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赫大卿遺恨鴛鴦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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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緣備辦些素齋款待。

    靜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熱眼跳,坐立不甯,那裡吃得下飲食。

    到了申牌時分,向了緣道:“不知庵中事體若何? 欲要央你們香公去打聽個消息,方好計較長策。

    ”了緣即教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個老實頭,不知利害,一徑奔到非空庵前,東張西望。

    那時地方人等正領着知縣鈞旨,封鎖庵門,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鎖在内,兩條封皮,交叉封好。

    方待轉身,見那老頭探頭探腦,幌來幌去,情知是個細作,齊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來得恰好!”一個拿起索子,向頸上便套。

    吓得香公身酥腳軟,連聲道:“他們借我庵中躲避,央來打聽的,其實不幹我事。

    ”衆人道:“原曉得你是打聽的。

    快說是那個庵裡?”香公道:“是極樂庵裡。

    ” 衆人得了實信,又叫幾個幫手,押着香公齊到極樂庵,将前後門把好,然後叩門。

    裡邊曉得香公回了,了緣急急出來開門。

    衆人一擁而入,迎頭就把了緣拿住,押進裡面搜捉,不曾走了一個。

    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

    了緣向衆人道:“他們不過借我庵中暫避,其實做的事體,與我分毫無幹,情願送些酒錢與列位,怎地做個方便,饒了我庵裡罷。

    ”衆人道:“這使不得!知縣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問在何處拿的,教我們怎生回答?有幹無幹,我們總是不知,你自到縣裡去分辨。

    ”了緣道:“這也容易。

    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這個可以免得,望列位做個人情。

    ”衆人貪着銀子,卻也肯了,内中又有個道:“成不得!既是與他沒相幹,何消這等着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

    我們休擔這樣幹紀。

    ”衆人齊聲道是。

    都把索子扣了,連男帶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兒牽出庵門,将門封鎖好了,解入新淦縣來。

    一路上了緣埋怨靜真連累,靜真半字不敢回答。

    正是:老龜蒸不爛,移禍于空桑。

     此時天色傍晚,知縣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帶回家去宿歇。

     了緣悄悄與小和尚說道:“明日到堂上,你隻認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講。

    待我去分說,料然無事。

    ”到次日,知縣早衙,地方解進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極樂庵中,今已緝獲,連極樂庵尼姑通拿在此。

    ”知縣教跪在月台東首。

    即差人喚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來審。

    那消片刻,俱已喚到。

    令跪在月台西首。

    小和尚偷眼看見,驚異道:“怎麼我師父也涉在他們訟中?連爹媽都在此,一發好怪!”心下雖然暗想,卻不敢叫喚,又恐師父認出,到把頭兒别轉,伏在地上。

    那老兒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着尼姑,帶哭帶罵道:“沒廉恥的狗淫婦!如何把我兒子謀死?好好還我活的便罷!”小和尚聽得老兒與靜真讨人,愈加怪異,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裡說起?卻與他們索命?”靜真、空照還認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則聲。

     知縣見那老兒喧嚷,呵喝住了,喚空照、靜真上前問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養和尚,卻又将他謀死?從實招來,免受刑罰。

    ”靜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膽怯,那五髒六腑猶如一團亂麻,沒有個頭緒。

    這時見知縣不問赫大卿的事情,去問什麼和尚之事,一發摸不着個頭路。

    靜真那張嘴頭子,平時極是能言快語,到這回恰如生膝護牢,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兒。

    知縣連問四五次,剛剛掙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謀死那個和尚。

    ”知縣喝道:“見今謀死了萬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後園,還敢抵賴!快夾起來!”兩邊皂隸答應如雷,向前動手。

    了緣見知縣把屍首認做去非,追究下落,打着他心頭之事,老大驚駭,身子不搖自動,想道:“這是那裡說起!他們乃赫監生的屍首,卻到不問,反牽扯我身上的事來,真也奇怪!”心中沒想一頭處,将眼偷看小和尚。

     小和尚已知父母錯認了,也看着了緣,面面相觑。

     且說靜真、空照俱是嬌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夾棍剛剛套上,便暈迷了去,叫道:“爺爺不消用刑,容小尼從實招認。

    ”知縣止住左右,聽他供招。

    二尼異口齊聲說道:“爺爺,後園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監生的屍首。

    ”赫家人聞說原是家主屍首,同蒯三俱跪上去,聽其情款。

    知縣道:“既是赫監生,如何卻是光頭?”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遊玩,勾搭成奸,及設計剃發,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後之事,細細招出。

    知縣見所言與赫家昨日說話相合,已知是個真情,又問道:“赫監生事已實了,那和尚還藏在何處? 一發招來!”二尼哭道:“這個其實不知。

    就打死也不敢虛認。

    ” 知縣又喚女童、香公逐一細問,其說相同,知得小和尚這事與他無幹。

    又喚了緣、小和尚上去問道:“你藏匿靜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與他是同謀的了,也夾起來!”了緣此時見靜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纏牽在内,腸子已寬了,從從容容的禀道:“爺爺不必加刑,容小尼細說。

