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張孝基陳留認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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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棒棰,便搶在手,劈頭就打。

    吓得淑兒魂不附體,雙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别件打猶可,這東西斷然使不得的!”方氏見勢頭利害,心中懼怕,說道:“公公請息怒,媳婦沒不多幾件東西,不為大事。

    ”過善方才放手。

    淑女勸父親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隻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萬一失手打壞,後來倚靠何人?”過善道:“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還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談恥。

    ”淑女道:“自古道:‘敗子回頭便作家。

    ’哥哥方才少年,那見得一世如此!不争今日一時之怒,一下打死,後來思想,悔之何及!”過善被女兒苦勸一番,怒氣少息,欲要訪問同遊這班人告官懲治,又怕反用銀子,隻得忍耐。

    自此之後,過遷日日躲在房裡,不敢出門,連父親面也不敢見。

     常言道:“偷食貓兒性不改。

    ”他在外邊放蕩慣了,看着家中,猶如牢獄一般,那裡坐立得祝過了月餘,瞞着父親,悄悄卻又出去。

    渾家再三苦谏,全不作準。

    欲要向過善說知,又見打得利害,不敢開口,隻得到與他隐瞞。

    過遷此時身邊并無财物,寡闖了幾日,甚覺沒趣。

    料道家中,決然無處出豁,私下将田産央人四處抵借銀子,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館賭坊迷戀,不想回家。

    方氏察聽得實,恐怕在外學出些不好事來,隻得告知過善。

    過善大驚道:“我隻道這畜生還躲在房裡,元來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這畜生初出去時,何不就說,直至今日方言?”方氏道:“因見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說。

    ”過善道:“這樣不肖子,打死罷了,要他何用!”當下便差人四下尋覓。

    淑兒姑嫂二人,反替他擔着愁擔子,将棍棒之類,預先都藏過了。

    早有人報知過遷。

    過遷量得此番歸家,必然鎖禁,不能出來,索性莫歸罷,遂請着妓者藏在閑漢人家取樂。

    覺道有人曉得,即又換常一連在外四五個月。

    這些家人們雖然知得些風聲,那個敢與小主人做冤家!隻推沒處尋覓。

    過善愈加氣惱,寫一紙忤逆狀子,告在縣裡。

    卻得閑漢們替過遷衙門上下使費,也不上緊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波,人平不言。

    ”這班閑漢替過遷衙門打點使錢,亦是有所利而為之。

    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塵了。

    因有手遲腳慢的,眼看别人賺錢,心中不忿,卻去過老面前搬嘴,說:“令郎與某人某人往來,怎樣嫖賭,将田産與某處抵銀多少,算來共借有三千銀子。

    ”把那老兒吓得面如土色,想道:“畜生恁般大膽,如此花費,能消幾時!再過一二年,連我身子也是别人的了。

    ”問道:“如今這畜生在那裡?”其人道:“見在東門外三裡橋北堍下老王三家。

    他前門是不開的,進了小巷,中間有個小小竹園,便是他後門。

    内有茅亭三間,此乃令郎安頓之所。

    ” 過善得了下落,喚了五六個家人跟随,一徑出東門,到三裡橋,分付衆人,在橋下伺候:“莫要驚走了那畜生。

    待我喚你們時,便一齊上前。

    ”也是這日合當有事,過遷恰好和一個朋友說話,不覺送出園門,作别過了,方欲轉身,忽聽得背後吆喝一聲:“畜生那裡走?”過遷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唬得雙腳俱軟,寸步也移不動。

    說時遲,那時快,過善趕上一步,不由分說,在地下揀起一塊大石塊,口裡恨着一聲,照過遷頂門擘将去,咶剌一聲響,隻道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

    正是: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間已少敗家精。

     這一聲,隻道打碎天靈蓋了。

    不想過遷後生眼快,見父親來得兇惡,剛打下時,就傍邊一閃。

    那石塊恰恰中在側邊一堆亂磚上,打得磚頭亂滾下來。

    過遷望着巷口便跑。

    不想去得力猛,反把過善沖倒。

    過善爬起身來,一頭趕,一頭喊道:“殺爹的逆賊走了!快些拿住!”衆家人聽得家長聲喚,都走攏來看時,過遷已自去得好遠。

    過善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叫快趕,趕着的有賞。

    衆人領命,分頭追趕小官人。

    過善獨自個氣忿忿地坐在橋上,約有兩個時辰,不見回報。

    天色将晚,隻得忍着氣,一步步捱到家裡。

    淑女見父親餘怒未息,已猜着八九,上前問其緣故。

    過善細細告說如此如此。

    淑女含淚勸道:“爹爹年過五旬,又無七男八女,隻有這點骨血。

     總雖不肖,但可教誨,何忍下此毒手!适來幸喜他躲閃得快,不緻傷身。

    倘有失錯,豈不覆宗絕祀!爹爹,今後斷不可如此!”過善咬牙切齒恨道:“我便為無祀之鬼也罷!這畜生定然饒他不得!” 不題淑女苦勸父親,且說過遷得了性命,不論高低,隻望小路亂跑。

