚。

    保重,保重。

    ”那白氏飒然覺來,隻見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曆曆分明,料然不是個春夢。

    遂起來拜謝神女,出了廟門,重尋舊徑,再轉東都。

    在路曉行暮止,迤逶望東而來。

     此時正值暮春天氣,隻見一路上有的是紅桃綠柳,燕舞莺啼。

    白氏貪看景緻,不覺日晚,尚離開陽門二十餘裡,便趁着月色,趱步歸家。

    忽遇前面一簇遊人,笑語喧雜,漸漸的走近。

    你道是甚麼樣人?都是洛陽少年,輕薄浪子。

    每遇花前月下,打夥成群,攜着的錦瑟瑤笙,挈着的青尊翠幕,專慣窺人婦女,逞己風流。

    白氏見那夥人來得不三不四,卻待躲避。

    原來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嬌豔,早被這夥人瞧破。

    便一圈圈将轉來,對白氏道:“我們出郭春遊,步月到此,有月無酒,有酒無人,豈不孤負了這般良夜。

    此去龍華古寺不遠,桃李大開。

    願小娘子不棄,同去賞玩一回何如?”那白氏聽見,不覺一點怒氣,從腳底心裡直湧到耳朵根邊,把一個臉都變得通紅了,罵道:“你須不是史思明的賊黨,清平世界,誰敢調弄良家女子。

    況我不是尋常已下之人,是白司農的小姐,獨孤司封的媳婦,前進士獨孤遐叔的渾家。

    誰敢羅唣。

    ”怎禁這班惡少,那管甚麼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嚨,也全不作準。

     推的推,擁的擁,直逼入龍華寺去賞花。

    這叫做鐵怕落爐,人怕落套。

    正是:分明繡閣嬌閨婦,權做徵歌侑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