    靜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說被人紮詐,權住一兩日,故此誤留。

    其他奸情之事,委實分毫不知。

    ”又指着小和尚道:“這徒弟乃新出家的,與靜真等一發從不相認。

    況此等無恥勾當,敗壞佛門體面,即使未曾發覺,小尼若稍知聲息,亦當出首,豈肯事露之後,還敢藏匿?望爺爺詳情超豁。

    ” 知縣見他說得有理,笑道:“話到講得好。

    隻莫要心不應口。

    ”遂令跪過一邊,喝叫皂隸将空照、靜真各責五十,東房女童各責三十,兩個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打罷,知縣舉筆定罪。

    靜真、空照設計恣淫,傷人性命,依律拟斬。

    東房二女童,減等,杖八十,官賣。

    兩個香公,知情不舉,俱問杖罪。

    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毀入官。

    了緣師徒雖不知情,但隐匿奸黨,杖罪納贖。

    西房女童,判令歸俗。

    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論。

    屍棺着令家屬領歸埋葬。

     判畢,各個畫供。

     那老兒見屍首已不是他兒子,想起昨日這場啼哭,好生沒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禀知縣,依舊與老和尚要人。

    老和尚又說徒弟偷盜寺中東西,藏匿在家,反來圖賴。

    兩下争執,連知縣也委決不下。

    意為老和尚謀死,卻不見形迹,難以入罪;将為果躲在家,這老兒怎敢又與他讨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兒子生死沒個實據,怎好問得!且押出去,細訪個的确證見來回話。

    ”當下空照、靜真、兩個女童都下獄中。

    了緣、小和尚并兩個香公,押出召保。

    老和尚與那老兒夫妻,原差押着,訪問去非下落。

    其餘人犯,俱釋放甯家。

    大凡衙門,有個東進西出的規矩。

    這時一幹人俱從西邊丹墀下走出去。

    那了緣因哄過了知縣,不曾出醜,與小和尚兩下暗地歡喜。

    小和尚還恐有人認得,把頭直低向胸前,落在衆人背後。

     也是合當敗露。

    剛出西腳門,那老兒又揪住老和尚罵道:“老賊秃!謀死了我兒子,卻又把别人的屍首來哄我麼?”夾嘴連腮,隻管亂打。

    老和尚正打得連聲叫屈,沒處躲避,不想有十數個徒弟徒孫們,在那裡看出官,見師父被打,齊趕向前推翻了那老兒,揮拳便打。

    小和尚見父親吃虧,心中着急,正忘了自己是個假尼姑,竟上前勸道:“列位師兄不要動手。

    ”衆和尚舉眼觀看,卻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兒,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師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還不知就裡,乃道:“這是極樂庵裡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們休錯認了。

    ”衆和尚道:“哦!原來他假扮尼姑在極樂庵裡快活,卻害師父受累!”衆人方才明白是個和尚,一齊都笑起來。

    傍邊隻急得了緣叫苦連聲,面皮青染。

    老和尚分開衆人,揪過來,一連四五個耳聒子,罵道:“天殺的奴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見老爺來!”拖着便走。

     那老兒見了兒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責罰,向着老和尚連連叩頭道:“老師父,是我無理得罪了!情願下情陪禮。

    乞念師徒分上,饒了我孩兒,莫見官罷!”老和尚因受了他許多荼毒,那裡肯聽?扭着小和尚直至堂上。

    差人押着了緣,也随進來。

    知縣看見問道:“那老和尚為何又結扭尼姑進來?”老和尚道:“爺爺,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

    ”知縣聞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異事?”喝教小和尚從實供來。

    去非自知隐瞞不過,隻得一一招承。

    知縣錄了口詞,将僧尼各責四十,去非依律問徒,了緣官賣為奴,極樂庵亦行拆毀。

    老和尚并那老兒,無罪釋放。

    又讨連具枷枷了,各搽半邊黑臉,滿城迎遊示衆。

    那老兒、婆子,因兒子做了這不法勾當,啞口無言,惟有滿面鼻涕眼淚,扶着枷梢,跟出衙門。

    那時哄動了滿城男女,扶老挈幼俱來觀看。

    有好事的,作個歌兒道:可憐老和尚,不見了小和尚;原來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

    分明雄和尚,錯認了雌和尚。

    為個假和尚,帶累了真和尚。

    斷過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

    滿堂隻叫打和尚,滿街争看迎和尚。

    隻為貪那一個莽和尚,弄壞了庵院裡嬌滴滴許多騷和尚。

     且說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報知主母。

    陸氏聞言,險些哭死,連夜備辦衣衾棺槨,禀明知縣,開了庵門,親自到底,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擇日安葬。

    那時庵中老尼,已是餓死在床。

    地方報官盛殓,自不必說。

    這陸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學好,好色身亡,把孩子嚴加教誨。

    後來明經出仕,官為别駕之職。

    有詩為證:野草閑花恣意貪,化為蜂蝶死猶甘。

     名庵并入遊仙夢,是色非空作笑談。