    正行間,背後二人飛也似趕來,一把扯住,定要小官人同回。

    你道這二人是誰?乃過善家裡義仆小三、小四兄弟。

    兩個領着老主之命,做一路兒追趕小官人。

    恰好在此遇見。

    過遷捽脫不開,心中忿怒,提起拳頭,照着小四心窩裡便打。

    小四着了拳,隻叫得一聲“阿呀”!仰後便倒,更不做聲。

    小三見兄弟跌悶在地,隻道死了,高聲叫起屈來,扭住小官人死也不放。

    事到其間,過遷也沒有主意。

    “左右是個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發并了命罷。

    ”捏起兩個拳頭,沒頭沒腦,亂打将來。

    他曾學個拳法,頗有些手腳。

    小三如何招架得住,隻得放他走了。

    回身看小四時,已自蘇醒。

    小三扶他起來,就近處讨些湯水,與他吃了。

    兩個一同回家,報與家主。

    别個家人趕不着的,也都回了。

    過善隻是歎氣,不在話下。

     且說過遷一頭走,一頭想:“父親不懷好意了。

    見今縣裡告下忤逆,如今又打死小四,罪上加罪。

    這條性命休矣!稱身邊還存得三四兩銀子,可做盤纏,且往遠外逃命,再作區處。

    ”算計已定,連夜奔走。

    正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

     過遷去有半年,杳無音信,裡中傳為已死。

    這些幫閑的要自脫幹系,撺掇債主,教人來過家取讨銀子,若不還銀,要收田産。

    那債主都是有勢有力之家,過善不敢沖撞,隻得緩詞謝之。

    回得一家去時,接腳又是一家來說。

    門上絡繹不絕,都是讨債之人。

    過善索性不出來相見。

    各家見不應承,齊告在縣裡。

    差人拘來審問。

    縣令看了文契,對過善道:“這都是你兒子借的,須賴不得!”過善道:“逆子不遵教誨,被這班小人引誘為非,将家業蕩費殆盡,向告在台,逃遁于外,未蒙審結。

    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終之用,豈可複與逆子還債! 況子債亦無父還之理。

    ”縣令笑道:“汝尚不肯與子還債,外人怎肯把銀與汝子白用!且引誘汝子者,決非放債之人,如何賴得?總之,汝子不肖,莫怪别人。

    但父在子不得自專,各家貪圖重利,與敗子私自立券,其心亦是不良。

    今照契償還本銀,利錢勿論。

    銀完之日,原契當堂銷毀。

    居中人重責問罪。

    ”過善被官府斷了,怎敢不依,隻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

    到以兒子死在他鄉為樂,全無思念之意。

    正是:種田不熟不如荒,養兒不肖不如無。

     話休煩絮。

    且說過善女兒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莊,長成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你道恁樣大富人家,為甚如此年紀猶未議婚?過善隻因是個愛女,要覓個個喹嗻女婿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揀擇了多少子弟,沒個中意的,蹉跎至今。

     又因兒子不肖,越把女兒值錢,要擇個出人頭地的,贅入家來,付托家事,故此愈難其配。

     話分兩頭。

    卻說過善鄰近有一人,姓張名仁,世代耕讀,家頗富饒。

    夫妻兩口,單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濟楚,深通今古,廣讀詩書。

    年方二十,未曾婚配。

    張仁正央媒人尋親,恰好說至過家。

    過善已曾看見孝基這個豐儀,卻又門當戶對,心中大喜,道:“得此子為婿,我女終身有托矣!”張仁是個獨子,本不舍得贅出。

    因過善央媒再三來說,又聞其女甚賢,故此允了。

    少不得問名納彩,奠雁傳書,贅入過家。

    孝基雖然贅在過家,每日早晚省視父母,并無少擔夫妻相待,猶如賓客,敬重過善,同于父母。

    又且為人謙厚,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上下之人,無不悅服。

    過善愛之如子。

    凡有疑難事體,托他支理,看其材幹。

    孝基條分理析,井井有方。

    過善因此愈加歡喜。

    隻有方氏在房,思想丈夫,不知在于何處,并無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傷不已。

     光陰如箭,張孝基在過家不覺又是二年有餘。

    過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用藥無功。

    方氏姑嫂二人,晝夜侍奉湯藥。

     孝基居在外廂,綜理諸事。

    那老兒漸漸危笃,自料不起,分付女兒治酒,遍請鄰裡親戚到家,囑忖道:“列位高親在上。

     老漢托賴天地祖宗,掙得這些薄産,指望傳諸子孫,世守其業。

    不幸命薄,生此不肖逆賊,破費許多。

    向已潛遁在外,未知死生。

    幸爾尚有一女,婚配得人,聊慰老景。

    不想今得重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